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骁骑校
郑杰夫艰难的挤上了火车,一夜未眠,次日下午终于回到了江东省城,走出车站的一刹那,他发现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所有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所有的商店招牌都换成了红色,铺天盖地都是**语录,那些沿用多年的老字号商铺名字全都变成了“红卫”,“红星”,“井岗山”,“长征”之类。
路过省府大楼的时候,广场上人头攒动,红旗招展,数千名红卫兵正在冲击大楼,大楼前站着三排解放军战士,手挽手组成人墙抵御冲击,一边是红五星和红领章,一边是红宝书和主席像张,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声浪滚滚,口号震天,郑杰夫听的清楚,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韩乐天,打倒修正主义保皇派马云卿,打倒叛徒内奸大特务徐庭戈。
红卫兵们要打倒的人分别是现任省委书记,省长,还有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长。
这世界怎么了,**的党委和政府竟然成了红卫兵们打倒的对象,郑杰夫虽然也是红卫兵出身,但却无法理解事情在短期内演变成这种程度,正如他无法理解林牧学院学生批斗自己父亲一样,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回家。
母亲沒在家,锅灶是冷的,饥肠辘辘的郑杰夫找了一些挂面下了吃,等了许久潘欣才回家,看到儿子回來,她又高兴又担忧,问了北京的情形,郑杰夫沒有照实说,只说一切都好。
“你爸爸安全我就放心了,现在省城很乱,红卫兵冲击省委,要不是部队守着,领导们就要被批斗,咱们家也不安全,不知道哪天就被他们打上门來。”潘欣道。
郑杰夫拿出字条:“妈妈,爸爸说有危险就去这里。”
潘欣看了看,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爸爸还是沒忘了他们啊,这地方应该是安全的,你明天就去吧。”
郑杰夫道:“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吧。”
潘欣道:“孩子,谁都可以去,但妈妈不能去,将來你会明白的。”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潘欣站在窗口望过去,只见一群红卫兵冲破门卫的阻拦,径直奔着这儿來了,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束着武装带,高举红宝书,正是徐庭戈的儿子徐新和。
夜袭省委家属院这一招是徐新和想出來的,省委大楼有解放军防守,实在冲不进去,不如抄其后路,直捣黄龙。
郑杰夫也站在窗口观望,他发现徐红兵身后的人已经不是东风吹的队员,而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省委家属院是一栋栋苏式四层楼房,楼门从里面上锁,可是架不住徐红兵住在这儿,有钥匙,他打开楼门带领战友们长驱直入,直奔二楼自己家,房门反锁,钥匙也打不开。
“徐二,你这个革命的叛徒,投降吧,红卫兵小将兴许能饶你一条狗命。”徐红兵大声嚷道,又低声对战友们说:“徐二很狡猾,小心他跳窗。”
真被他料到了,徐庭戈被红卫兵小将堵在家里,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从二楼阳台跳下,怎奈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当年干中统特务那阵矫健敏捷了,一只脚崴了,一瘸一拐正想逃窜,红卫兵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來,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杀气腾腾,手中的武装带啪啪响。
堂堂省政法委书记被一群毛孩子包围,徐庭戈觉得很屈辱,他厉声喝道:“你们这样干是要负责任的。”
“负你妈了个比的责任。”一个红卫兵抡起武装带抽下去,铁头砸在徐庭戈脸上,立刻鲜血直流。
徐庭戈从事政法工作多年,有配枪的习惯,掌管生杀大权的他当机立断,拔枪在手,这是一把五二式公安枪,仿自德国ppk,性能很好,隐蔽性强。
红卫兵们见他拔枪,丝毫无惧,反而更加愤怒,一个个挺起胸膛道:“开枪啊,你胆敢杀害革命小将,定让你万劫不复。”
徐庭戈不敢打人,但鸣枪示警的胆子还是有的,他朝天扣了一下,沒响,以为有臭子,拉了一下枪栓排出子弹,再次扣动扳机,依然瞎火。
“你的子弹,都被我换成臭子了。”二楼上,徐红兵冷冷说道,一扬手,几颗亮晶晶黄澄澄的子弹落了下來,在水泥地上乱弹。
徐庭戈无力的垂下了手,他败得不冤,家里出了内鬼,不败才怪。
“妄图开枪杀害红卫兵小将,打死他。”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我來。”徐红兵一跃从二楼阳台上跳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分开众人,抬起穿着四十三码军用胶鞋的大脚,狠狠朝父亲佝偻在地上的身躯踢去,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声音如同踢在沙袋上一般。
徐红兵叉着腰,一只脚踩在父亲身上,慷慨激昂道:“**教导我们说,敢造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可贵的品质,是无产阶级党性的基本原则,我们革命者就是孙猴子,要抡起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红卫兵们热烈鼓掌,有个英姿飒飒的女战士还喊了一声:“说得好。”
徐红兵骄傲的点点头,忽然发觉脚下的徐庭戈纹丝不动。
徐庭戈沒了声息,红卫兵们害怕打出人命,虚张声势道:“徐二,你别装死,咱们撤。”
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邻居们这才敢上前扶起徐厅长,掐人中,喂水,半天徐庭戈才醒过來,感觉肋间钻心的疼,他叹口气道:“新和这三脚够狠,将來这孩子一定有出息。”
徐庭戈被送进了医院,经诊断被踢断三根肋骨,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红卫兵们到底还嫩,打人的技术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次日,郑杰夫带着行李去火车站,打算去北泰投亲,路上看见街对面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被人抢去了头上的军帽,他想抢回來,却被人暴打了一顿。
郑杰夫认出这是同学马京生,他爸爸是省长马云卿。
他上前打招呼:“马京生,怎么了。”
马京生擦擦鼻血道:“沒事,几个小痞子抢我军帽,被我揍了一顿。”
郑杰夫道:“有日子沒见了,你最近过的咋样。”
马京生道:“到处串连,去了不少地方,大庆,大寨,井冈山,湘潭,都去了。”
郑杰夫羡慕不已,又道:“咱们东风吹战斗队咋解散了,我看你的袖章都沒了。”
马京生道:“你这段时间哪去了,连这个都不懂,**把刘主席打倒了,咱们**失势了,现在是那些泥腿子的天下,连老子的军帽都敢抢,要在以前,我就让我爸爸派民警把他们抓起來判刑,对了,你怎么样。”
郑杰夫黯然道:“我刚从北京來,那儿的情况也不好,很多高级干部被打倒了,我父亲也沒逃过。”心里却想到了孟晓琳,沒來由的一阵疼。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后面过來一队红卫兵,一个个卷着袖子拎着皮带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人振臂高呼:“打倒反动军阀陈子锟。”然后一帮人都跟着呐喊,路人为之侧目。
“他们去抄陈子锟的家。”马京生道。
“走,看看去。”郑杰夫忽然很兴奋,
国士无双 第七十三章 破四旧
陈子锟,这个名字在江东三千万人民心中的分量之重,是这些年轻学生难以想象的,四十年來,陈子锟与江东休戚与共,同甘共苦,从驱逐孙督军,到改旗易帜率军北伐,到艰苦抗战敌后游击,再到毅然起义,投奔光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将江东人引领向光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刻在江东人的记忆深处,对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來说,陈子锟就是江东王,就是神。
如今,神也要被赶下神坛了。
这队红卫兵來自江东大学“搏浪击水”战斗队,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红卫兵组织,昨天围攻省委的壮举就有他们的参与,今天乘胜追击,要把江东最大、最反动的军阀头子陈子锟彻底打倒。
红卫兵们事先已经收集好了情报,知道陈子锟的家住在哪里,今天集合主力,浩浩荡荡杀奔户部街十七号,沿途又有一些好事群众加入,更显队伍雄壮无比。
來到陈家门口,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两个红卫兵上前抡起拳头砰砰的砸门,门开了,一个保养很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半老徐娘站在门内道:“你们找谁。”
“找陈子锟。”红卫兵们粗鲁的推开门,一拥而入,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喊:“反动军阀陈子锟,出來向人民谢罪。”
半老徐娘赶上來道:“他不在,你们改天再來吧。”
领头的红卫兵司令挥舞着红宝书道:“这个狡猾的老狐狸躲起來了,小将们,把他揪出來。”
红卫兵们立刻冲进屋子,四下乱翻,书桌衣柜五斗橱里的东西全翻出來丢在地上,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扯下來,有经验的战士还敲打着墙壁和地板,试图找出暗道机关保险柜。
今天家里人大都不在,只有鉴冰看家,面对穷凶极恶的小将们,她束手无策,正巧刘婷和林文静回來了,见到这副乱局,刘婷大喝一声:“住手。”
红卫兵们顿时停止动作,恶狠狠地看着刘婷。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來问吧,你们是谁,凭什么闯进我家。”刘婷质问道。
“我认识你,你叫刘婷,是陈子锟的秘书兼情妇。”一个女红卫兵跳了出來,指着刘婷的鼻子道:“你和陈子锟私通多年,你们的丑事全省人民都知道。”
刘婷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林文静道:“你们不要含血喷人,他们是合法夫妻。”
红卫兵们哈哈大笑:“合法夫妻,请问合法夫妻怎么一个丈夫四五个老婆,这不是封建残余三妻四妾那一套么,旧社会穷人娶不起老婆,富人却占了一大群老婆,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可笑你们竟然还不知羞耻的说什么合法夫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红卫兵道:“我代表人民宣布,解除你们这几个可怜虫和反动军阀地主恶霸陈子锟的非法婚姻,你们解放了。”
红卫兵们一起鼓掌,林文静等人却不说话。
屋里出來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东西:“看我们发现的战利品。”
陈子锟当北洋上将时期陆军部发的九狮军刀,鎏金嵌玉,奢华无比,还有江北护军使的关防大印,各种花花绿绿的勋章、绶带,其中就有蒋介石授予的青天白日勋章。
“陈子锟妄图复辟,特意留着这些东西,同志们,铁证如山啊。”红司令激动的直抖手,猛然振臂高呼:“打倒陈子锟。”
“打倒陈子锟。”红卫兵一起高呼,震得屋檐下的燕子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又有大量战利品被搜出,毛呢料子、绸缎布匹,旗袍西装礼帽貂裘高跟鞋,以及陈子锟各个时期的军装、武装带、马靴,还有夫人们的化妆盒、首饰盒、名牌手提包、披肩围巾手套等物,既有收藏价值,又有纪念意义。
“这些散发着资产阶级腐朽味道的破铜烂铁,简直令人作呕,同志们,我建议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一把火烧掉。”红司令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响应,一个红卫兵用汽油淋在陈子锟的一件军装上,擦着火柴点燃,火焰腾空而起。
“烧得好。”红司令带头鼓掌,外面围观群众也鼓掌叫好,郑杰夫和马京生也被战友们的革命斗志所感染,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
“你们住手。”林文静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冲了上去想从火堆里抢救东西,却被一个红卫兵伸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满脸血,痛苦的伸出手:“不要烧啊。”
红卫兵踩住她的手,喝道:“烧,还有什么东西,全都烧掉。”
大批书籍典册从书架上被掀下來,投入熊熊火堆,其中有陈子锟和吴佩孚的來往书信,有写给林文静的情书,这些故纸在烈火中迅速卷曲,化为飞灰,林文静和刘婷欲哭无泪。
正烧着,一人从外面冲进,抓起墙角的大扫把试图扑灭火焰,红卫兵们立即阻拦,那人竟然挥动扫把将两名红卫兵打翻在地。
“胆敢袭击革命小将,坚决打倒她。”红司令一声令下,小将们纷纷扑了上去,却又被一一打退。
勇斗红卫兵的是夏小青,她虽年近七十,但到底是练武出身,一身功夫沒落下,古稀之年面对十余名青年游刃有余,如同泥鳅一般在人丛中钻來钻去,大耳光抽的红小将们鼻青脸肿。
一个女红卫兵拎了根木棍藏在身后,一直偷眼观察情况,趁夏小青打倒两人喘息之机,猛然挥棍打向她的后脑,夏小青觉察到风声,身子一侧,棍子贴着脑袋砸下去,正中肩膀,毕竟年纪大了,骨头酥了,行动还算利索,但不抗打了。
夏小青慢慢的倒了下去,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抡起了拳头和皮带,雨点般打下。
“砰”一声枪响,陈嫣端着袅袅冒烟的双筒猎枪站在屋门口。
红卫兵们悻悻停手,横眉冷目看着陈嫣。
“怎么着,你还想报复革命小将不成。”年轻的红司令走到陈嫣面前,毫无橘色的面对枪口。
陈嫣将猎枪顶住他的胸膛,道:“带着你的人滚蛋,不然一枪打死你。”
红司令轻蔑的一笑:“你太小看我们搏浪击水战斗队了,我正告你,我们不怕死,有本事你就开枪。”
陈嫣镇定地扳动击锤。
红司令脸色稍变,道:“不敢开枪了吧,告诉你,今天暂时到此为止,改天我们再來,同志们,撤。”
一声令下,红卫兵们迅速撤走,林文静和刘婷鉴冰扶起了夏小青,检查伤势。
“我沒事。”夏小青嘴角流血,气息很弱。
“快送医院。”陈嫣放下枪道。
……当陈子锟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灰烬和残骸,半个世纪的家当全部化为乌有,先是产业,然后是房子,最后是这些随身的细软,这些东西烧掉之后,陈家已经所剩无几了。
夏小青的伤情不算严重,这倒不是小将们良心未泯不忍向老妇下手,而是陈嫣那一枪响的太及时了。
陈嫣在医院威信极高,年轻医生基本上都是她的学生,所以夏小青受到极好的照顾,红卫兵只顾着冲击党委政府学校机关,顾不上造医院的反,所以住在这里还是安全的。
陈子锟坐在病床前,拉着夏小青的手责备道:“女侠,你还当是年轻时候啊。”
夏小青道:“老胳膊老腿,打不动了,要不是嫣儿在家,我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就栽了。”
陈子锟叹口气:“以后这种事情怕是还会有,再动手的时候,一定先把领头的放倒,不下狠手镇不住人。”
夏小青道:“他们还是孩子啊……”
陈子锟无语,只能安慰夏小青好好养伤,让鉴冰刘婷林文静她们轮流照顾。
出了病房,正遇到在护工的搀扶下上厕所的徐庭戈,徐厅长伤得重,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见到老熟人,徐庭戈让护工先走,问陈子锟:“有烟么。”
陈子锟掏出两支香烟点着,递给徐庭戈一支。
徐庭戈抽着烟,看着远方,久久不语。
“世道变了。”徐庭戈道。
“世道一直在变。”陈子锟道。
“但这次不一样,我有些把握不住革命的脉搏了。”徐庭戈深深抽了一口烟,“国家主席被打倒了,失去了人身自由,中央很多高级干部,包括元帅在内,都被揪斗,你说,**他老人家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就这样纵容学生们闹下去么。”
陈子锟淡然道:“乱了好啊,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徐庭戈苦笑摇头:“想不到啊,连你铁骨铮铮的陈子锟也会背几句语录了。”
陈子锟道:“好好养伤吧,少陪。”转身离去。
徐庭戈怅然若失,他和陈子锟认识快五十年了,前四十多年一直被对方压着,这两年才扬眉吐气,可这种优势似乎保持不了太久,在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面前,所有人又都一律平等了。
陈子锟回到户部街十七号,院子里冷冷清清,一片狼藉,锅里沒饭,屋里乱七八糟,被褥都被扯开,棉絮满地,墙壁也被凿了几个洞,红卫兵们抄家很有一套,陈家的存折、现金、粮票都被他们偷走了。
黑暗中,门外传來一个冷峻的声音:“陈子锟,市高校红卫兵联盟通知你,明天上午八点到市体育馆接受群众批斗,到期不至,后果自负。”
国士无双 第七十四章 万人体育馆
等陈子锟打开门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户部街十七号门上贴了一张油印的通知书,名字是手填的,可见明天的批斗大会不止陈子锟一人参加。
“爸爸,你千万不能去。”陈姣吓坏了。
陈子锟淡淡一笑:“去,一定要去,我倒想看看,这帮孙子有多大本事。”
第二天上午,省城体育馆外人满为患,來自各学校、各单位的红卫兵组织汇聚一堂,召开振奋人心的万人批斗大会。
体育馆内早已座无虚席,台上站着一帮老人,平均年龄在六十五岁以上,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沉重的铁牌子,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如同阎罗殿里跑出來的老鬼,他们身后站着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小将,叉腰怒目,不可一世。
会场到处张贴着标语口号,主席台上方高悬**像,上千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气氛十分热烈。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声中,一队女红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了上來,一水的绿军装红袖章红宝书,细细的小蛮腰上扎着武装带,黑布鞋踏着正步,小脸上充满虔诚与肃穆,一边正步走,一边喊着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脚步将地板踏的山响。
歌曲慢慢停下,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些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身上,一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男生抱着手风琴在舞台角落里弹奏起《在北京的金山上》,女红卫兵们在音乐声中跳起了忠字舞。
忠字舞简单易学,动作模仿机械运动,只要会做广播操就会做,女学生们时而双手高举表示热爱伟大领袖,时而站出弓箭步表示永远追随伟大导师,时而手指怒指地面表示彻底砸烂资产阶级反动派,时而双拳紧握表示将革命进行到底。
最后,女红卫兵们以经典造型结束舞蹈,紧跟着一个英俊的男生手持红旗跳了出來,挥舞大旗猎猎作响,动作潇洒无比,充满无产阶级豪情壮志。
女生们都两眼放光,因为这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省城全体红卫兵的一号,红总司的司令,陈忠。
双喜被枪决之后,陈忠兄弟就进了孤儿院,组织上安排陈忠多次全国巡回演讲,见惯了大场面,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后來宣传力度降低,他也就沒了用处,学习成绩又落下,眼瞅考不上大学,机会忽然降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相对于其他学生,陈忠对政治事件的嗅觉更加敏锐,他不是江东第一个组建红卫兵组织的人,但却是搞得最成功的的人,经过整合,省城几十个红卫兵战斗队组成了联盟,而陈忠则担任红总司的司令,连那些大学生都要听他的命令。
陈忠个头随他爹,足有一米七五,别人的青春期都吃不饱饭长不高个,他却因为小英雄的身份顿顿管饱,身强力壮,是学校里的体育生,短跑跳远扔铅球都是一把好手,模样生的周正,又顶着大义灭亲的光环,不少情窦初开的女生都暗恋他,绝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一曲红旗舞跳下來,陈忠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进了后台将红旗抛给战友,接过助手王小飞递过來的茶缸子,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昔日高高在上的中队长王小飞,现在已经是陈忠的革命跟班了,他赞道:“总司令亲自上台暖场,效果出奇的好,革命群众的情绪被调动起來了,很多战士的巴掌都拍红了。”
陈忠淡淡道:“小飞,批斗对象到齐了沒有。”
王小飞道:“还差一个。”
陈忠皱起眉头:“谁这么嚣张,敢不來。”
“陈子锟。”
“是他啊,这个头号反动派。”陈忠冷笑起來。
“总司令,要不咱们先开始。”王小飞建议。
“不,这场批斗大会,一定少不了陈子锟,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别人会说我们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的。”陈忠坚持道。
“好吧,我派人去提他。”
“不,我亲自去,你坐镇指挥,让乐队再演奏几首革命歌曲。”
忽然王小飞眼睛瞪大了,指着体育馆的入口道:“他來了。”
……陈子锟走进了体育馆,他走的很坚定,很稳健,六十七岁的老人腰杆已经笔挺的如同标枪,睥睨天下的气概不像是登上批斗台,而像是到大学里作演讲。
今天体育馆内外都是青年学生,这副情景和四十年前三一八惨案后,陈子锟在江东大学演讲时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当年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督军,身后站着上千虎贲,如今他是古稀老人,手无寸铁,身后一个人都沒有。
随着陈子锟步入会场,喧嚣的体育馆慢慢静下來,数千双眼睛随着他的步伐移动,这位退隐多年的老人,虎威犹在。
陈子锟來到台下,慢慢观看四周布置,体育馆内挂满了十几米长的红色标语,这幅阵仗和1936年柏林奥运会差不多,标语、口号、图腾,都是能让年轻人肾上腺素分泌的极佳宣传工具。
八盏高瓦数的碘钨灯从四面八方照过來,台上一片雪亮,批斗对象早已就位,因为当权派被军人保护起來,红总司只抓到了一些历史反革命和右派分子,台上的人都是陈子锟的旧相识。
阎肃、陈寿、盖龙泉、王三柳、曾蛟、林文龙,还有一些当年跟随自己的工作人员。
这些人,当年都是跺一跺脚江东震三震的人物,今天却成了阶下囚,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因为惶恐,因为痛楚,因为脖子上的铁牌子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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