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妇人摇头柔声笑道:施恩与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谈买卖,想要获利最大,就该如卢正淳这般,先试探对方心理价位的底线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这些土人贱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烦?
妇人笑道:人性复杂,人心阴暗,并不以修为高低来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见识短浅,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
孩子哦了一声,娘亲熟稔人心,为何不直接出面谈?
妇人耐心解释道:看看咱们的穿着,任你去哪家店铺买东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卖家,都忍不住会宰客的。
孩子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妇人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的脸颊,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记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顺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脑袋,挣脱开妇人的双手,没好气道:又来这套空泛道理,烦死了。
妇人有些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语重心长传授道理,只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好根骨好,又有两个姓氏的家世作为靠山,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性情稍显偏执阴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炖,拔苗助长才是最大的不妥。
听着小巷里的无趣对话,女童有些忧愁,白猿爷爷,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卖东西,我们怎么办啊?
双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老奴来此,本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要不然那笔钱,就等于打了水漂,连个响儿也没有。不过到时候小姐的安危,会有些麻烦,估计得托付给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抛开其它不说,若是杀人,虽然老人会被圣人驱逐出境,但是比起无声无息打了个水漂,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颗石子,好歹有点水花溅起。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那部剑经意义再大,正阳山再视若珍宝,比起自己肩头上这位小姐的长生大道,终究是远远逊色的,最少对老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小镇四姓十族,以卢氏为首。
但如果放在外边,恰恰相反,实则是卢氏垫底,源于由卢氏主支当国执政的一个王朝,被大骊两大边军联手覆灭后,卢氏在东宝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边,刘羡阳听着卢正淳说着什么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就像是对着一个掉书柜的宋集薪,格外恼火,上前一步,指着卢正淳的鼻子斩钉截铁道:那铠甲是我刘家的祖传,跟钱没关系!你就算今天就让我搬到你家去住,从今以后你卢正淳每天喊我爷爷,我也懒得理你!姓卢的,听清楚了没?!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卢正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摆明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卢家大少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桥那边担任说客,挡住刘羡阳去往铁匠铺子的路,结果出师不利,回到福禄街的宅子,爷爷招待过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客,不露声色地将他喊到密室,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说任何家族大业的大话,只是指着白布下的尸体,正淳啊,爷爷没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别让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头七那天,你已经走出小镇,就当是替他看看外边的风景。
卢正淳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颤声道:刘羡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刘羡阳目瞪口呆。
这位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愈发脆弱无助,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道:好不好?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扑通一声。
卢正淳结结实实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开始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
年轻人磕头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响。
泥瓶巷外墙脚根那边,小女孩脚丫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老人胸膛,想着这一路行来,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着挑选哪一座搬回家乡才好。
男孩有些幸灾乐祸,随口问道:娘亲,这个姓卢的是不是失心疯了?以后咱们难道真要带着个疯子离开小镇,那多丢人现眼啊?
妇人神色复杂,想起许多亲眼目睹的奇人异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不会的。
刘羡阳有些手足无措。
高大少年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卢正淳会如此作为,一个小镇最富裕门户的嫡长孙,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磕头?
刘羡阳脸色纠结,就在此时,一直在观察刘羡阳和卢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头。
刘羡阳于心不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眼神坚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经有心软的迹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烂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显得极其铁石心肠。
陈平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刘羡阳在卢正淳下跪之前,答应下来这笔买卖,说不定最多吃些苦头,但是性命无忧。可是现在刘羡阳,已经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当时若非齐先生插手,自己的命运就是杀死苻南华,然后被杀,或是云霞山的人,或是老龙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宁姑娘告诉他的规矩,卢正淳本身就是小镇人氏的话,他或者卢家要杀刘羡阳,齐先生极有可能是无法管束的。
陈平安心思一转,趁着卢正淳还在拼命磕头,压低嗓音跟刘羡阳说道:实在不行就假装答应他,咱们先见到阮师傅,等你被收为徒弟再说。
刘羡阳点了点头,对卢正淳说道:哥们,你还是先起来吧,起来说话!你他娘的这么整,算哪门子事!
卢正淳没有起身,抬起头,红肿额头上沾满泥土。
刘羡阳无奈道:不过你需要先回去,跟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商量出一个公道价格才行,别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两百贯铜钱,且不说我会不会亏到姥姥家,只说那帮贵人不嫌掉价吗?
卢正淳缓缓起身,笑道:是这个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刘羡阳,以后我卢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反正我认你!
刘羡阳走过去,跟卢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卢啊,以后可要带着兄弟一起享福。回头等到这笔买卖谈成了,我怎么都该请你喝顿好酒。
卢正淳一边擦抹额头,一边欢畅笑道:喝酒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而且我来请,哪能让你破费,就这么说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气了。
刘羡阳哈哈笑道:就知道老卢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陈平安跟在两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墙壁一侧,死死盯住巷口那边的动静。
————
白袍男子带着少年宋集薪,在年迈管事的领路匣,赶往督造官衙署后厅。
管事说那位远道而来的书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说要动身去学塾拜访一位儒门长辈。
宋长镜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问道:死在小巷的那个刺客,查出来是哪方势力的棋子没?
管事有些犹豫。
宋长镜皱眉道:嗯?
年迈老人赶紧弯腰惶恐道:正是福禄街的宋家。
宋长镜冷笑道:也不知道给本王一点点惊喜!
年迈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声,眼神炽热。
学塾内,齐静春轻轻放下书本,转头望去,门口那边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语。
齐静春面容沉静,不苟言笑。
小镇上,一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光头男人,赤脚而行,神色枯槁,来到铁锁井旁,望向深井,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小镇外,一座山峰之巅,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粗壮树枝上,眺望小镇轮廓,腰悬一枚虎符,背负一柄长剑。
此方天地之外。
一条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长道路上,四周云雾缭绕,看不到任何风景。
有年纪轻轻的黄冠道姑,身骑白鹿,缓缓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轻灵,如行云流水,有一红一青两条长须大鱼,在他四周萦绕游曳。
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即将齐聚于小镇。
小镇南边溪畔的铁匠铺,父女打铁,火星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男人手持剑胚,对正在抡锤的马尾辫少女说道:这段时日,不要去小镇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觉全身力气都随着小镇上的吃食点心溜走了。
男人气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愤为力量,重重一锤,使劲砸在通红剑条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刘羡阳和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发现两拨人马分别站在左右,小女孩骑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鲜艳红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气态雍容的妇人身边。刘羡阳从中走过的时候,泰然自若,落在白发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将风度,草鞋少年竭力隐藏的那份谨慎拘谨,则相当不入法眼。
卢正淳和两人告别后,战战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报道:刘羡阳提议诸位仙师给出一个适宜价格,下次他便忍痛割爱,卖了传家宝。
妇人望向正阳山的那位白发老人,笑问道:猿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声道:事不过三,在这之前,就按照刘羡阳所说,给他一份滔天富贵便是,正阳山能够给这少年一个山门真传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会私自借他一件法宝,为期百年。至于你们清风城许家,自己看着办。
妇人震惊道:正阳山真传身份,已经尊贵至极,猿前辈竟然还要拿出一件法宝?难道这名刘姓少年,还是一位九岁时被买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对小主人笑道:小镇好些铺子,各有渊源来历,小姐可以逛逛,说不定就能捡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着驾驾驾,身为正阳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来,如山岳移动。
男孩笑道:正阳山真是好大的威风!
妇人示意卢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带着儿子随意走在街道上,给他解释其中渊源,正阳山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主路,还有专门的‘剑道’,传承至今,已经开辟出六条登顶之路,这就意味着正阳山涌现过六位货真价实的证道剑仙。
男孩嗤笑道:老黄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够进来小镇的各方炼气士,就算比我们后来的那几拨,家家户户,谁家祖上没阔过?
妇人牵着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两条崭新剑道即将到达正阳山之巅?那个跟你同龄的小女孩,出奇之处,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剑气纵横的‘剑顶’之上,进退自如,逗留时间之长,甚至比起正阳山几位老祖也不逊色。
男孩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无比恼火道:既然那蠢丫头这么身世不俗,娘亲你为何不早就告知于我,我就不会一路上跟她针锋相对,惹得她有事没事就顶撞我,若是让我过几年娶了她做媳妇,以后再顺势结成道侣,对于我们清风城岂不是一桩大利好?!
妇人看着那张犹带稚气的漂亮脸蛋,怒气冲冲,像一头雏虎,她不怒反笑,你与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们的姻缘线,就会更加复杂多变,一意孤行,刻意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为现在那丫头,只是全心全意讨厌你?
男孩皱眉道:不然咧?
妇人柔声道:顺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经说道:娘亲,我不喜欢跟在刘羡阳身后的那个家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
妇人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个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卢正淳,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刘羡阳,都不一样。还有,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
妇人只当是儿子又开始耍孩子气,便劝解道:小镇之内,不可随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点了点头,下意识重复说了初见草鞋少年时的两个字,蝼蚁!
————
出了小镇,陈平安和刘羡阳很快就见到那座廊桥,刘羡阳随口问道:你说宋集薪他老子,为啥要盖这座廊桥?盖也就盖了,又为啥偏偏要将以前那座石拱桥给覆住,听说石头桥也没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晓得到了夏天会不会热,哈哈哈
说到最后,高大少年被自己逗乐。
廊桥这端悬挂一块金字匾额,是一块不知出自谁手笔的四字匾额,字极大,风生水起。
两个少年走上台阶的时候,刘羡阳狠狠跺了几脚,神秘兮兮道:姚老头有次跟我说,这台阶底下有古怪,说在刚刚建造廊桥那会儿,有天深夜里,宋集薪他爹命人在这里挖了个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走入荫凉的廊桥,刘羡阳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桥底下的那个深潭,淹死好过几个人,需要请和尚道士来做法镇邪?
陈平安从不妄言鬼神之事。
刘羡阳得不到答案,也就没了兴致。
这条新建没多久的木制廊桥,如今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头,全是封禁无数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来,极难搬运出山,绕山而行的小溪平时水位不高,远远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选暴雨时分,山路泥泞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洪水当中,可谓极其危险,所幸那一次并无青壮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说是那趟运木出山,学塾先生齐静春亲自前往帮忙,手把手教人如何运作,所以是托了齐先生的福,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边的廊桥台阶,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长条青石上,陈平安只得跟着他蹲在一旁。
刘羡阳笑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宋集薪会不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可能关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好奇问道:为啥啊,你们俩街坊邻居的,又是差不多岁数,说实话,宋集薪是喜欢掉书柜,说话也难听,可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处的脾气,怎么就不行?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个,等下咱们到了铁匠铺,你千万别吊儿郎当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宝甲,就看你能不能当上阮师傅的入门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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