段子矜江临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穆如清风
段子矜江临 邵顾番外035 二十年前的往事(上)
* 邵玉城也很懂规矩,给门口守墓的老大爷递了些烟酒,自己提着东西进了公墓。 他的步伐停在某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墓碑前,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糕点水果和鲜花放下,指尖沾上了墓碑表面的灰尘,邵玉城没有迟疑,从兜里掏出手帕,认真擦拭起来。 边擦边说:“比我想象中干净多了,顾千秋今年也没少来看你吧。也是,这个小没良心的,只有对我才那么狠心绝情。” 晚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无形的回应。 擦完,他把手帕折好放回兜里,顺便摸出一支烟点上,对着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道:“抽根烟,别介意。” 声音沉闷沙哑,一改邵玉城往日的意气风发。 青白的烟雾从男人一双薄chún中徐徐吐出来,这一口气有些长,宛若叹息,却很快和青烟一起在风中散尽,没在他眼眸里留下半点痕迹。 “其实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本来没什么好说的。”他淡淡说道,“可是我最近总想来瞧瞧你、瞧瞧这里,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如果你泉下有知,能不能告诉我,顾千秋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眼神拉远了许多,好像一眼,望见了二十年前。 …… 顾老爷是个很古板的人,有着一套稀奇古怪的教条。 他对顾千钧这个孙儿很是满意,对顾千秋却不甚喜欢。一是因为她是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女,二是小时候的顾千秋不似现在这般圆滑,她刚qiáng独立、心高气傲,总让顾老爷十分头疼,在他心里,女人就该温婉贤淑,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 每逢他回家看望这对孙儿,顾千秋的日子总是不太好过。 那天也不例外。 小顾千秋手足无措,在屋里磨叽了好一阵才下楼。 顾老爷子正襟危坐,等在客厅沙发上。他双手握着拐杖,虽然面容老态,但jīng神矍铄,衣着罄然,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严厉和一丝不苟,“来陪爷爷下盘棋。” 顾千秋垂着头,“是,爷爷。” 邵玉城收拾好东西从顾千秋房间溜出来,正巧撞见这一老一少准备对弈的场景。 他想到外面去,就不可避免地要穿过客厅,可眼下这个情形…… 他只能先藏在客厅角落那尊巨大的观音瓶后面,避一避再作打算。 顾千钧也很快出来了,目不斜视地路过邵玉城身边,好像这里根本没藏着个人,对顾老爷恭敬地叫了一声:“爷爷。” 顾老爷颔首,只片刻便收回目光,打开棋盒,执黑先行。 棋子一枚一枚落在棋盘上,响声似战马踏过疆场。 老人落下最后一颗子,冷声斥道:“顾千秋!你的棋风冒进急躁,凌厉出格,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 顾千秋的手指无力滑进半盒白子中,棋子哗哗作响。 她将臻首埋得很低,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言不发。 顾老爷用拐杖戳了戳地面,“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话?爷爷一直告诉你,女人该做的事情,就是为男人解决后顾之忧,而非一味地显山露水,与对手相绝遮要!” “爷爷!”顾千秋猛地抬头,“为什么女人非要依附于男人而活?” 邵玉城听到她这句话,又看到顾老爷和顾千钧yīn晦的脸s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想,还好他没有这样妹妹。 性格硬的像块石头,刀枪不入,怎么能叫做女人? 顾老爷横眉怒目,狠狠地将她骂了一番。 小顾千秋倔qiáng地回击道:“爷爷,我可以做得比男孩子好,为什么一定要给他们当陪衬?波伏娃说过……” 波伏娃,二十世纪女权运动的创始人。 头脑明晰、意志坚qiáng,并且一生都在抗议男性在社会中绝对的统治地位。19岁时,她就让世界听到了她的宣言:
【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 “你少看那些没用的!”顾老爷拎起拐杖敲在桌子上,棋盘险些被震落,“一个女人,将来必定要成为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你整天学那些异端邪教,以后婆家怎么看得上你?” 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解释的余地,顾老爷冷哼一声,冒雨离开了家宅。 顾千钧连忙追出去送他,邵玉城也从观音瓶后面走了出来。 客厅里,棋子零散地跌落在地毯上,狼藉不堪。 小顾千秋趴在棋盘上,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邵玉城觉得有趣,他从来没见过顾千秋也能被什么人骂成这样。 想着想着乐出了声:“顾千秋,你刚才是不是特别想扑上去咬他?” 见顾千秋不理他,他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你看看你,多大的事儿,至于这么垂头丧气?” 她突然抬眼,怒瞪着他,“闭嘴!” 邵玉城被她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摇头叹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照你这个qiáng硬的性格,以后愿意跟你结婚的男人估计就只有gay了。” 顾千秋脸sè一白,牙齿咬着嘴chún。肩上好似压了一座山,沉得快站不住:“我再说一遍,闭嘴!” “你还有没有点女孩的样子?”邵玉城丝毫没有察觉,还在笑着打趣,“你这样的女儿,生在谁家,谁都得愁死了。学得再多有什么用?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比不过男人。依我看,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如学学怎么温柔可人一点。” 顾千秋站起身来,像她千百次从困境里爬起来一样,眸间大盛的锋芒令人心惊,“女人相夫教子,男人养家糊口?” 她冷笑,“你比我qiáng多少?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多少!男性是社会的主体,谁规定了这些?” 邵玉城被她眼中的轻蔑和厌恶惹得恼怒,他提高了声音:“那又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个女人的事实!” 客厅里刹那间一片死寂。 “邵玉城!”顾千钧送完爷爷,从屋外湿淋淋的回来。 门还没有关,身后一道闪电劈得天地乍亮,正照亮了顾千秋脸上不可思议的神sè,和她眼中浓到几乎要滴出来的痛。 顾千钧且惊且怒,大步走上前来拦在二人中间:“别说了!” 邵玉城一拳打在墙上,心中已有懊悔。 他以为顾千秋是钢铸铁打的。 他以为和往常一样,玩笑开过就过了。 “你听好!”顾千秋一字一字地宣告,“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 “波伏娃……” 邵玉城心头无声无息地纠紧,一片静默中,他扯着嘴角轻笑出声,“你也要学那个女人,给人当一辈子姘头吗?” 这话顾千秋并未听见,因为她已经冲进了屋外滂沱的雨里。 顾千钧并未急着去追,他捡起地上的一枚棋子,攥在手中,语气沉冷,“邵玉城,你认识千秋时间不短,她脾气古怪你也知道。以往的玩笑话,她心气儿高,不和你计较。但是唯独男权,是她一直以来都很认真反对的话题。” “为什么?” “因为姑姑。”顾千钧讲起这件事时,眼中也尽是遗憾,“姑姑遇人不淑,她的丈夫嗜赌成性,欠下巨额的债务。他想用顾家的钱来还债,才娶了姑姑。但是爷爷他非常传统,除了嫁妆之外再没有管过姑姑的死活。她自己没有财产也没有一技之长,每天受尽冷眼和欺辱。” 邵玉城虽然震惊于顾老爷的保守,但毕竟无法感同身受,只好惋叹:“顾千秋是怕和姑姑一样,才走了极端吗?” “她从小和生母分离,是姑姑带大的,感情最亲厚。” “这样的情况,完全可以离婚。”邵玉城不懂他们为什么纠结至此。 “来不及了。”顾千钧手中不知用了多大力,棋子竟被他生生捏裂,“姑姑积劳成疾,前两年已经病逝了。” 邵玉城一愣。 “千秋亲眼看着她去世的。从那之后,她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顾千钧面sè寒峻,英朗眉眼蹙起时,如刀如剑,“千秋其实,并不算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 所以要让外人看起来像个qiáng者,她需要付出的努力必定是疯狂到惨烈的。 邵玉城动了动嘴chún,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明白顾千钧的言外之意,并且也亲眼见过了。 她身上日复一日的那些累累伤痕。 望着屋外被大雨洗濯的夜sè,邵玉城沉默了好久,突然道:“我去找她。” 顾千钧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他:“一起。” 顾千秋这一走,两天都不见踪影。 顾家上下像被人放了一把火,烧得焦热。 唯独老爷子听了消息,怒道:“她不惜命就让她死在外头,没人给她殓尸体!” 话虽如此,可当第三天邵玉城从公墓里将奄奄一息的顾千秋抱回来时,顾老爷还是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顾千钧从他怀里接过人,迈着大步将顾千秋抱进房门,脸绷得紧紧的,一副隐忍极了的模样。 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邵玉城也总记得在墓地里找到她的那一幕—— 风雨凄凄,她就守在凄凄的风雨里,守在姑姑的墓前,整整两个日夜。 雨水顺着她的脸廓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她很虚弱,眼神却前所未有的高高在上。 她对他说:“我妈是个女人,一辈子都妄想要一个名分。但却因为生了我,生了个女孩而被邵家狠心拒之门外。你知道我姑姑死之前是什么样子吗?她打了四份工,每天休息的时间连五个小时都不到,但她不想去求爷爷,她太清楚她的亲生父亲会说多少诛心之言来羞辱她!她死了,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 “可是她死之前还是跟我说,让我擦亮眼睛嫁个好男人。不要像她一样,死得这么惨。”顾千秋轻声笑着,笑得邵玉城脊背僵硬,“她让我拔了她的呼吸机,她说家里没钱了。” 邵玉城漆黑的瞳孔遽烈一缩,“你……” 顾千秋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笑容更加诡异轻快,“我还没你想的那么不孝顺,我不敢动手,跑到顾家,想去求爷爷救救她,可是当我带着爷爷回到医院的时候,我姑父已经签字放弃治疗了。” 放弃治疗。 “我爷爷骂她傻,我也觉得她傻。”顾千秋摸了摸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片,低喃,“真的傻。” 像有荆棘在血管中流窜,邵玉城忍着那些利刺蹿过血骨、刮下皮肉,看着这血淋淋的疼痛在身体里生根发芽,却半点动弹不得。 “你说她傻不傻?她明明知道,与其让我嫁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背后,是万顷公墓,冥冥幽幽。 邵玉城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心跳都停了,俊脸上血sè褪尽,“顾千秋,别说这种话……” 他试图伸手去拉她,想把她从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拉出来,“怎样都好,只要活着就还能想办法。千秋,把手给我,跟我走。” 顾千秋才多大,他想,她和他一样大。 可她背负着什么,他从来没了解过。 她不渴望亲情吗? 他不知道,但他记得她万分冷漠的那句,“我没有爸妈。” 这些年,她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生活在顾家的? 她那么聪慧,肯定明白顾氏夫妻每天让她学这学那、不遗余力想将她培养成一代淑女名媛背后真正的目的——把她嫁出去,换取最大的利益价值。 她心里,难道不会担惊受怕吗? 衣服被雨打湿,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透骨生寒。 邵玉城一时分不清这寒意是从外面渗进来的,还是从心底溢出去的。 后来顾千秋还是被他抱回了家,像霜打过的花朵,毫无生气,等待着谢败凋零。 邵玉城站在她的房门口,连靠近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以往天塌了他也能嬉皮笑脸、漫不经心,而眼下,邵玉城竟觉得有什么堵在xiōng口,令他说不出话,也笑不出声。 遥不可及的温柔会比近在咫尺的平安更重要吗? 不会。 可是邵玉城,你的傲慢无知,差点害死了她! 从那天起,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对顾千秋,他不能动任何绮念。 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能喜欢她,不能做任何侵犯她骄傲的事情。 【与其让我嫁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邵玉城缓缓走出顾宅,握拳咬牙,心如刀绞。 …… 那天,顾老爷回到家,得知邵玉城将她从墓地抱回来了,盛怒之下举起拐杖就打在了她尚未痊愈的身体上:“你长本事了,学会离家出走了?” 顾千秋被他一仗打瘫在地上,顾千钧见状脸sè惊变:“爷爷,别打了,千秋还发着高烧!” “没你的事!”顾老爷气得发抖,“天天没人管教,她还要反了天了!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孝的丫头!果然是狐狸jīng生出的女儿,没点规矩!” 顾千秋浑身无力,顾老爷又将拐杖戳在她的xiōng口上,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翅膀硬了,不服我管了,自己有主意了?!” 顾千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看着顾千秋被打得伤痕累累,面无血sè,却连哼都不哼一声。他退到客厅外,对保姆说:“给邵小公子打电话,叫他马上过来。” 保姆心领神会,老爷注重颜面,如果这时候有外人过来拜访,他肯定就不会动手再打小姐了。 邵玉城赶来的时候,顾千秋已经疼得晕了过去。 顾老爷见他来,果然停手不打了,冷着脸和他寒暄了几句,就自己回书房生闷气去了。 顾千钧赶紧把顾千秋抱起来,她轻的像一缕烟,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旧病未愈,又添新创,看得人心里灼痛,他沉声道:“邵玉城,你跟我进来。” “我就不去了。”邵玉城别开脸,如果不是他那时候口无遮拦的胡说,顾千秋又怎么会被激得离家出走? …… 顾千秋醒来的时候,四下寂静无声,窗帘紧紧地拉着。 她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刚撑起身子,胳膊上就撕裂一样的疼了起来。 她手上一软,水杯差点被打翻,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握住了她的皓腕。 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邵玉城深邃的lún廓和复杂的瞳光。 “你为什么在这里?”顾千秋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反而被他用手托住身体。 “我……” “出去。” 邵玉城恍若未闻,只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千秋瞪着他。 “你一天都没吃……” “出去!” “好好好。”邵玉城把她平放在床上安置好,妥协,“我这就走。” 顾千秋闭着眼睛,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邵玉城走出房间,刚关好门,转身便看到顾千钧抱臂靠在走廊里,一脸冷厉之sè:“还是什么都没吃?” 邵玉城摇头。 顾千钧不说话,嘴角向下压着,僵持了一会儿,他突然出拳砸向邵玉城。 一拳带起凌厉的风,力道之重好像要把他活活打死。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失了准头,拳头最终落在邵玉城身后的墙壁上。 邵玉城没有躲,目不斜视地与他对望,“你他妈疯了?吃饱了撑的?”
段子矜江临 邵顾番外036 二十年前的往事(下)
* “我真想揍你。”顾千钧喘着粗气,将手收回来,手指被墙擦出了血痕,“爷爷离开之前,你哪儿也别去,就呆在这里。” 素来骄纵的邵小爷遇到比他还不讲理的,也难得无奈起来,“顾千钧,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她会平白无故再受这么多新伤?这都是被爷爷打的!” 邵玉城大吃了一惊,虎毒尚且不食子,顾老爷怎么会对亲生孙女下得去手? “所以你叫我来……”他愕然望向顾千秋的卧室,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都能听见屋里无助的声音。 “爷爷说,顾千秋在认错之前,不许出门。”顾千钧冷声道。 邵玉城沉默。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要顾千秋认错,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抓了抓头发,“我跟我老子说一声,这两天就住在你家。” 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搀和她的是非……也罢,这一次,就当是赎罪了。 顾千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到一周就可以下床行走了,听说被爷爷禁足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打翻了三套茶具。心头的憋屈正无处发泄时,邵玉城又送上门来。 “看来你好得差不多了,都能端得动茶壶了。”邵玉城笑着和她打趣,黑玉般深沉的眸子却片刻不曾移开地盯着她消瘦的身体。 “你怎么……”顾千秋戛然止住言语,怪不得她隐约记得前两天发烧的时候见过他,原来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觉。 她握紧了拳头,嗓音也变了tiáo:“你又来笑话我?” 邵玉城不想和她吵架,她太虚弱,“你冷静些。” 顾千秋大病初愈,这样激动的情绪显然并不适合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脚下虚浮地踉跄了一步,差点站不稳栽倒在地上。 邵玉城伸出手,一时不知要扶她哪里,看到她一脸戒备的样子,又放下了手。 “你想让我跟爷爷认错?”顾千秋好像读懂了他的来意,chún边扬起怪异的笑容。 看到这样的她,邵玉城有些慌了,“没有……” 顾千秋退了一步,冷笑:“现在看到我被困在这里,你们都满意了吧。” 邵玉城动了动嘴chún,欲言又止。 “我就是不愿意依附别人活着,我就是不愿意替别人洗衣做饭相夫教子,我就是不甘平凡、不想碌碌无为。不行吗?”她大声质问,无意间将药膏碰掉在地上。 邵玉城低头望着地板上的药膏,眉眼深邃,脸上破天荒的没有笑容。 “不是,这样很好。” 顾千秋一怔。 他把药膏捡起来,放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子,递到她面前:“顾千秋这三个字,本来就是这样写的。” 顾千秋没有接过来,她望着邵玉城郑重的模样,几乎崩溃的眼神中渐渐凝起了一丝理智。 “我那时候……”邵玉城仍旧垂着眸,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万语千言化作一声低叹,“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万古不变的规矩。qiáng者,不需要让所有人都理解。” 顾千秋望着他,素来平静的眸中像刮起了一场风bào,时明时暗,不得平息。 她丝毫不掩饰脸上的震惊、疑惑和防备。 只是好像一场高烧过后,思维变得迟钝了很多,竟然听不明白邵玉城这些话的意思。 “我和你爷爷约了一盘棋,先走了。”他不由分说地将药膏塞进她手里,意有所指道,“顾千钧就在门外,你……不要太久。” 邵玉城省略了一个字,说完便走出她的房间,轻掩上门。 顾千秋的眼泪在刹那间涌出眼眶,一滴滴砸在地毯上。 她真的没有哭太久,顾千钧也真的就在门外。 顾千秋打开门,“哥,带我去爷爷书房。” 顾千钧挡在她前面,冷峻的面sè一如既往,“你去爷爷书房干什么?” 顾千秋平静地望着他,“听说邵玉城找爷爷下棋去了。” “嗯。”顾千钧没有否认,意味深长道,“他要和爷爷一决高下。” 顾千秋是真的意外了,“他这么自不量力?” 邵玉城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还去挑战爷爷?输赢且不说,看他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难以想象他会去认真地和谁竞争什么。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顾千秋站在门外的yīn影里向里窥望。书房中气氛紧张,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顾老爷打开盒盖,将黑子推至邵玉城眼下,“你先行。” 邵玉城笑着将黑子接了过来,“爷爷的美意,晚辈却之不恭。” 顾千秋倚在门框上,听着屋里的动静,讥讽道:“瞧他这点出息,以为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顾千钧双手chā在裤兜里,站在她身后,挺拔的眉骨下镶嵌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眸,光影交融处深达万丈,望不见底。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恰如他一直捉摸不透邵玉城。 棋子声哗哗作响,“啪嗒”一声,第一子落定。 顾老爷久久没有回应。门外二人都觉得奇怪,凝神屏息仔细听了半天,顾老爷苍老而自负的嗓音缓缓响起:“年轻人,你会下棋吗?” 邵玉城漫不经心地捏着第二枚棋子,“依您看呢?” “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顾老爷向后倾着身子,靠在椅背上。 邵玉城惊讶道:“难道我下错了?”他又望望棋盘,“没错呀,这个位置地处八荒之中,六合之正,风水极佳!” 顾老爷眯了眯眼,忍着不悦:“第一手下在天元?” 顾千钧和顾千秋皆是一震。这步棋……确实有点像开玩笑。天元气虚,想在棋盘中部着力并不容易,这种下法更是闻所未闻!任何一个棋手都不会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邵玉城笑得一派怡然自得,好像并未听到顾老爷的质疑:“爷爷,请吧。” 顾千秋回眸望向顾千钧,顾千钧一脸凝重,若有所思。 “金角银边草肚皮,第一手应该下在星或小目才对。”顾老爷善意指点,“这样一来,你免不了被制约在这里几手。” 邵玉城摆出虚心受教的表情,听完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规矩!” 门外,顾千秋抬手扶住门框,低声道:“回去吧。” 顾千钧不动声sè地将目光从屋里移出来,落在她的发顶:“不看了?” “他根本就是在戏耍爷爷。”顾千秋背对着他,平静道,“如果是为了给我出气,那你进去把他叫出来,告诉他不必了,我不会承他的情。” “既来之则安之,看完。”顾千钧口气qiáng硬得不容置喙。 顾千秋本想反驳,可是感受到身后沉重的压迫感,终究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将头抵在门框上,继续看了下去。 几着过后,顾老爷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你在学我?”他下在什么位置,邵玉城就跟在棋盘上相对的位置,没过几手就在棋盘形成了完整相对的布局,黑白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邵玉城很大方地承认:“我是个学徒,什么都不会,怎么能不学呢?” 门外顾千秋一脸错愕,顾千钧的嘴角却几不可见地扬了起来。 顾老爷斥道:“哪有这样的下法,简直胡闹!” 邵玉城赔着笑,动作却依旧从容,“那还是要请您多多指点。” 顾老爷不知是被他的出其不意打败了,还是被他的厚颜无耻打败了,棋盘上突然出现几手破绽。他落子的一刻便后悔了,谁知邵玉城却浑然未觉,落子的套路依然天真无邪。 顾老爷不愧是老棋手,几步便稳住了阵脚。他谨慎地留了一着,以防不测。这小子的路子看上去狗pì不通,可是行至一半,竟隐约有些抢占上风的势头。 “爷爷,规矩用的不得当,反而是自寻桎梏。”邵玉城忽然扯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顾老爷吃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见招拆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邵玉城的手停留在棋盘上空与顾老爷上一着相对的位置,却迟迟没有落下,“那第一手不下天元,是谁规定的?” “不成文的规矩!” 邵玉城笑了笑,“男尊女卑,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他执子的手渐渐靠近棋盘,说话间棋子的落点却猛然偏离了原定的方向,一着断在顾老爷还未来得及连接的要害之处。 顾老爷原本习惯了他亦步亦趋的模仿,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棋局大有溃败之势。 原来那时的破绽,这小子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故意放纵! 为的就是此刻,在对手不顾中腹,开始在边角争地的时候杀一个措手不及! 顾千秋的手指紧紧扣在门框上,目光不可置信地锁住屋里对弈的二人。 顾千钧会心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好看着。” “老一辈留下来的训教,不乏金玉良言。但取其jīng华、去其糟粕,才是上上之选。”邵玉城从拾起一枚黑子,棋风陡然间凌厉起来,“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循规蹈矩的年代了。以爷爷您的睿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顾老爷勉qiáng维持着脸面,大声斥道:“数典忘祖!一派胡言!” 他也不甘示弱地开始反击。 可令人震撼的是,几步之后,局势一下子拉开了悬殊的差距,黑棋以一子之优占尽了上风。原来是借上了天元那一步“废棋”的力,一举吃了他好几颗子。起先不中用的天元之子在邵玉城jīng心的布置和利用下,竟成了不可或缺的奇招。 “中央开花三十目……”顾老爷感慨道,“我竟然着了你的道。” “承让了。”邵玉城笑道,“人生如棋,大多数人都不会太在意过程,出奇方能制胜。您守着规矩确实不会输。” “但我们破而后立,也未必……”他落下最后一子漂亮收官,“就不能赢。” 顾老爷抬头,犀利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请您不要再过分约束顾千秋。”邵玉城收起玩笑之sè,诚恳地请求道,“她应该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而不是埋没在这那些规矩教条,简单地嫁人生子,困于柴米油盐。这,不是她人生的价值。” 屋里又说了什么,顾千秋已经听不清。 耳边回荡的,是哥哥最后那句:“千秋,你需要的不是别人为你做什么,而是有人能明白你在做什么。” 她在抗争,为了自己的人生抗争。 她想,得一知己,是何等幸事。 什么人权,什么信仰,都太过虚无缥缈。 波伏娃最终还是收获了爱情,她和萨特相互扶持了一辈子,虽然无名无分,可她未必就不幸福。 “姑姑不是死于婚姻或者爱情,她只是生得不幸,还遇到了一个人渣而已。”顾千钧说,“我知道你对此耿耿于怀,可如果你把她的死简单归咎于婚姻、爱情,或者归咎于她的性别,那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不会过得像她一样,至少,你有他。” 他微微扬起下颌,顾千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男孩俊透的容颜被晚霞点亮,透过狭窄的门缝,一瞬间映入了她心里。 那天,她也在书房门口,沉默良久,最终想通了什么一般,低声道:“邵玉城,真是个天才。” …… 或许是聪明的人大多相似,邵玉城不知道,几年后,段悠也用了同样的方法在江临手里讨到了一个机会。 不同的是,她输了,他却赢了。 他也不知道,那天的一局棋到底有没有帮顾千秋改变她的处境。 他只知道,自此之后,他刻意疏远顾千秋,可对方却一夕之间性情大变,所作所为越发地偏离了她自己当年的宣言。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邵玉城手足无措,谨慎小心,一边奇怪,一边又咬牙切齿地痛恨着。 痛恨着顾千秋把他bī得束手束脚,而她自己,却日渐成了一只流连在男人堆里的花蝴蝶。 他讨厌她虚伪世故的笑脸,讨厌她逢迎谄媚的模样。 每次见到,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他想撕开她虚伪做作的假面,他想质问她,你忘了小时候的你都说过什么吗?! 可那又如何?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人生指指点点…… 他曾经差点害死过她,只要想起她在那个滂沱的雨夜低声呢喃的那句“还不如让我去死”,邵玉城就浑身冰凉、血液逆流。 他做不到像她身边其他男人那样,若无其事地和她tiáo笑玩闹。 他做不到,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只能qiáng迫自己把和顾千秋有关的情绪全部封藏起来,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面对。他日复一日地在心里qiángtiáo,他们只是朋友。 这样qiángtiáo了几千几万遍,不光是别人,连他自己都信了。 所以哪怕有那么多人跟他讲过,顾千秋倾心于他,明示、暗示怎么样的都有,但邵玉城还是不信。不为别的,就为她那副抱着墓碑,了无生气的模样,他不想再看到一次了。 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一次了。 他们都不懂她,不懂她是个怎样的人,不懂她的骄傲也不懂她的悲伤。 他想,倘若顾千秋一辈子不结婚不嫁人,那他,便已经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了。 这还不够吗。 你还妄想什么呢,邵玉城。 他望着眼前的墓碑,一遍遍这样问自己,问到心都疼了。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你这个时候来看它,是怕自己忘了什么吗?” 邵玉城浑身一震,回过头来。 守墓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神平静却又饱含着洞悉一切的智慧,“这里的每一座死人碑,都是活人的路标,很多人在犹豫彷徨的时候都会来看看自己过世的亲人。你呢,年轻人,你需要它来提醒你什么?” 邵玉城瞬间喉咙发紧,干涩到说不出话。 他需要它来提醒自己,收起无妄的欲念,恪守当年的誓言,他和顾千秋只是朋友。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自己做到了,顾千秋却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私自对他动了心。 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邵玉城心乱如麻。 她背弃了自己的初心,让他这二十年全部的努力付诸东流。 邵玉城低眉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猛地一攥拳,眉眼尽是压抑的痛苦。 这二十年来,他苦心孤诣、jīng疲力尽地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啊…… 裤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着,从他出了医院父母就一直在给他打电话,邵玉城本想关机,可他怕顾千秋会找他,所以一直没有狠下心。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条短信,是他母亲发来的,内容简短:赶紧回来,你爷爷气昏过去了。 邵玉城大惊,出了墓园就看见自家司机已经候在门口了,他面sè沉凝,对司机道:“快回医院。” …… 回到医院时,邵母正捂着xiōng口坐在病房里垂泪,邵父也是出离愤怒,见了他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我和你妈迟早被你气死!不孝子!你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邵玉城被打得眼前发白,片刻才缓过神,问:“爷爷怎么样了?” “你还有脸问!”邵父怒不可遏,“先滚去关心关心你媳妇,你爷爷的事lún不到你cào心!” 看来爷爷应该是没什么大事,邵玉城松了口气,可父亲话里的“媳妇”二字又让他顿了顿,郑重道:“爸,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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