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粲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黑衣少女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粲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少女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少年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黑衣少女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她冷哼道:呦,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草鞋少年。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草鞋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她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
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它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宋集薪对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乌的缘故,并无半点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边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对于接下来离开家乡的从容不迫,不过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罢了,那姓宋的酸秀才,历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爷们,倒像是个娘们,否则也不会让他来这边看顾你。
宋集薪眉宇间阴沉沉的。
男人漫不经心瞥了眼少年储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神色,缓缓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老龙城的苻南华,真是个倒霉秧子,在这里都会差点道心崩碎,你与他的买卖,照旧进行便是,你小子亏盈自负,我不掺和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烂事。不过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我去趟廊桥,磕几个头,之后就没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该做的事情,坐你该坐的座椅,尽你该尽的本分,就这么简单,听明白了没?
听当然听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辞并不晦涩。
少年讥笑道:只不过凭什么?
男人笑了,转身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反问道:姓宋的娘娘腔说你天资卓绝,这评价也真是不怕闪了舌头,你不妨猜猜看,觉得我凭什么?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气更重,只是始终隐忍不发。
男人不再卖关子,玩味道:凭什么?当然凭本王是个天字号的大倒霉秧子,竟然会是你小子的亲叔叔。
宋集薪内心巨震,脸色微白。
白袍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双手扶住那根玉带,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凭本王是大骊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实这句话换成另一个说法,更为震慑人心,只不过男人宁**头不做凤尾,觉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仅仅一两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扬。
男人想起那个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满是鄙夷,冷哼一声。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处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杀你齐静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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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塾茅屋内,齐先生正在听蒙学稚童们的书声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象,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第三十四章 齐聚
宋集薪家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刘羡阳刚想要跳下墙头,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温声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宝溪窑口姚老头的徒弟?姓刘?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带的窑务督造官,大步走出门槛,向墙头这边笑脸望来。
刘羡阳随之身体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力气跳下墙头,心虚干笑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当时大人去咱们龙窑开窑的时候,师父让我给大人演示过几样活计。
男子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开门见山地问道:少年,想不想去外边看看?比如投军入伍,上阵厮杀,我保证你只要熬得过十年,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在京城摆酒庆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脸色阴沉似水,握紧那块苻南华赠送的老龙布雨玉佩。
这位顶着私生子野种头衔很多年的读书种子,如今已经知道身边男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说言语的分量,亲自摆酒这四个字,将会是一张大骊最厉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场最长的青云梯。
刘羡阳绞尽脑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结结巴巴道:谢过督造官大人厚爱,不胜惶恐只是小的已经答应要做阮师傅铁匠铺的学徒,实在不好反悔,还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计
高大少年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那里,死活都记不得了,急得满脸通红。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无妨,等你哪天有机会走出小镇,可以去最近的丹阳山口,找到一个叫刘临溪的武人,说是京城宋长镜举荐你来此投军,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讲那个叫宋长镜的人说了,你刘临溪还欠他三万颗大隋边骑的头颅。
刘羡阳痴痴点头道:好的。
男人笑着离去,宋集薪送到院门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没有转头直接说道:随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领你见个人。
宋集薪两只脚如钉子一般扎根地面,黑着脸道:我不去!
那个于小镇百姓而言门槛极高的地方,对于听着流言蜚语一年年长大的少年而言,却是一座龙潭虎穴,是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在外边一向行事雷厉风行的男人,没有恼火少年的不识时务,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放缓许多:根据衙署谍子眼线的记载,你已经见过那个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与我们大骊宋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敌,同样是皇子,他敢来到这座位于敌国大骊腹地的小镇,而你宋集薪,同样是皇子,却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图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时间不是咀嚼这番话的深意,而是瞬间转头望向刘羡阳,只见高大少年正坐在墙头上那边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男人说话。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骊白袍藩王嘴角翘起,男人收获了一点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们老宋家的种。
不过一想到少年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为大骊第一武道宗师的权势藩王,也觉得有些心烦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头跟站在屋门口的稚圭说道:我去去就回,午饭不用管我。
宋集薪刚走出院门,又转头笑道:拿上我床头那兜碎银子,去杜家铺子买下那对龙凤香佩,反正以后咱们都不用攒钱了。
稚圭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心的哑语手势。
宋集薪开心一笑,潇洒离去。
等到宋集薪走远,坐在墙头上的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关系?
稚圭用怜悯眼神看着高大少年。
刘羡阳最受不了她这种视线,干啥,不过是认识个管烧瓷的官老爷,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屋取了食物来,开始喂养老母鸡和那群毛绒绒的小鸡崽子。
刘羡阳没来由觉得灰心丧气,跳下墙头对屋内嚷嚷道:姓陈的,咱们去铁匠铺!不受这窝囊气了。
少女背对着一墙之隔的邻家院子,嬉笑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可惜窝囊废就只有一肚子窝囊气。
刘羡阳热血上涌,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走到黄泥墙边,一拳重重砸在墙头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婢女丢掉所有玉米菜叶,拍拍手,转头笑眯眯道:你以为你谁啊,让我说就说?
刘羡阳看着身姿正在抽条越来越明艳动人的少女,说不出话来,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里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站在门槛那边,看到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轻声道: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高大少年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说道: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说我娘亲很好,又说我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所以我觉得喜欢不喜欢谁,跟有没有出息,可能关系没那么大。
刘羡阳哭丧着脸,那我更惨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来一座龙窑,或是把阮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她岂不是也一样不喜欢我啊!
陈平安识趣地闭嘴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陈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场景,早年跟随姚老头沿着溪水进入深山,看到一头小麋鹿在水边饮水,见到他也不惧怕,它喝过水后,就低头望着溪水,久久没有离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还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鱼。
在走出祖宅前,宁姑娘建议他既然有了一片槐叶,就早点离开小镇,有了祖荫槐叶的无形庇护,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镇逗留太久,因为她不知道刘羡阳一事,会不会殃及他陈平安。
但是陈平安坚持要亲眼看到刘羡阳被阮师傅收为徒弟,才能安心离开。
因为当年没有刘羡阳,他早就饿死了。
当然,陈平安内心也希望能够那位宁姑娘,在他家里把伤养好了,只不过当时少年没敢说出口,怕被她认为是轻薄。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那具宝甲,是不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
刘羡阳一脸天经地义道:废话,当然死也不卖!
他一拳捶在身边少年的肩头,玩笑道:我又不是你这种财迷。
高大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些东西暂时没有,可以用钱挣来,可有些东西没了,这辈子就真的没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刘羡阳爆了一句粗口,陈平安随之收起思绪,抬头望去,顿时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禄街的卢家大少卢正淳,当年就是此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刘羡阳堵在这条巷子,差点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陈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无长辈亲戚的刘羡阳,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乱葬岗了。
宋集薪当时蹲在墙头上看热闹,还不停吹波助澜,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陈平安说,卢正淳他们那种行为,在小镇外叫作为气任侠。
卢正淳拦住刘羡阳的去路,挤出笑脸道: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而是
刘羡阳打断卢家公子的话语,还来?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起开!
卢正淳脸色尴尬,强颜欢笑道:刘羡阳,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跑了,这样不好,你好歹听听看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对不对?真要说起来,咱们俩哥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诚意的!
刘羡阳歪了歪脑袋,讥讽道: 怎么,你给人牵线搭桥还上瘾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卢正淳,好歹是咱们小镇最阔绰人家的孙子,咋就那么喜欢给外人当狗腿子?
卢正淳脸色铁青,却依然要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刘羡阳,只要你开口,不管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比如说铜钱?要不然你说个数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贯钱?便是两百贯,我也能帮你还价去,两百贯啊,这都能让你在咱们福禄街买下半栋宅子了。
刘羡阳凝视着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脸色,鄙夷道:两百贯,你打发叫花子啊?还诚意?劝你就别跟我在这虚头巴脑的了,老子还要忙活正事去,你滚一边去!
泥瓶巷外拐角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魁梧老人的肩头,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男孩被妇人牵着手,本该天真烂漫的岁数,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神色,用自家家乡那边的言语说道:这个卢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来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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