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战场上大部分秦军的尸体已经被运走,剩下来的尸体多是巴蜀之人,由于数量过多,士兵们没有办法一个个掩埋他们,于是只能用车子把尸体运到一起,然后放火烧掉。
缺了胳膊和掉了脑袋的尸体被特别集在一处,和一些断臂头颅堆在一起。虽然不一定相配,但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士兵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战场上收拾着残骸。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我垂目站在那些熊熊燃烧的火堆前默默吟诵着巫词。风,吹卷起我白色的长袍,在赤色的烈火前,我将自己化身成了一面招魂的白幡……
冰冷的鲜血从尸体上缓缓流出,坑坑洼洼的平原上,积聚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血坑。它们像是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幽幽地控诉着头顶这片冷漠无情的天空和自己悲惨的命运。
“魂兮归去,北方不可以久些……”
一轮弦月下,我吟唱着巫祝之词,轻摇着送魂灯,指引着几万亡魂一路朝南。身后,夜风卷带着落叶,发出潇潇飒飒的呜咽声,落在我的耳中便成了亡魂的悲鸣。
魂兮归去,求来生,莫要再作异乡战魂……
送亡魂渡过渭水,我吹熄了送魂灯,转身往回走。
这时,渭水边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我心下大惊,提着灯慢慢地走了过去。
“谁在那里?”
一团黑色的东西蜷缩在芦苇丛中,我借着水边的月光细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散发覆面的军士,他的大腿上插了两根羽箭,倒在地上一直不停地颤抖。
我急忙跑过去,把人转了过来,低声问:“你是秦人,还是巴蜀人?”
“秦人……”他满脸血痕,声音嘶哑,“水……给我水……”
水?我出来时没有带帕子,只能把衣袖放进河水里打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拧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怎么样,能睁开眼睛吗?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一边用袖子擦去士兵脸上的血污,“你等一下,我去叫……”
怎么会是他!当我看清血污下的那张脸时,顿时呆若木鸡。
太子鞝怎么会在这里?无恤不是已经派人把他杀了吗?难道阿蓼他们失败了!
正当我满心疑问之时,太子鞝睁开了眼睛,他用虚弱涣散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后,松开了紧攥的双手,仰面躺在了野草丛中;“原来我已经死了……”他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我站起身来往后猛退了几步,瞥见地上有一柄断剑就赶紧拿了起来,死死地抵在太子鞝的胸口。
白日里喧嚣的战场,如今只剩下最后几堆熊熊燃烧的尸体,打扫战场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已经走光了。
“你给我站起来!”我用剑抵着他,厉声喝道。
“你是来给我引路的吗?”他闭着眼睛露出了坦然欣慰的笑容,那样子仿佛是一个追逐奔波了一生的人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是,我是来为你引魂的。”我语气陡然森冷。
“我死了,大家都很高兴吧?你看,引魂路上一滴雨都没有。”太子鞝极费力地把手伸向空中,似乎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对,大家都高兴得很。没有人会为你这样的人流泪,所以你的引魂路上,根本就不可能会下雨。”我狠狠地扯下他身上的皮甲,然后举起断剑,将尖端对准他裸露的胸口。我没有亲手杀过人,我想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可握剑的手却抖得厉害。阿拾,想想靶场上无辜死去的小虎牙,想想没了舌头惨死的瑶女,想想那一堆堆如山的残肢断臂,他是所有人的敌人,他罪有应得,杀了他,杀了他!
太子鞝看了一眼我抵在他胸口的剑,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笑着对我说:“你死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吧?同我说说那雨是什么样子的?我听巫士说,引魂路上的雨是暖的,有七彩的颜色,对吗?对吗?你告诉我!”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喉头突然开始发硬:“你这样的人不配看到七彩暖雨,也不配知道那雨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一把扔了手中的断剑,心绪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如果他还是当初那副盛气凌人,残暴无情的太子鞝,我一定会把剑狠狠地插进他的胸膛,但如今,他却像个可怜的亡魂,因为没有人愿意为他哭泣而痛苦万分。
我思前想后,最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罢了罢了,他现在已经是败军之将,秦伯也已下令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留他一条命应该对公子利构不成威胁。
“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在太子鞝的伤口上重重按了一下,痛得他全身发抖,“看吧,你还会痛,说明你还没死。”
太子鞝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这两支箭没有伤在要害,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些止血的草药。待会儿天黑了,你就赶紧走吧,再也不要回秦国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勉力撑起身子半坐起来。
“因为杀了你也换不回那些人的命!如果你真的想在引魂路上亲眼见到七彩暖雨,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活。”
太子鞝垂下头,半晌,哽咽着吐出两个字:“谢谢。”
我四处寻找草药时,心里还一直在纠结,我今日留太子鞝一命到底是对是错,可等我再次回到渭水河边时,却发现太子鞝已经不见了。他一个人没有马匹根本不可能逃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巴蜀的探子发现了他,把他救回去了。我沿着河岸走了一圈,确定他已经离开后,就独自回到了城里。
等我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入定时分,躺在床铺上,脑子里却嗡嗡地乱响,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临近天亮时,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却梦见太子鞝走在干涸龟裂的引魂路上,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没人为他落泪?为什么没有雨?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恍惚地去木楼找伍封,想把昨天在渭水边发现太子鞝的事情告诉他,但还没到门口就遇见了带着由僮行色匆匆的伍封。
“你来得正好,巴蜀两国派使者来了,现在正在东门外,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伍封道。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时候肯定是送降书来了。
竹书谣 第一百十一章 生死一战(二)
东门外躬身站着两个细眼圆鼻头的红衣使臣,他们解了佩剑,一人捧了一个漆盒候在门口,见伍封出来了就急忙迎了上来,叽里呱啦一通乱讲。
阳光直射在我脸上,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本来就不通巴蜀之语,再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头昏脑胀,因而他们的话听在耳朵里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他们讲完了,伍封上前打开了高个子使者手中的漆盒,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卷降书,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回盒中,递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牢牢地抱在胸前。这时,伍封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赫然装着一颗人头。伍封撩开那头颅的散发看了一眼,低声对刚刚赶来的祁将军道:“是罪太子的人头。”
砰的一声,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怎么了?!”伍封回头。
我忍住脚上的剧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来,躬身回禀道:“子黯见这头颅怨气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书盒,请两位将军恕罪!”
“怨气这么重,怎能面呈国君?”祁将军听了我的话很是担忧,对伍封道:“不如请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会儿再入宫面君。”
伍封看了我一眼,道:“那就有劳巫士了!”
“诺!”我把手中的漆盒交给由僮,转而接过装着太子鞝人头的盒子,面朝北方跪下,缓缓打开。
太子鞝的脸比我昨晚见到时还要狼狈,杂草一样的头发带着血污粘在灰白色的脸上,两只紧闭的眼睛像是两枚黑色的铜币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着死气。他被巴蜀人带回去之后应该受了一顿毒打,脸颊上有两块乌黑发紫的淤痕和一道带着血渍的泪痕,红肿的嘴唇在死后外翻着,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悔意,我应该在昨晚杀了他,为什么我要给他一次生的希望,却让他死得这样不堪……
我念完巫词,把漆盒重新盖上递给了伍封,轻声道:“见完国君之后,请带他再见一次君夫人,见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让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来。”
伍封担心地看了我一眼,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诺!”
半天之后,伍封终于回来了,他还来不及脱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君夫人哭了吗?公子利哭了吗?”
“小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伍封脱了鞋子牵着我进了屋,“早上见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吓到了?”
我摇了摇头,把昨晚在渭水边遇见太子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伍封。
伍封听后沉吟了片刻,摸着我的脑袋,柔声道:“罪太子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罪太子的时候据说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还差点丢了性命。巫士便说他生而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爱公子利,厌恶罪太子。但是今天,她见到罪太子的人头时,当着我和祁将军的面抱着漆盒就哭了,她再怎么厌恶他,也终究是他的母亲。”
“是吗?那就好。”我喉头一颤竟有些哽咽。
你现在可是亲眼看到传说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亲,然后安心地走吧……
巴蜀两国联军在呈上降书之后,很快就退兵了。太子鞝残缺不全的尸身隔了五日后也被使者送了回来。君夫人命人把他的头颅和尸身重新缝在一起后,葬在了南门外的陵园里。因为太子鞝兴兵叛国,所以死后没有办法进入秦国宗庙接受祭祀,最后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寝宫里给他设了一个小祭坛,日夜焚香。他一生都没有享受过母爱,到死后总算如愿以偿了。
秦国的事情结束之后,无恤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归晋。烛椟要带着宓曹回家,因而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很是忙碌。
我每日坐在屋顶上发呆,不见伍封,也不见公子利,只是单纯地发呆,偶尔拿出陶埙吹上一曲,只当他们的忙碌与我毫无关系。
伯嬴虽然舍不得走,但无奈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因此心中烦闷,爬上屋顶坐在我身边唉声叹气道:“子黯,你说伍将军会到晋国跟卿父提亲吗?他会嫌我太老了吗?”
我一言不发继续吹我的陶埙。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自从中行氏的宗子死了之后,我就以为没有人会愿意娶我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被我等到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伯嬴笑盈盈地拉着我的袖子道,“要不,我现在同他去说,让他和我们一起回晋国?你说,他如果知道小嬴就是赵家的伯嬴会不会很高兴?”
伯嬴根本不管我有没有在听,她只是想找个人听她说话,可她的每一句话落在我耳中都是一次煎熬。敌军围城时,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因而我彻底地遗忘了之前对伍封的疑问和怨恨,只想着不管生死都要和他站在一起。如今,巴蜀联军已经败退了,我之前逃避遗忘的东西,又再次浮上了心头,而伯嬴的存在也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子黯,伍将军派人叫你过去。”烛椟在院子里仰头喊了我一声。
“知道了,你先打发人回去,我待会儿就去!”我答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陶埙,在我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子黯,你之前在晋国的时候是骗我的吧?”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伯嬴突然安静了下来,问出这么一句吓死人的话来。
“我骗了你什么?”我心中一顿。
“其实你就是伍将军的养女,对吗?”伯嬴把玩着腰间的一块鸟形白玉佩,语音平静,“我虽没有红云儿敏锐,但是这半个多月来多多少少还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贵女,我和将军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说清楚,我怕你胡思乱想所以才瞒着你。”
“我长了你十五岁,很多事情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懂。”伯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道,“子黯,我很喜欢你,但我从小到大从不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剑是这样,男人也是这样,即使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听说伍将军府上如今没有一个侍妾,我希望以后也能一直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伯嬴的这番话让我如闻惊雷,难道她之前絮絮叨叨说的那些小女儿心思都是为了和我强调伍封是她的?我看着她的笑脸,看着她弯弯的蛾眉,忽然觉得刺眼,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刺入我的脊背,然后蔓延到我的全身。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她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朗声道:“将军既然叫你,你就快些去吧!”说完纵身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黄昏,站在将军府前,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两扇红漆大门,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开它。这里曾是我的家,我心心念念的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时间仿佛停止在了我离开的那一日。
前院落了叶的李树伸了半面枝丫在墙外,神情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两个拿了木棍侧身躲在墙边的小女孩。前面的那个略高些,散着头发赤着脚,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一脸凶相。躲在后面的那个,梳着总角,战战兢兢地拿着一根小树枝。
秋日,将军府的李树结了果子,总有那么几个野小子,叠了人梯来偷果子。我和四儿时不时地就要搞一次“埋伏”,趁他们叠了人梯不能动作时,拿棍子劈头盖脸一顿乱打,打完了就赶紧跑进府里躲避报复。
到后来,将军从边关回来了,每到李子成熟的季节,都会让人把果子收下来分发给附近的孩子。看到那几个野小子来要时,我总会从自己那份里多掏几个给他们,毕竟他们往年挨过我不少闷棍。那时将军不知道个中缘由,还抱了我在手上,笑盈盈地夸赞,瞧,我家阿拾,多善良……
“贵女?是你吗?”
我一回头见柏妇站在我身后,忙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道:“柏妇,这些日子都还好吗?那日喝了你的甜汤就一直没机会再去看你。”
“好,都好……”柏妇的脸比起两年前消瘦了些,眼角也长出了两道深深的皱纹。
“这就是那日你抱在怀里的小儿?”我摸摸了她背上的孩子感叹道,“都长这么大了,眉眼跟他阿爹真像。”
“他爹那日回来说你淹死了,我一直都不信。”柏妇攥着我的手,眼眶泛红,哽咽道,“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是啊,我的命硬得很,跌跤、爬树、摸鱼、打架,水里都掉了好几回了,怎么会淹死?”我忍住心里的感伤,嬉笑道。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柏妇抹了一把眼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背后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让贵女见笑了。”柏妇用手托着孩子的屁股颠了颠,柔声道:“别哭了,阿娘回家给你做黍羹……”
“你快回去吧,别把孩子饿坏了!”我轻轻抚了抚她背后的孩子,“我得空再去看你。”
“今年春耕后,我就回府里帮忙了,以后日日都能见到了。”柏妇喜滋滋地给我行了一礼,然后唱着小调,哄着背上的孩子渐行渐远。
十年前我刚到将军府时,因为想念阿娘睡不着觉,她就是这样背着我,唱着含糊不清的秦地小调,绕着院子不停地转圈哄我睡觉。转眼间,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我也不再是蹲在井边看她洗衣的小阿拾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在我们尚未察觉的时候,它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
竹书谣 第一百十二章 少时旧梦(一)
我最终还是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是家宰秦牯替我开的门。四儿之前在百里府时只同我说他在家乡生了一场重病,却没告诉我他苍老衰弱成了这个样子。
秦牯的脸色蜡黄,面颊上长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点,以前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经伛偻了。
“家宰,你身子都还好吗?现在可有吃什么药?”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贵女不要挂怀。人老了就是这样,病不起了。”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将军在书房等了一天了,贵女快点去吧!”
“嗯。”我跟着秦牯一起加快了脚步,“四儿的大哥可回来了?”我想起四儿之前说家宰的长孙被人拉去当了兵,孙媳也跟人跑了,现在秦国的战事已经了了,想来应该已经回家。
“回来了,可前几天在城楼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黯然,“还好尸首是全的,让人运回老家安葬了。这也算是回家了,起码以后不用担心他出征到他国,身子也回不来。”
宁做故乡鬼,莫做异乡客。家宰悲痛的声音里,夹带了一丝欣慰,而这丝欣慰却让我更加难过。在这样的乱世,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求儿孙能留一具全尸,归葬故里。儿孙满堂、生活安泰,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将军就在里面,贵女快进去吧!”家宰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我在门口脱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四角的树形凤鸟顶灯座已经点上了烛火,伍封和以前一样捧了一卷书简斜靠在案几上,见我进来了,他抬首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回来了?”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刚刚送蔡夫子出门,现在要进来陪他读卷,扯他说话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来,颔首低声道:“后日,我就要和赵家的人回晋国了。”
“这么急,我以为你会想回来多住几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胡乱地把案几上摊开来的书简卷了卷堆在一边。
房间里一时变得很安静,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面对面坐着。
书房靠南的窗子开着一条小缝,夜风从外面嗖嗖地钻进来,吹熄了案几上的一点烛火。我起身默默地关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点亮了那盏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型灯。“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着木枝顶上那一炷袅袅升起的青烟轻声问道。
“因为我没办法看着你的脸,告诉你我的决定。”伍封低垂着眼睑,睫毛在他的眼窝下投出两片半圆形的阴影,显得他此刻的脸更加萧索。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变,就许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如今我心意未变,你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些问题我在心里藏了很久,你先听我说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拢权贵,左右朝政?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为的可是让我心甘情愿地嫁给别人,为你所用?”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他望着我,脸上是一种几近绝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骗我,你和叔妫见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树上。”我一想起当日在树上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来。这火烧红了我的脸,也烧红了我的眼眶,“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心里的一颗棋子,一颗养了十年却在最后关头出了错的棋子。我不仅让你前功尽弃,还逼得你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公子府,把亲生儿子留在边关受苦。我……”我说道最后已哽咽难言。
“小儿,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双臂一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不起,让你听到了那些话……那不是真的,你从来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颗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决定让你嫁给公子利,你走了以后这里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骗我,不要再用好听的谎言骗我!”我嘶喊着,拳打脚踢,疯了一般挣出他的怀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湿一片。
“你说你要给我一个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壳,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谁?”我瘫坐在地上,把许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痛苦一口气全都倾倒了出来。
伍封紧紧地抱着我,紧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头:“如果恨我能让你觉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远不要原谅我。”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原因。”我抽泣着抬起头来。
他伸手擦干我的眼泪,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轻声道:“你现在可还愿意听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欢在屋顶上听故事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会变成一个大火炉。晚上如果闷在房里,不到半刻钟就会腻一身的汗。于是,伍封就常常带着我到屋顶乘凉,讲天下间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有心者来说,是秦国收集的各国情报,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却只是单纯的故事。
伍封讲过很多人的故事,鲁国的孔丘,齐国的陈恒,卫国的南子,吴国的孙武,他甚至还同我讲过赵无恤的父辈、祖辈,但惟独没有讲过他自己。
夜的寂静笼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线。深秋的夜晚透着寒意,屋顶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却恰好缓解了我此刻的燥热。
我像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医者口中的判决,手心不断地有细汗渗出,一颗心恐惧不已,但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是楚国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亲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帮我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
我知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但从来没想到他会是伍尚的儿子,伍子胥的亲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辅佐楚王治国行政,世受倚重。但三十年前楚平王受佞臣费无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们还以祖父之命为要挟,想要设计将我父亲和叔父骗回都城一同剿杀,以绝后患。”伍封的眼睛里有两簇暗火,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的仇恨,但回忆起当年突如其来的灾祸,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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