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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宫和商是天枢目前最好的两个女乐,她们这次一起被送给公子利,可见天枢对公子利的重视。只是,不知这份厚礼背后,打公子利主意的是天枢,还是赵氏。
“宴会之后,巫士就会遵守诺言放我走吗?”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国的话。”明夷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挑眉疑问。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秦国也可以和我回天枢,或者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着脑袋,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在案几上行走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问从不食言。”他侧眼看着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礼,重新戴上面具从明夷房里退了出来。
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并不是每件事情的背后都另有阴谋。
我暗叹了一声准备回房,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大胆!”我被人拎着脖颈猛地往后一拉,下一刻齐刷刷五六把剑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们吓到他了。”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剑的侍卫,他走到我跟前轻声问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
公子利!他怎么会在这?!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现在又不是祭祀,戴什么面具,还不快摘了!”符舒伸手来抓我脸上的面具。
我惊惧万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砰地一声跳到了嗓子眼。
“小童可是惊扰了各位?”紧急关头,明夷打开了门。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们齐齐收了剑退到了身后。
“公子请吧!赵世子应该也快到了。”明夷把公子利让了进去,对我挥了挥手,我行了一礼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我抚着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还能闻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兰草香。
明夷说,公子利是要来见赵世子的,没想到那病怏怏的黑衣男子居然是晋国正卿赵鞅的嫡长子,赵氏的世子伯鲁。晋国赵氏与秦国公族同为嬴姓,本是一脉。如今公子利大婚,赵氏派人祝贺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公子利此时变装潜入馆驿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莫非除了恭贺婚礼之外,赵氏与公子利之间另有筹谋?





竹书谣 第七十九章 十年一梦(二)
我的疑虑尚未得到解答,第二日便和明夷一起被一辆马车接到了公子府。望着府门口那块熟悉的牌匾,我不由心生恍惚。眼前的这个地方我来过太多次。上一次,跨进这个大门是因为公子利得了几只鹤鸟养在后院的池边特意邀我来看;再上一次,是请了琴师越;再再上次,约莫记得是品香。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一样,邀我来做婚礼的巫童。
年少相识,他待我如珍似宝,但凡好的总是第一个送我。但凡我送的,再无用的都带在身上。他向伍封求娶我,我虽不愿意却仍旧感念他的用情。
举步迈进大门,顿觉今日的公子府比往常多了几分肃穆。周礼有记,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因而,此时的公子府虽然忙碌喧闹,却丝毫不见喜色。
沐浴斋戒后的第三日,公子利于黄昏阴阳交接之时身着大礼所用的黑色爵弁服,带着迎亲的队伍出发去了百里府,半个多时辰后,新妇的车队缓缓行至门外长街。
寝门外东方,三口蟠兽纹双耳青铜大鼎里盛着礼用的牲品,两列秦国巫士分立于长街两侧沉声吟唱着祝歌。年近百岁,名满天下的楚国国巫带着童子立于大门左侧,明夷带着我立于右侧。四人皆以青红两色涂料画兽纹于面上,念咒符于口中,以通达神灵,震退嫉恨新妇大喜的鬼魅。
公子利执着红药的手从远处徐徐走来,在他们身后,是数十个面若春桃的妙龄少女和一车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随嫁之物。
公子利神情肃然,红药腮透红云,满眼喜色,一身端庄玄衣让她娇媚之中又添了几分华贵。看着眼前两个天造地设的人,我暗自欣慰,当日以自己替下红药总算还是值得的,起码如今公子能借着婚事得到百里氏的相助,只要假以时日,他的抱负,他心中的大业一定都能实现。我这样想着,心中对他的愧疚之意便少了三分,然而这份坦然和轻松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就被我随之而来的满腔感伤掩埋了。
跟在公子利和红药身后的是两名为首的媵妾,其中一人是绢,另一人颔首垂目看不清容貌,但此刻让我喉头哽咽的正是这名女子手中捧着的东西。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红色漆盘,上面赫然放着我昔日爱穿的一件旧衣和一把已经断了一齿的梳篦。
公子利神色淡漠地从我身前经过,我抬首望着他的侧脸,一滴泪竟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傻子……她活着时罔顾了你的情意,如今死了,你还要带着她的魂魄入府吗?
渭水招魂,你对着这些旧物说了什么,醉卧河畔的时候,你可听见了我的叹息,我的愧疚……
我嘴里依旧吟诵着咒词,眼泪却忍不住涌出了眼眶,打湿了脸颊也打湿了一颗心。
合婚大礼结束之后,公子利在府中设宴招待各国使臣,我和明夷跟在黑衣男子身后一同登上了建于高台之上的明堂。
行至门口,有寺人高声唱道:“晋国赵氏世子伯鲁,携巫士到——”
他果然是赵鞅立的世子。
我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瘦弱的赵伯鲁,心中不由感叹,想那赵鞅雄才大略,从善如流,十几年来权倾晋国,没想到他的继任者竟是这样一副羸弱的身子。
“卫大夫孔悝,携辩士季孥到——”
身后继续传来寺人的唱词,明夷的脚步突然一顿。我探头看他,却被后面追上来的一个人一把擒住了肩膀。
“佼奴?是佼奴吧!”一个胖脸,留络腮胡的褐衣男子摇晃着我的肩膀,连声问道。
我一时有些发懵,便用眼神询问明夷。明夷呆了呆,侧脸避开了我的视线。
“他叫既济,是我晋国赵氏的巫士。”身旁的伯鲁略施一礼,淡淡地回道。
“季孥,不可无礼!”站在胖脸男子身后的文士见状连忙走了上来,拉着发呆的季孥给伯鲁施了一礼,“家臣鲁莽冲撞了巫士,还请赵世子见谅。”
伯鲁笑了笑,还礼道:“无妨无妨,孔大夫请吧!”说完他同两名男子一同往大堂中央去了。
明夷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随后心不在焉地领着我在明堂右首的一张案几前坐了下来。
此时的公子府一洗白日的肃穆,四面墙壁前,每隔两尺就立着一座红漆凤形烛台,烛台上方半月型的刻花去烟罩让火光变得如梦似幻。殿堂中央,半人高的饕餮纹青铜大鼎里,分盛着羊、麋、豚,三种大礼用的牲品,一时间汤汁鼎沸,肉香四溢。
身着各色美服的婢女,穿梭在宾客之间,她们手中的美酒正是我平日里最馋的“梨觞”。公子利府中有一口古井,井边种一树梨花。每年暮春,风过时,梨花便会像雪片一般从枝头飞落,坠入井中。公子命人取井水酿酒,于是便有了这让我念念不忘的“梨觞”。
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当日觉得这名甚美,如今却有一丝无奈的宿命之感,饮“梨觞”,诉尽离伤。
“既然伤心,为何不去告诉他你还活着?”明夷饮了一口酒,轻声说道。
“情迷时梦不能醒,但终有一日他会忘了我。那时,他便知道,此刻坐在他身边的女子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我远远望了一眼坐在青玉案前的公子利,低声叹息。
明夷嗤笑一声,满饮了一杯酒,又提壶倒满了我手边的双耳杯。
我仰头喝下,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到了心里却又变得烫人。
“你可醒着?”明夷喝着酒不经意地问了一声。
我先是一愣,而后微微摇了摇头:“我的梦已经做了太久,这一生许是醒不了了。”
“小儿,你才多大?谈什么一生。”明夷半眯着眼睛晃动着耳杯中金黄色的酒液,笑容迷离。
“巫士喝完酒,话可比平时多了。”虽然我们二人脸上还画着让人惧怕的兽面,但明夷举手投足间的美态还是引来了旁座宾客的频频侧目。
“黑子那小子没告诉你?”他引颈又是一杯,“我平生最恨这杯中之物……”
他想说的是最喜吧!我轻笑一声,不再理他,转头望向席间彩袖翻飞的女乐和各自寻欢的宾客。




竹书谣 第八十章 十年一梦(三)
太子鞝没有来,伍封也没有来,百里大夫因是女家主人,所以也不在。
公子利此刻已经走下主位,站在祁将军身边推杯饮酒。他的脸很红,笑得也很大声,比起之前仪式上的淡漠肃穆,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远远地看着他,希望他是真心享受这一刻的热闹和欢喜。
“你若再这样看着,他可要过来了。”明夷突然凑了上来,语带揶揄地说道。
不料,他话音刚落,公子利居然真的转了过来。眼神交错之间,我心中一惊,连忙低下了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很显然神明没有听到我的乞求,公子利别了祁将军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利,见过巫士!”公子利跟明夷互行一礼后,在我们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我低眉垂目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盼着他能忽略我的存在。
“这可是迎亲时哭泣不止的小童?”公子利轻声问道。
明夷给他倒了一杯酒,点头道:“正是他,还望公子见谅。”
“你为何要哭?”公子利用手一勾将我的脸抬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不敢开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童子的眼睛生得真好,不知巫士是从哪里得了这样灵透的人?”公子利酒至半酣,醉意颇浓。
“从小养大的童子,虽不能言,却能通鬼神。”明夷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
他这是喝醉了吗?我哪里能通鬼神?
“方才你是通了哪位鬼神才落泪不止?”公子利痴痴地望着我的眼睛,布满红丝的双眼竟生出一丝泪光。
“公子可有思念的故人,小童兴许能为公子一顾。”明夷看着我似笑非笑。
公子利的眼中立马有了神采,他把我的手合捧在掌心,倾身向前急声道:“她是秦人,名唤阿拾,你帮我问问她,可怨我害了她?你告诉她,我若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当初一定不会强求她。”
我心中一恸,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默念着巫咒。
片刻之后,我睁开了眼睛。
“你可见到她了,她和你说什么了?”公子利满脸焦急。
我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
“快去取笔墨!”公子利对身后的寺人高声喝道。
很快就有人呈了竹片和笔墨上来,公子利将竹片一把拂落,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月白色的丝帕。那丝帕的一角绣着一朵淡蓝色的木槿花,而正中央却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我眼眶一红,忆起数月前的一日,他带了那柄宝石匕首来送我。为了炫耀匕首的锋利竟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指。那时,我就是用这块帕子给他包扎的伤口。
“她说的你就写在这上面吧!”公子利把丝帕端端正正地展在我面前。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她想说,她从没有怪过你;
她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年少的她一份如此完整的爱;
她想说对不起,因为她不该以死亡的方式逃避你的真情;
她想说她愧疚,因为知道此生已经注定无以回报;
她想说她痛苦,因为她还活着,却不敢告诉伤心的你,即使现在你们近在咫尺。
公子,我只愿你不要记得我,最好忘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提笔缓缓写下:
“汲井浣发,君子甘荼。倚水招魂,伊人不寿。
鸿雁于飞,中心藏之。吉士顾我,何日忘之?”
我写下最后一个字,公子利仰首一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硬挤出一个微笑。他望着我身后的高墙,轻声问:“她可还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他的脸瞬间一片死灰:“走得这样急……”
他接过丝帕重新纳入怀里,脚步踉跄地站了起来,先是苦笑了两声,而后望着我笑得越发大声:“赏——重赏!”
寺人伸手去扶他,却被他狠狠地推开,他摇晃着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对着我身后的墙壁,高声说道:“今日,利娶新妇,心喜难抑,请众位与利共饮此杯。”
一时间,大殿内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公子利饮了酒,望了一眼身边端坐的红药,便俯在案几上再也没有起身。
公子利醉酒之后,明夷看着我,感叹道:“他为你井边浣发,渭水招魂,你即便是苦涩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饴。这样的人,你竟然舍得放手?”
我心里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饮尽杯中“梨觞”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公子利的府邸没有太子鞝的大,院落多建在绿荫环绕之中。为了不让树枝折断冠上的鸟羽,我把巫冠解了下来抓在手上,此刻,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
月冷清辉的古井旁,一树梨花正静静地等着我。
迷蒙的月色下,它洁白的花瓣凝着滴滴露珠已经铺了一地。虬枝披雾,花落无声,我低着头踩着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边。
我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无所有的。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如今公子利大婚我却也想送他一份贺礼。
世间,武士爱剑,文人爱卷。公子利身兼两者之长却独爱陶埙苍凉低沉的声音。
我从腰间的挂袋里取出一个褐色陶埙,用帕子细细包了埋在井边。这是我在华山时自制的陶埙,样貌虽然丑陋,但音色却是极好。之前一直带在身边,寂寞时拿出来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后能不能发现,便权作是我这个“魂灵”的贺礼吧!
我刚刚掩埋好陶埙,却听得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此处离仆役们的院子不远,也许是有婢子来古井取水。可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我这会儿来不及把头发塞回巫冠里,只能双手攀住梨树的一枝粗干,轻身翻了上去,躲在繁花丛中。
这棵梨树自公子利建府时便种在这里,树干高大,枝繁花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我靠着有些扎人的树干,闻着夜风里若有似无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偷爬进府私会佳人的登徒子。只是,我只盼这取水的佳人取了水之后能快快离开。
淡蓝色的月光下,一个身穿柳绿色长袍的女子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她两手空空,并没有拿什么取水的器物。
莫非她是来赏花的?我心中一惊,把身子尽量往花枝后面移了移。
女子走到井边坐了下来,不似取水也不似赏花,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此时夜阑人静,她的哭声凄切,听得我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原来你在这里……”
我猛地一惊,忙用手捏了一把脸,难道我刚才睡过去了?
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吓走了蔡夫子后一个人躲在将军府的树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树下,说的正是这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下午14:00双更。




竹书谣 第八十一章 十年一梦(四)
“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
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儒服立在树下,和我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
他是谁?为何与伍封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
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些年,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你接我回雍,你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
“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做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
伍封的一字一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
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叔妫,你有三分容貌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来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
“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的容貌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恩宠。”女子用手强支起身子冷哼了一声,“今天,那些人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
“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你又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肩上,语气沉重。
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我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明明是贱民却硬生生教养成了贵女,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还不如当初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伍封铭记于心。只是过了今夜,你我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
“我知道……”女子扑进他怀里,半晌抽噎着说了一句,“今天我只问你再要一样东西。”
“什么?”
“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你要它做什么?”伍封神情一窒。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揣在怀里的那个香囊是她绣的,那香囊上的木槿花用的不是丝线,是女子的发丝。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都是因为她,我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
“你这是何苦……”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
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
“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回来。”
“你不会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
是谁说他不会骗我,又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终没落过一滴眼泪。
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
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弟子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他,我研读兵书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
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
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个孤魂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
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
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化进了无边的虚空里……
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扶了起来。
“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
“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
在我晕厥过去前,隐隐约约听到伯鲁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竹书谣 第八十二章 十年一梦(五)
我陷在沉沉的黑暗里,翻转浮沉……
还是那个梦,冰凉刺骨的渭水里,我仰面躺在芦苇丛中随波浮荡。灰白色的天空有鸿雁哀鸣,久久不去,荒凉的岸边有白幡招展,空无一人。我叹息着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为何要贪恋呢,其实早该离开的。
河水漫过我的身体,盖过我的眼鼻,有孤独,阴冷的手将我拖入无边的黑暗。过去的岁月死死地掐着我的脖颈,记忆里的暖变成了寒,笑变成了哭,温柔变成了阴谋,爱恋变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与我一同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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