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他在这里说,那边醒过来的工人都噙着血分辩:“我们来金家干活,一分钱也不给,连饭也不给吃!要喝口水也没有!”
胡良新怒道:“你们是厂里的,当然厂里管饭,要闹找厂长去,他是我们家雇的厂长,怎么还问我们家要钱?”
工人擦着血道:“你们串通好的,一起来压榨我们,你们镇压——”
另一个工人连忙拉住他:“就算干活不管饭吃,我们自己带饭有什么错?牛马犁地,也要吃草!”
胡良新道:“吃饭?你在祠堂里吃饭?吃得神案上面净是油!打死你不应该?”
几个工人眼泪迸出,拳头几乎攥裂:“我们带的杂面窝头!有什么油!煮水也是在院子外头!你们就是和厂长串通一气,打死了我们,拖欠的工钱又可以不给!”
金求岳冷眼听了半日,心想什么叫无耻的资产阶级?这就是无耻的资产阶级,什么叫苦难的无产阶级群众?这就是苦难的无产阶级群众。这生意做得太骚了,雇了工人不想给钱,直接打死你就可以了,打死你还不够,死之前还要再让你白干一趟私活!
露生见他脸上隐隐有怒色,轻轻拉他的袖子,走到他前头去,拿手套在胡良新脸上一拍:“你姓什么?”
胡良新正跟工人对吵,被软绵绵的狐狸毛一搔,愣了一下:“我姓胡。”
金总心想,瞧你嘴上这油光,你他妈是挺姓胡的,马上我就叫你不幸福。
露生笑道:“原来知道自己姓什么,少爷这里站着,半句话还没有,你跟谁嚷嚷呢?”
胡良新更愣了:“少爷叫我说清楚事情——”
“少爷叫你?少爷哪句话叫你了?”露生把手揣回手套里,“少爷叫把事情说清楚,叫你说了吗?”
求岳笑出声了:“老子叫挨打的这些人说清楚,这狗娘养的鬼叫个头?”
周裕恭敬道:“少爷恼了也别乱说话,老胡毕竟是我们家养的,怎么能自己骂自己呢?”
说得很有道理,露生点头道:“老太爷一年不来,咱们家规矩是差多了,少爷站着不做声,这些做奴才的就敢爬高上低,胡乱说话,我们再晚来一年,只怕连王法都没了!”
他们从南京来,伺候的人没带多少,唯打手带了五六个,这会儿都簇拥过来,虽说对面是十来个壮汉,不过是乡间无赖,跟金忠明身边的精兵怎么比?再者也不敢当着少爷的面跟少爷的人动手。胡良新方才就见得势头不好,慌得在背后偷偷打手势,早有人一溜烟跑去通风报信。金总也不管他,只看露生。
露生笑道:“这些荒村野地,不给个苦头是不知道疼的,我只管少爷起居上的事情,规矩的事儿,叫周叔来罢。”
求岳有心宠着他:“不听他的,你说。”
露生娇笑一声:“我说?要我说,在家里若是谁不听话,就吊在门口打一顿,这里的规矩倒是也一样,咱们都是规矩人家,就按规矩办事。”
周裕怎么觉得自己突然碍眼?周叔摸着头道:“要么就吊着给一顿?”
求岳咧嘴道:“先剥了衣服吊,冻他一会儿,打不打,看白总管的心情。”
露生把脸一红,翻他一眼。
胡良新磕头求饶,谁理他?求岳龇着牙,迈方步进去,露生却细心:“把那几个做工的都抬进来,打得血肉模糊的,给谁看呢?老太爷还病着,难道是催着别人咒太爷死?”
一行人浩浩荡荡,正门进去了,两人心中都大感痛快,金求岳同志难耐胜利的喜悦,偷偷摸摸在后面挠露生的手,露生把手一抽,笑微微走快了。
大家谁也没看见,只有周裕看见了,周管家素养超群,赶紧背过身,在后面叉着腰比划:“看!看你娘个x!你们几个站尸的吗?少爷这么些行李不知道动手?干活儿!”
玲珑月 29|回生
露生和求岳进了院子,几个工人相互搀扶着, 含泪道谢, 谢了金大少, 又谢白总管。露生连忙扶起来:“不必谢我, 是少爷仁厚, 吩咐我下来的。”
求岳看他们遍体鳞伤的样子, 心里也挺难过:“赶紧叫医生吧, 这里有没有医院或者大夫?先叫翠儿去做点东西你们吃,吃完了把伤口处理一下。”
其中一个工人却奔到尸体旁边,恨恨盯着求岳和露生:“谢他做什么?他是谁你们不认识,我认识!咱们把钟兄弟抬走,不用他假仁假义!”
大家赶紧拉住他,嫌他没有眼色, 那工人不敢再说, 也不敢露出十分仇恨脸色, 低下头去。
另一个瘦小汉子用力按他的肩, 蹒跚走来:“金少爷, 你要是真有这份好心,我们不求你请医问药, 只求你把我们拖欠一年的工钱结清。”他看看死去的工人:“死了的兄弟, 家里无亲无故, 连个棺材钱都没有。”
求岳觉得他们有点古怪,只看这个瘦小汉子还算明事理,他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瘦小汉子礼貌道:“我叫杜如晦, 是厂里搬仓卸货的。”
大家都警惕地看着少爷,金求岳摸摸鼻子:“我刚回句容,很多事情还不了解,待会我去厂里,你们反应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他回头看看地上的尸体:“死的这个人叫什么?”
杜如晦低头道:“他没名字,只知道他姓钟,我们都叫他钟小四。”
一个人活着受压迫,死了,墓前连个名字也没有,实在可怜,求岳无奈地摸摸光头:“死掉的小兄弟,我会再赔一笔钱,大家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怎么样,先把伤口包扎一下。”
这其实处理得很残忍,按理说杀人偿命,可是现在要杀谁?能杀谁?这个时代的工人,命比草芥还要轻。金总即便想为他伸冤报仇,也不能轻举妄动。
周裕也进来了:“这么些血污腥臭的站在这里不是事儿,少爷叫他们到外头去吧。外头人已经散了。”
他们这头说话,那头露生听得于心不忍,跪下身去看那死了的小工人,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得很,大约是身体单薄扛不住打,口角全是鲜血,已经凝成了一片乌黑。
露生心中怜悯,掏了手帕给他擦净唇角,又把他打得破碎的衣服稍稍理平——谁知擦了两下,忽然觉得他鼻中似有出气,摸一摸,仍是冰冷,他不嫌肮脏,干脆俯下身再听心跳——没有心跳,只是一俯下去,这次清楚地觉到口中也有出气了,不由得惊喜道:“这似乎没死!”
众人都惊动围过来,求岳也赶紧分开人蹲下来,摸手又摸鼻子:“凉透了啊,你是不是弄错?”
露生连连摇头:“我刚分明摸到他鼻子嘴巴里还有气,只是微弱得很,一时有一时无的。”他再握一握死者的手:“也许不是真的尸体冷,是他穿得少,冻得冰凉也未可定。”他在班子里见过人闭气昏厥,此时顾不得许多,连连按他心脏,又叫珊瑚:“傻丫头拿水来!要温水!”一面低头就给他吹气。
金总怎么感觉突然危机?兄弟你这是要给工友做人工呼吸?别人也就算了,他看看这个小工人,妈的居然很帅啊!这不可以啊!要吸我来吸!
金总赶紧拦住白小爷:“你按心脏!我来给他吹气!”
露生惊呆了,只是手上不敢放松按摩:“你什么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肮脏得很,我来就成了。”
金总心道来你麻痹啊,你的嘴儿老子还没亲过几回呢要让这穷小子占便宜?不就是人工呼吸吗?有什么脏的?他唯恐露生真下嘴了,抱过脑袋就是一个狂吹。
两人救人心切,完全忘记旁边所有群众其实都有嘴,也都能吹气,传说中的强行二人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了。群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少爷能仁厚如此,大家手忙脚乱,都围上去,揉手的揉手,揉脚的揉脚,把周管家看得崩溃,周管家在外面挨个乱拍:“脏死了!都散开!少爷救你们,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露生道:“不是肮脏,你们散开一点,给他点儿风。”
就这么齐心合力地又吹又按,五六分钟之后,一口污血从钟小四口中喷出,喷了金少爷一脸,他大声咳嗽,身体痉挛几下,惨叫了一声。
大家都喊着名字摇他的手,露生慌得给求岳擦手又擦脸:“说了叫你别弄,喷着眼睛没有?咬着你没有?”
求岳笑着摇头,抹去鼻尖的血:“我没事,艹啊,好腥。”
钟小四痛苦地睁开眼睛,杜如晦摸一摸他的鼻下:“好了好了,气儿已经顺了,这是活过来了。”
周裕被这群臭烘烘的工人闹得头疼脑热,一见人活了,连忙拉开:“谢什么谢,还要在这儿赖多久?这地方也是你们站的?人抬走,这钱拿着自己瞧医生!翠儿端热水来给少爷擦脸!”
一片忙乱,工人们看着一脸血污却喜悦的金大少,十分享受地让白管家擦脸,心中都有点不是滋味,不知该说什么,抬起虚弱的钟小四,默默地又给金大少鞠了一躬。周裕赶猪一样地赶他们出去,折回身来报告:“少爷换身衣服,姚厂长来了。”
求岳擦着手道:“哪个姚厂长?句容厂管事的?姚斌?”
周裕点点头:“三老太爷也来了。”
求岳丢了毛巾笑道:“这还是约着来的,在外面看热闹呢吧?”
他等这两个人,等了半天了。
伟人曾经教导过我们一句话:不打无准备之仗。金求岳同志要在句容开展并深入开展经济建设工作,决不是空手而来。
虽然上一任领导人金忠明同志因病卧床说不出话,在前往句容之前,金总还是耐心考察,提前调研,调研范围包括上一任领导班子(齐松义)和新一任领导班子(周裕)和广大人民群众(各位家丁丫鬟以及白露生同志),了解的情况大致如下:
句容是金忠明的老家,但说句实话,他和老家没什么太深的感情,金家是世代耕读,金忠明在老家读书读到十几岁,乡试取中,就跑去北京了。后来义和团闹事,洋鬼子进京,金老太爷弃文从商,带着格格的嫁妆回句容开了这间小厂。刚开始做纺纱,后来经营毛巾。
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金忠明是不折不扣的凤凰男,凤凰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拿着老婆的本钱,贴补自家的废物。好在他没把整个厂子全交给老家的寄生虫,而是另聘厂长来管理毛巾厂,贴补的方法除了入股之外,每年还以优厚的价格向老家的地主们收购原料。
这些情况,当时翻老账的时候,齐松义已经说得很清楚,金求岳也是看中了句容厂有原料渠道支撑,所以认定它还有可为。但齐松义说:“这种事情有好也有坏,厂子留在那里,始终不免于族人觊觎。这些年老家的几个旁支,想法设法地往厂里塞人,只是领钱,从不做事。对聘来的厂长也多有怨言,老太爷每年回去,都要调解一番。”
不停被吸血的句容厂,和挖空心思吸血的老家人,一直存在矛盾。也难怪句容毛巾厂一直做不起来,哪怕没有三友毛巾,肚子里带这么一堆寄生虫,就是想飞也飞不动。
以上是句容地区的历史遗留问题。
这两个冤家对头的代表原本预计少爷是下午才到,此时从厂里和家里匆匆赶来,在门外你瞪我我瞪你。
求岳没请他们进去,直接从大门出来了,金家的三老太爷金孝麟就先迎上来:“明卿,又长胖了!我哥哥的病怎样?我说年里去看看他,家里大事、小事走不开,还有些不知趣的人给我们为难,你来了就好了!来了就好!”
金总心想你他妈才胖了,老子健美得很。他打眼去看金孝麟,跟金忠明长得不像,只有胡子很像,都是地主老财统一制式的山羊胡,扣个豆绒帽子。又看姚斌,一张方脸,戴个玳瑁眼镜,长得很领导干部,金孝麟跟求岳亲热,他也不说什么,也不抗议工人给打了,脸上挂着笑,远远一旁站着。
金孝麟热切道:“明卿这次来,没带几个人?我看外面人也少车也少,叫你弟弟来给你帮忙。”说着拉过一个驴脸的男人,“你弟弟,金政远,前年你来他还没这么高呢!”
他伸着头朝门里看,想看带来的那个戏子长什么样,怎么半天不见出来。刚才他听说那个戏子在门口说三道四,存了一肚子的教训,此时竟然无处下嘴。东张西望地又说:“你五舅表妹也在家里,想你得很,十九了还没许人家呢,这次回来,可有时间相处了!”
说了一堆,只不提打死工人的事情。
求岳不接他的话,转目看见那个驴脸的男人,忽然心中一动——刚才打人那几个无赖后头,不就是这个驴脸袖手看着吗?笑了一声,掉头问周裕:“我这怎么称呼?”也不等答话,“一二三,我爷爷大你小,第二个去哪儿了?你反正是第三个,就叫你小爷爷吧。”他揽住金孝麟的肩:“您说得太对了,咱们家是挺受人为难的。我刚来到,就有混账王八蛋给我下马威,在家门口打人,差点没把人打死了,这是给谁颜色看呢?”
金孝麟呆了一呆,不料他侄孙屁股这么歪,烧祠堂怎能是小事?就是傻了也不能这样说话啊,连忙道:“那几个人挨打是因为——”
“因为有人闲得没事儿操蛋。”求岳堵住他的话:“反正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小爷爷你,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您肯定不会干,对吧?”
金孝麟给他堵得脑门上出汗,什么叫不要脸?打几个工人怎么就不要脸了?这会儿他听出话头来了,金求岳是明里暗里帮着姚厂长,嫌弃族里多事!金孝麟今年交棉花的时候,跟姚斌闹了好几回,又嫌厂里给的分红少,自己入的股几乎没拿到钱,憋了一肚子委屈,好不容易抓住工人烧祠堂的事情,发作了一通。
金求岳两年不回来,又是落难逼回老家,此时不靠家中,还能靠谁?他还有胆量跟家里人叫板?
金孝麟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求岳摸了烟出来,给他点上,又给姚斌丢了一根:“我呢,知道小爷爷非常地不愉快,谁看到家门口打成这样,也都不愉快,这个不愉快我们晚上再谈。回头咱们吃饭。那是我弟弟是吧,弟弟你好,刚才打人的里头有个王八蛋长得跟你很像,不过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你。”
金政远向后缩了缩。
求岳夹着烟,向金孝麟笑道:“我来的时候石市长专门告诉我,说句容治安不好,叫我带打手来,要是有人掉链子,就直接绑了送去他办公室。哦,石市长您不认识,汪兆铭汪院长您知道吧?他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小爷爷你放心,无论谁为难我们家,我统统给他——咔嚓咔嚓。”
金孝麟已经有点傻了,他不是头一次见这个侄孙,但从来没见过他说话如此蛮横,夹枪带棒,句句骂人。又听他一口一个石市长汪院长,倒像是领了钦差来的一样,此刻半句话也说不出,烟灰烧着他的呆滞,扑落扑落往下掉。
信息落后害死人啊!
姚斌一声不响,很得意地在旁边笑嘻嘻。
求岳懒得再跟他废话,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搞他妈的宅斗,什么大爷爷小爷爷滚你妈的蛋。他拨开金孝麟:“我刚来这里,事情很多,晚上跟您喝酒,这会儿先不聊了,我叫姚厂长带我去厂里看看。有什么问题你找周裕,就旁边那个地中海,头顶秃一块儿那个。”
周裕委屈地摸摸头。你一个全秃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局部秃?
求岳拉过姚斌:“不陪了先走一步,弟弟晚上见啊,晚上找个好点的饭店,让老哥我享受一下你的地主之谊。”
金总连饭都不想请他们吃,要吃你们自己请,谢谢。
这头露生在门缝里听了半日,笑得肚子也酸了,心里既觉痛快,又觉自豪。那头翠儿冷不丁道:“小爷,眼睛珠子都看掉了,他不回来,你站在这里等到天黑?”
露生红着脸,横她一眼:“忘了是为什么带你来?你也嚼舌?”
翠儿吐吐舌头。
露生道:“还看!我看是因为我有事,你东西也不理活儿也不干,仔细我赶你回去。”
翠儿笑道:“您不发话,我们怎么理?谁住哪里还不知道呢!”
玲珑月 30|运筹
金求岳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周裕开着汽车, 把他从镇上接回来。
家里已经安置妥当, 求岳看看门口挂起的红纱灯笼, 心中不觉涌起一点温情。又看树上已经没了人, 知道是金孝麟带走了胡良新, 只问周裕:“打了没有?”
周裕笑道:“打是没打, 冻成个棍儿了, 这狗东西吃里扒外,活该他有这一遭。”又说:“小爷在后头院子里,这里原先还有五六个丫头,都约束着,住在旁边小门外头,明日再教规矩。”
求岳点点头, 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 叫周裕自便, 他一个人向后头去了。
金家老宅极大, 宅子里错落亭台, 这时节正开梅花,都种在幽静角落, 不见花树, 只闻幽香。金总喝了点小酒, 信步乱走,绕了几圈才摸到后面。最里头一进院子里,正房黑着, 两个厢房亮着灯,这才看见露生在右手的厢房里,坐在床上,不知在摆弄什么。
他从门口探个头:“哟,床上等我?”
露生红了脸不理他,过一会儿转过头来道:“你也不叫个人,偷偷摸摸进来,跟贼一样。”见他似醉非醉的样子:“你喝酒了?”
“没喝多少。”
“跟三老太爷?”
“那群穷逼舍得请客?跟姚斌。”求岳笑着脱了大衣:“自己在这儿干什么呢?”
“等你回来,也没有什么事,就给你帐子上打个穗子。”露生接了他的衣服:“你总不回来,行李不能老搁着,我就先安排了。这院子里三间屋,正房是太爷平时用的,咱们不动,这一间是他的书房,敞亮一些,我叫理出来了你睡,对面那屋是齐管家陪他住的,我就睡那里就好。”
富贵人家,书房自然不止一间,真正的藏书楼在花园拐角,这个“书房”是所谓“看书的房间”,家具都是齐的。
露生两手拍拍床上的杭绸梅雀被罩,脸上有些天真的得意神色:“这个梅花春雀,映着雪好看,我算着这一旬用它,再过几天暖和了,换那个杏红的撒花单子。两个都是红的,所以给你打一个松树青的穗子,又俏又雅致。”
金求岳看着他,很喜欢他脸上那股生机勃勃的欢喜,心想这是个真正的精致男孩,懂得生活,也喜欢生活,或许他一直都在等着一个能够自己主导和安排的生活的小天地。就像小鸟在等待一个繁花盛开的小树林,也像小马在等待一片风吹草低的小草甸。
可怜过去从来没有过。
还好现在有了。
说实话,他有点想抱抱他。
露生见他凝眸不语,以为他是不喜欢中式花色,再一想,这西洋大床用梅花确实不大妥,不由得迟疑起来:“怎么了……是不好吗?”
求岳笑了:“没有没有,很好很好。”顺手一刮露生的鼻子:“就是床上差个你。”
露生放下心来,心里害羞,又气他轻薄,低头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确定不跟我一起睡啊?”
“你还说?”
“行行行别生气,我又没要把你怎么样。”求岳在床边坐下来:“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住一屋,就跟宿舍一样,晚上还能聊聊天,不然一个人多寂寞啊。”
露生摇摇头:“路上说好的。你没见三老太爷眼睛一直往这里看?”
“我看你也没怕呀?”求岳拍手大笑,“哎哟,又想起来我们钉宫理惠,大杀四方,老子都不知道你原来能这么辣!”
露生不知“钉宫理惠”是何方神圣,见他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是知道他们必定要拿这件事来说你,早晚都要说,不如先发制人。”说着,又取茶笼里温着的紫砂小壶:“润一润,周叔也不当心,一定又让你走路了,瞧风吹的嘴巴起皮。”
贤惠,温柔,金总简直受用死了,他对着爪子捧过茶壶,又听露生得意道:“这就好比两个角儿打擂台,狭路相逢勇者胜,必要先亮出嗓子来,教他知道厉害,他心慌气短,原本唱得上来,被我一压,也不敢唱了。拿行里话说,这就叫——抢戏!我亮明了自己是管家,难道还不许我从良不成?”
他口中说着,两个脚活泼地上下乱摆,那一种神采飞扬,格外青春,想见年幼时,恐怕台子上没少抢人家的戏,也是个霸道小公举。
求岳心中觉得可爱极了,只是听到“从良”二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原本就是良人,哪里来的从良?又不好再为这个计较,吮着茶道:“我说你为什么突然炸毛,搞了半天是给人家看的。”
“那也不是。”露生摇摇头:“你来这里,要讲身份,和三老太爷他们拌嘴也就罢了,难道丫头小子,杂役仆佣,个个都要你来教训?那也太没有上下高低了。”他拨一拨刚结的穗子:“这种事情,我做黑脸,你做白脸,要下头人知道你宽厚平和,感激你才好。”
“那你呢?”
露生弯起眼睛,绽出一个极甜的笑:“我怕什么?不是我说狂话,就冲我这张脸,能跟我生起气来的,还没有几人呢!”
说着,他回过脸去,忽然见求岳捧着茶壶,饧着眼看他,有些发痴的意思,忽然不好意思,垂下眼道:“看我做什么?”
求岳歪在靠背上:“看你也不行?”
露生也不知怎样是好,拿枕头捶在他脸上:“不许看。”
求岳在枕头下面闷笑:“茶壶弄潮枕头了。”
两人笑着坐起来,把枕头晾在旁边,露生道:“不说这个,你今天去厂里,看得怎么样?”
这话戳中了金总的心事,茶也没心思喝了,他把茶壶向露生手里递过去:“比想象中还操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得救,各种意义上的有好有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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