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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时镜
众人一听,都有些怔然。
谁也不知道方晓是谁,更不知道池饮叫他出来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朝天水盟阵营这边看了过去,很快便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天水盟黑白相间的服饰,走了出来。
五官端正,眉目间一片冷意。
看得出修为不是很高,但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难得,人走出来之后也半点都没有怯场。
那一双眼底染着仇恨,直直看着沈独。
池饮虽叫他来见过沈独,可他站出来之后也只是站着,半点没有要与沈独“见过”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地,姚青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不仅为池饮怪异的用意,更为沈独此刻绝不常见的平静。
直觉告诉她,要出事。
只是池饮半点也不受影响,反而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着沈独:“据我所知,沈道主杀了崔红,放走了裴无寂,好像是幡然悔悟了。只是不知道主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一场商队血案,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是残弱老幼?方晓,沈道主好像不大记得了,你给他看看。”
那少年方晓也不说话,只是在池饮此话之后,拉开了自己衣袍前襟,露出了那一道长长的、从脖颈下一直划到胸膛前的狰狞伤疤!
十年前他不过才七岁!
什么不杀残弱老幼,在这一道狰狞的刀疤前面,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晓盯着沈独道:“我是大难不死,又被天水盟的恩人救了起来,才捡回一条性命。我认得你的脸,也认得你的刀。”
“你——”
姚青怒目横眉,只觉这所谓的不知哪里来的方晓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手往腰间暗器囊上一按便要动手。
可一只手掌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了她。
没有怎么用力。
只是轻轻地拦着。
但这一瞬间姚青所有的动作都僵硬了下来,先前那种预感冒了上来,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眼底含泪。
沈独是有些恍惚了,他看着眼前的方晓,却是想起了裴无寂。十年之前那一场杀戮,他的确是记得的,也是那一场杀戮之中,他留下了裴无寂的命。
这少年说得没错,那时他用的是刀。
那一把后来被他再也没用过的无伤刀。
他这一生,时日已然无多,回想起那些腥风血雨、荒谬绝伦的前尘往事来,反倒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
和尚说,人的一生,都在修行。
如果说他的一生也是修行,那一定是一场走了很多弯路的修行,到如今也该放下,回到他本心该走的路上。
沈独没有笑。
他只是站在所有人各怀目的的注视之中,望着眼前这还未长成的少年,如同望着自己过往犯下的一切有知无知的罪孽。
过了好久才问:“你想杀我吗?”
“嗤”地一声,方晓冷笑了出来,分明一张少年的脸,眼底却浮现出几分戾气,此刻竟然道:“你不是想要通过峡谷进入禅院吗?我不杀你,我只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跪下来!
磕三个响头!
别说是妖魔道这边所有人瞬间露出愤怒之色,就连正道这一侧都出现了一片耸动,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独!
那可是妖魔道上纵横了十年的沈独!
天底下所有恨他的人都想过让他去死,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能让沈独下跪磕头!
这一时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骇然。
所有人都觉得方晓根本就不是不想杀沈独,他只是提出一个沈独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借此来折辱他。
杀沈独并不能泄恨,他是要沈独比死更难堪!
没有人觉得沈独会跪。
包括姚青和凤箫。
可在良久紧绷的静默之后,沈独注视着这一双带着的仇恨的、与昔日裴无寂一般无二的眼,竟然释然一般,轻轻地笑了出来:“只是这样简单吗?”
什、什么?
所有人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姚青凤箫齐齐惊急地叫喊出声:“道主——”
但沈独只是唇边挂着笑,随意地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
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目光里,他走上前去。
站在方晓的面前,沈独平静地跪了下去,屹立于这江湖十年不倒几乎成了所有人心底阴影的身影,仿佛一下就矮了。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没有人能形容自己此刻所看见的场面。
也没有人能形容自己亲见这一幕的感受。
那本是一个无论是正是邪都不该跪着的、骄傲的沈独,可这一刻跪下来的姿态,又是这般坦坦荡荡……
凤箫一下哭出声来。
姚青眼眶也已通红。
不远处的顾昭就像是一下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握着掌中蟾宫剑,一动也不能动。
就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池饮,都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怔忡,望着此刻跪倒的沈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
二。
三。
沈独真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重新站起了身来,低垂着眼帘,并没有再看方晓,便转过身,要向那通向天机禅院山门的峡谷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三步,脚步便停了下来。
山间只有凉风吹过的声音,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只有鸟雀啁啾的声音,还有……
他心里的声音。
静默地立了片刻,沈独竟然又走了回来,站在方晓的面前,倒提了掌中雪鹿剑,递向了他。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动手。
刀剑在手,纷纷晃动起来,无数人怒喝出声,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可沈独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保持着那递剑的姿态,注视着要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少年,平静地轻笑。
这一刻,言为心声。
“我命不久矣,生死荣辱皆已看淡。有个人曾告诉我,人,一生都在修行,一生都在与自己作对。天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只是有的人错小,有的人错大;有的人能很快知道自己错了,有的人却要经历很久;有的人能为错误付出代价,有的人却付不起。有时候,承认自己错了,是一件很难的事,需要时间,也需要勇气。”
“我是个懦夫,也并没有慧根。”
“心软和偏执,并不是为我罪孽辩驳的借口,我也不为自己辩驳。”
剑上全是鲜血。
沈独想起那一日在剑下哀叫的幼鹿。
他依旧将那剑递给方晓,也将自己的性命递给方晓。
“只是今天,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还有此生一定要完成的心愿,要去禅院,见一个想见的人。”
“此剑赠与你。”
“我时日无多,余生都将在此度过。他日你若改了主意,想杀我,或者其他与你一般之人要找我报仇,便带着这把剑,来这里找我。我的性命,皆在此剑之下。”





贫僧 98、第98章 岸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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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想到沈独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在领悟了他意思的刹那,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这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了别人的刀下!
方才方晓是说自己不杀沈独,可在沈独递过这把剑之后,他难道不会改主意吗?
事实上,方晓也将这把剑接了过来。
只是他拿着,看着沈独,久久没动。
沈独却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便重新转身向那峡谷的方向走。
这场面看急了在场所有正道人士。
灵机一动设下此局的池饮本人没想到这个发展,此刻也来不及反应,更没去呵责这个已经成为天水盟弟子的方晓。
可一旁的陆帆是万万不能坐视沈独这般轻易地离开!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情甚至透出了几分阴沉的狰狞,只向那还拿着雪鹿剑站在原地的方晓怒喝:“你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动手?!难道要放过这大魔头吗?!”
方晓愣了一下。
他其实还沉浸在沈独方才那一番震撼而颠覆的话中,也完全想不明白这一位妖魔道高高在上的道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在听见陆帆声音的时候,他都还没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只是茫然地抬起了头。
妖魔道在他对面。
正道诸多宗门在他身后。
他回转头去,看见陆帆那一张脸,还有那许多因沈独即将离开而急切无比的面孔,一下竟然觉得陌生。
心里不知什么念头涌了出来,方晓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这一把血染的雪鹿剑,不但没有追上去取沈独的性命,反而还后退了一步。
正道众人顿时一阵耸动。
妖魔道这边姚青等人却是知道沈独平日是何等说一不二之人,根本都没想过让沈独收回他刚才说过的话,见了眼下这情况,只当机立断道:“护剑!别让他们得手!”
正道那头有人飞身而来要抢方晓手中的剑,妖魔道这边却不敢坐视这已然与沈独性命相系的剑落入对方手中,立刻与抢剑之人战成了一团。
先前短暂停顿的争端,再一次爆发!
陆帆急红了眼,一旁的池饮看了眼前的乱象,却是顷刻间就已经看清了局势的关键,提醒道:“陆庄主,沈独要进去了。”
于是陆帆陡然醒悟,一时再顾不得那剑不剑的事,只是豁然抬手,向着前方沈独的背影一指,狠声道:“先杀魔头!”
他乃是斜风山庄的庄主,今日在此设伏的人泰半都是他的,虽然觉得在沈独向方晓下跪磕头之后还要动手,有那么一点奇怪,可毕竟他的话下面人得听。
所以仅有片刻的迟疑。
下一刻所有正在动手的和没有动手的人,都朝着峡谷口的沈独冲了过去!
一如那一日五风口的夜战一般,十八般武器俱上,半点情面也不留!
沈独却半点也不惊讶。
不是正道之中都是小人,都是伪君子,只是今日在天机禅院山门外设伏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所求罢了。
他们若真容他这般轻易走了,怕才是出人意料。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所有向他袭来的刀剑和暗器,竟然没有一样落到他的身上,反而被一柄如月华在水似的软剑扫荡出去!
“铮——”
那是沈独认得的剑,也是正道认得的剑!
那是顾昭的剑——
蟾宫!
所有动手的人都愣住了。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顾昭在半空中一个旋身收回剑来,甩出一道暗银的剑光,凛然超尘地落在了沈独的身前。
比山水更渺远的眉眼,淡,也静。
垂剑而指时,那剑锋所向,竟不是身后的魔头,而是身前的同道!
“顾少山这是何意!”
陆帆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人出来坏事,且这个人不是旁人,而是昔日怎么看怎么与沈独势不两立的顾昭!
顾昭笑了,也没回头看沈独一眼,只是看向了池饮:“顾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在江湖,到底该讲信义二字。这方晓乃是天水盟属下,方才他已经说了沈独下跪磕头便让他通过此处。如今诸位再动手,怕不是很合适吧?”
说实话,正道这边也这样觉得。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话从顾昭口中说出来,好像不是那么对劲。分明他以往也是总站在公理与正义的一边,这一次似乎也没区别。可……
到底是哪里不对?
众人一时说不清楚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心思更敏锐的已从眼前这一幕中,感觉出了惊人的熟悉——
这一幕,与当日天下会顾昭不杀沈独,何其相似!
池饮陡然眯了眼。
陆帆脑子里也冒出了一个往日根本不敢去想的念头:“顾少山,你可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干什么,又正在说什么?!此刻放过这魔头,无异于放虎归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不要自己犯糊涂,生出不该有的妇人之仁来!”
妇人之仁?
这还是顾昭头一次听人这样评价自己。
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只是在环顾此刻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所有人时,又怪异地觉出了几分深重的悲哀。
此时此刻他所作所为,分明是这十来日里已经在心里算计过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冷酷理智之举,可为什么——
他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
告诉他:你疯了。
顾昭持剑的手没有分毫颤动,挡在沈独面前的身影也半点没有移开的迹象,甚至连声音都是冷静的:“杀戮深重固然该死,可出尔反尔也并不磊落。既然雪鹿剑已在方晓之手,将来只需在武林寻觅有心复仇之人,便可取沈独项上人头。不过迟上几天罢了,这么一点时间,陆庄主与池少盟主,都等不了吗?”
“一派胡言!”
池饮没说话,陆帆却已然动了真怒,彻底感觉出顾昭这一回是真要跟自己作对了,先前所有的客气便消失一空。
“邪魔外道,虚伪狡诈!他说的话岂可轻信?!顾少山素为蓬山第一仙,乃是正道标榜,人人敬佩的高风亮节之人,今日却如此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站在这满手血腥的魔头一边,究竟意欲何为?!你再不退开,便恕老夫等斗胆,要怀疑你与这魔头勾结已有,对我正道包藏祸心了!”
“顾昭……”
顾昭身后,沈独略显得复杂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可顾昭根本不想听。
他心内那一股先前强压下来的邪火,“噌”一下就冒了上来,几乎要烧毁他所有的理智,但他却无法分清这怒意到底是因为陆帆这明摆着要翻脸的话,还是因为沈独那一声低低的唤。
这一刻头也不回地骂出声来!
“滚!当断不断,该走不走!你他妈等着留下来挨操吗?!”
“你他妈”三个字出来的时候,正道所有人都傻了一瞬,“挨操”两个字一出之后,有些人连刀剑都掉到了地上。
可能……
是幻听了吧?
沈独却是早已熟悉了。
他站在顾昭身后,顾昭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他也看不顾昭此刻的神情。
只是旧日点滴,忽然就这么淌了过来。
从赤云礁上初初交手之战,到达成默契一正一邪戏耍江湖,再到数月之前危机四伏一场鸿门宴,及至眼下仗剑而起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昭还是那个顾昭。
青衫一袭,玉簪束发,蟾宫剑在手,举止间便是流风回雪,意能谪仙……
连这满口糙话也没改。
沈独终是慢慢笑了一声,看了还不大摸得着头脑的姚青和凤箫,知道新的一场杀戮已在眼前了,可到底是没去看那些面色难看的正道人士一眼,只是喟叹般轻道:“谢了……”
他们认识了五载,也狼狈为奸了五载。这中间有过相互都信任的时候,也有过相互都怀疑的时候,曾经默契与共,也曾经拔剑相向……
顾昭救过沈独很多次。
可不管遇到的是多危难的情况,他又为救他违背了自己多少原则,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沈独从不会说一个“谢”字。
只因为他们从来只是认识,只因为利益的偶然拼凑在了一起,虽然比旁人更了解对方,但真论起来连“朋友”二字都算不上。
从头到尾,不过各取所需。
顾昭曾因他从不道谢的习惯打趣过他,可心里从没有想过真有听见这个字的瞬间。
这样……
嘲讽的瞬间。
这一刻顾昭几乎要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只是他出于利益考量的理智与冷酷,精准而强势地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一动也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地站在原地,听着身后那人一步步走远。
正道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眼见着沈独已经进入那峡谷,所有人都急了。
陆帆一腔怒意在胸膛里点了火一般疯狂地炸开,只将自己腰间所佩之剑拔了出来,指向顾昭:“顾少山,你再不让开,可不要怪我等不念昔日情分了!”
“情分?”
顾昭笑一声,手腕轻轻一转,蟾宫剑的光华如月华一般流淌开来,却只在众人眼底铺开了一片寒凉的剑意。
话出口,是所有人都陌生的桀骜。
“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情你麻痹的分!”
还没等陆帆反应过来,他人随剑走,已先下手为强!这阵子暴涨上来的修为,霎时间展露在所有人面前,拉开了杀戮最恐怖的序幕!
正与邪的分野,在这一刻模糊。
顾昭的诡变,迅速将陆帆、池饮等人卷入了杀戮,也将蓬山、斜风山庄、天水盟甚至是妖魔道的人卷入其中,迅速衍变成一场近乎一边倒的屠杀。
这个江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真正看明白过:世间最大的邪魔,从来不在妖魔道,而是藏在他们身边。
鲜血如河,浸入了峡谷前的地面。
沈独头也不回地走在那只有一线光明的峡谷里面,老旧的岩壁上还残留着旧年那些逃亡至此却终遭一劫之人的鲜血痕迹,脚下从不空山高处流淌而下的溪流却与旧日一般清澈。
杀戮就在身后,但已经与他无关。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抵达此处时的情景,一样的满手鲜血,满身杀戮。
只是当时他邪,现在他真。
如今第三次从这峡谷中经过,所有往昔的妖戾与忐忑都已放下,只余下一种担当过后的坦然。
在走出峡谷的一刻,天光重新照在了他的身上,也让他看见了依旧伫立在溪水里从未有过改变的止戈碑。
还有……
那山门之前,无数严阵以待的僧人,以及立在僧人们正中的缘灭方丈。
沈独已经没有力气再打一场了,只是抬起头来,用那一双阴霾散去后干净得像是琉璃的一双眼眸,看向缘灭,平静道:“我想见他。”




贫僧 99、第99章 无忧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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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灭方丈想说,善哉已进了业塔自自省己罪、面壁思过,沈施主怕是见不着了。
然而沈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还不等缘灭方丈给他什么答复,他便又淡淡道:“方丈若不让我见,我昏倒死在山门前事小,世间妖邪魔头又复出事大。”
“你是在威胁我禅院吗?!”
缘灭方丈皱眉没答话,后头一名持棍的武僧已然横眉竖目,显然是看不惯沈独到了极点。
可沈独哪里会去搭理他?
从头到尾都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只依旧注视着缘灭:“方丈考虑好了吗?”
缘灭方丈早在上次妖魔道与正道一同逼上山门的时候,就领教过沈独的难缠了,没料想如今人虽然重伤,人却比先前还难应付了。偏偏佛门对苦厄众生一视同仁,无论是让他看沈独重回山外杀戮,还是看他死在山门前,都做不到。
于是终无奈地一叹。
“阿弥陀佛,天怜世人,我佛慈悲。沈施主想见之人,此刻已在业塔之中。只是业塔为罪塔,一则守塔僧未必放你进去,二则施主想见之人未必愿意见你。”
“他不愿见我又怎样?”沈独笑了一声,已听明白了缘灭言下并无阻拦之意,只道,“我想要见他,这便足够了。”
天机禅院的僧人们还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更没有想过那许多总让人浮想联翩的传言会因为这个人,落到他们仰视也不能及的那一位最有慧根的僧人身上。
这一时间,全都看着他没了言语。
沈独却没有理会这些了,只是对缘灭方丈轻道了一声“谢过”,便抬步上了台阶。
不空山上,晨光熹微。
轻薄的雾气纱似的在山间浮荡,山下的竹海碧波一般摇晃,上山的台阶一重一重,被初升不久的日头照着,像是一道天梯直通高处。
僧人们相觑一眼,到底为他让开了道。
这满身血污还未洗尽的昔日魔头,便一步步拾级而上,无端端让身后所有人想起了月前另一名僧人回到禅院后,一步一步跪上禅院时的姿态。
缘灭方丈无言。
只是他既然应允,此刻便不会横加阻拦,是以从头到尾只是平和而悲悯地看着。
山门峡谷外的杀戮还在继续。
沈独的脚步没有停过。
他一步步走过了三重山门,看着山门上那山山水水的篆字,若有所悟,可细想时还是什么都不懂,于是便记起来,那和尚说自己榆木疙瘩,半点慧根都没有,约莫是真了。
浸满了鲜血的长袍袍角,在长长的台阶上留下了逶迤的血痕,但随着他走远又渐渐干涸。
从山下到山上,沈独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可真当站到了禅院这一片恢弘的建筑前,看见那一座业塔孤高冷落的影子时,又觉只不过是这么一瞬。
藏经阁卧伏在西北,千佛殿偏坐于东北,高高的业塔却在东南角上。八角舍利塔,陈旧的塔身沉淀着风雨侵蚀的痕迹,上面书写着的一行又一行经文,有的依旧清晰,有的却已经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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