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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妾闺门札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双桃
有人教她残足绣花靴儿内垫个布块,便于平衡,但走路姿势还是跟正常人有些区别。
这事儿到如今,郑济安对外都是瞒着紧,不许老宅里人内外乱说。
袅烟虽是关不住嘴巴疯丫头一个,但怕挨打,故此欢娘并没从袅烟口里听说这桩事。
今年上半年,郑济安也不知道是哪里找来个极会保媒拉纤冰人,铁齿铜牙,半哄半扯,给郑绣绣说下一门好亲事。对方是肇县乡绅一名儿子,年龄相当,会读书,年纪小小便中了秀才,郑济安愈发是立下家规,不许内宅子中人乱说这女儿异状,否则家法处置。
欢娘是猜疑成纪氏像是对待伤残人士似对待郑绣绣,如今才知,好端端一个家世清白良家美人儿,原来是个残疾,果然是瓜无滚圆,人无十全。
听柳嵩大致讲完郑绣绣情况,欢娘有些忐忑。
柳嵩见欢娘脸色发白,主动道:“我正巧也得去找姐夫有点儿事,不如同娘子一道过去。”
这男人,还是头一次见面,又是主母娘家男眷,于情于理似乎都该保持点儿距离,欢娘心底其实有几分警惕,可想着他到底是郑济安内弟,去了,也算是个挡风板,总好过自个儿一人,便也应承下来,只念着身份,怕被人瞧着不好,一路很隔开些距离,一边走,一边又将那名祸首骂了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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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那头,霍怀勋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郑济安叫婢子满上热茶,又及时慰问:“昨晚起了风,大人可不是着凉了吧?老夫不是嘱咐那头下人加过毯被了么。”
霍怀勋呡一口香茗,扬手一摆,大人有大量:“不怪,不怪。”
郑济安瞧他二五八万,还真拿起架子,恨得几乎一脚踹响凳子,也只得忍气吞声,字句应答着,想他这次来肇县,说是协理郡王地方一些产业,居期不定。
可这才来多久,便弄得一干人马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自己早就退了官,该是颐养天年时光了,偏偏运气不好,跟他是半个同乡,又被他主动贴着,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纵不大愿意,也被县里官绅们逼着伺候这祖宗爷儿们。
想来郑济安不免犯愁。
现如今这年月,为政不得罪巨户,商人地位不高,可是实权倒不一定小,京城宫墙官道上都开了皇铺,管事人是公公,当朝天子都三不五时,换下龙袍,私下出外撷商人之趣,下头就是不消说。
稍稍说得上话皇亲国戚中央与地方都有些大大小小生意,许多甚至是无本买卖,光各自府邸坐着,就有奇货可居又有眼水商人托门客,找关系,主动寻上门来。
一个有权,一心敛财,一个多金,想要攀贵,各有所图,正好一拍即合。
当今圣上对这些龙子凤孙们生意经儿,还管得宽松,只颁了几条金科玉律:一不可贩私,二不可开赌坊、地下钱庄以及收放高利贷,说白了,众位爱卿你们捞钱归捞钱,不可影响我小金库,也不能丢了我这张龙脸。
偏偏赌坊钱庄乃是从古至今,银钱来得买卖,哪个不心痒?
金钱便是万恶之源首,但凡有成倍利润,能叫一个人甘愿冒着上断头台风险,一干人明里不敢,暗下妄为不少。
有些爵位高或者名声清廉,怕被有心人当成把柄弹劾,也有将店铺顶他人名字,私下瞒了朝廷做这些黑市买卖。
时日一久,京城各路生意门道儿被皇亲国戚们蚕食瓜分,已经趋近饱和。
肇县位处江南一带,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富庶,却人口密集,天然资源丰富,又是开国战乱后朝廷重点关照修生养息之地,民生发达,也算是贵人们近来瞄中捞外水宝地。
那老郡王肇县有私产也并不稀奇,派来个正宠幸武官来视察产业,该也是常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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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济安窝着一口气儿,陪答陪坐陪茶,三陪到底捱到日头又高了些,霍怀勋见这前胸贴后背、面无二两肉郑老儿坐久了,脸色惨青,袍下两个乌头靴都打颤,生怕把他熬死了,才撩袍起身:“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昨晚贵宅叨扰了一夜,就不多逗留了。”
郑济安一听,回光返照一般,刷地站起来,疾步往大屋外头走去:“老夫送大人,送大人。”
霍怀勋见他起死回生,一副如释重负喜气洋洋,哪儿像是送大人,分明是送瘟神!鼻腔一哼,不顺气儿了,绿着一张俊朗脸,停住:“隔几日,得去曹家庄查视水田,听闻郑家庄子上也有田产,我头次去那边,道路情况不大通熟,郑爷可有兴致一同前去?”
郑济安见他骤然停下步子,心中已水桶般七上八下不知又打什么主意,一听他要自己陪着下乡巡田,嗓门儿隔住似,脸红一块白一块。
这货替主子巡产,命自己伴行开道,简直一派狐假虎威!可郑家曹家庄有田产事儿他都提前晓得,分明有备而来,不容拒绝。
官字两个口,何况这人有皇气罩着,郑济安致仕前也是父母头顶天,自然晓得不好得罪,只好拢袖屏气,答应下来:“大人说甚便是甚。”
霍怀勋这才满意,猛拍郑济安骨瘦如柴肩膀:“你我私下叫什么大人,要论桐城称呼,我还得叫你一声年伯父,年伯身子不大好,无须亲送了,折了骨头,还怎么陪我下田?我自行出府,顺便活络活络腿脚,坐久了,酸麻。”
论桐城称呼,你还是个逃通缉犯,还是老夫亲自押盖缉文公章呐!郑济安心头叱骂,却不得不站门槛儿后头,叫家奴好生牵引着,目送离了正堂。
甫一见人影儿没了,郑济安忍不住心头火气,扯了喉咙开骂:“杀人放火舔屁股卖五脏道能鸡犬升天,像我儿子这样纯良孩儿,怎老天就不开眼,偏偏收了去?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正巧欢娘到了堂外,这喋喋咒骂,正入了耳朵。
杀人放火,这个好理解。
舔屁股媚上欺下,那种嘴脸人,每天做十桩,也没什么奇怪。
……不过卖五脏道是个什么意思?听起来怎么这样邪恶?
欢娘也没机会多想,见郑济安骂够了,才弱弱加默默跟柳嵩后头进了正堂内。





侍妾闺门札记 墙内红杏
柳嵩请过安,寒暄一通,将后院那茬风波给姐夫说了一遍,欢娘赶紧出列,俯身趴跪,说明缘由,从郑绣绣唤自己出去陪行,到偶遇昭武校尉,再到校尉挡毽,后到郑绣绣不慎滑了一跤。
看得郑济安还是很给这内弟几分面子,有柳嵩开道,郑济安也并没太怪责欢娘,想霍怀勋擅自乱闯后院本就大忌,遇着室女也不避讳,越发嫌恶这厮行为不检,又皱眉问:“他有没有见着……”
柳嵩自然明白郑济安担忧什么,望一眼欢娘,又朝姐夫道:“不过撞了个面罢了。幸亏欢娘手,挡了前头,外甥女儿也及时回了小楼,只怕连绣绣相貌都不曾看清哩,哪儿还见得到别处。”
欢娘见柳嵩为自己又说一通好话,抬眼瞥去,正被柳嵩收了入眼,只觉这一眼波如禁了微风秋水,堪堪泼到了自己心坎儿上,魂都被这小娇娘销了一半走,历来只知少妇媚色动人,哪儿想到十三四半大少女也有这个风姿,只暗下思忖,今日这一帮腔,必定得了她好感。
这女孩有名无实,替那挂名外甥担当个守房寡妾位,没夫婿倚仗,年龄小好唆摆,日后总得有些便宜机会可以占,想来心头跳得紧,说不出来地方,又有些发了燥热。
欢娘感激归感激,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理儿,自己无财无权,一名男子对个女子献好,还能图个什么?这世上就没无缘无故好处。
她见柳嵩眸内含了深意,悄悄望了自己一眼,不无浓色,也大半猜到他腹内几分心思,只低头考虑,这男人虽有些不怀好意,可如今身居一宅,抬头不见低头见,想避也是难,若拿捏得好,倒也能成个郑家立稳足砝码。只是以身饲虎,总有些风险,以后他若真有这份邪心,还得看怎么控制好。
柳嵩见她垂颈模样,娇娇滴滴,似是被自己瞧得害羞了,心头一动,不免又郑济安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郑济安听得疲了,又开始头疼过几日后得陪那阎王爷下乡巡田事儿,也就不做计较,将欢娘先放回房去了。
待人走了,又打发下两名家奴,柳嵩陪着这姐夫哥喝了两盅茶,见他精神提上来一些,及时开口:“姐夫,那日跟您提过,顶下城东酒楼那档子事儿……”
郑济安呷茶挥手:“这世道生意不好做,你若有这劲头,姐夫铺子里玩玩手也就好,何必另外再顶下一间?老话说得好,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还专门儿挑个酒楼生意做,不好,不好哇。”
柳嵩心里冷斥一声:“铁公鸡,话倒是一堆。”面上却只陪着款款笑意,又唤进婢子续热水,斟满了,亲自端到郑济安前面,再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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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怀勋那头踱至偏院角门,守门家奴不知哪儿去,惟独一射开外之地青柱廊下一隅,坐了个少妇,身穿宁绸金缉滚边裙,外搭个锦鸡五彩缎子坎肩儿,梳着个高高发髻,上头插了一柄金香玉翡翠坠簪,旁边伴了个年老婆子。
他步履一停,似笑非笑,也不靠近。
那美妇人见着,只跟他遥遥对着望,美眸内含嗔带怨,一改出嫁妇人端庄,倒添几分少女姿态。
霍怀勋早知她恐怕已将偏门这儿清得一干二净,也不忌讳,竟泼着胆子玩笑:“几时郑家主母亲自看家了,郑老儿太不懂怜香惜玉,生生叫爷娇娇成了个门子。”
焦婆子自然晓得这昭武校尉同自家夫人未成婚前首尾,只料不到这校尉说话行举如此癫狂,朝柳倩娥叮咛:“长话短叙。”便离了几步,给两人弯角把风。
霍怀勋几步上前,站廊下,柳倩娥剜过去一眼,嗔怨带情:“冤家!你可算还记得故人!”
霍怀勋笑得脸不红,心不慌:“当年我一走,你多等一刻都舍不得,忙不迭嫁了郑济安,还搬来了肇县,我这不千里迢迢寻了来……你现还来怪我不记得,你啊你,把我心都弄碎了。”
柳倩娥哼一声:“七郎会心碎?七郎连心都没,家中有了妻房,还来勾引我这不出阁……后一走了之,难不成还得叫我代替你那死鬼老婆死守活捱?你来肇县是为了我?我还不如相信你这些年能系紧裤腰带!”说到这儿,竟捻起罗帕,无声哽咽起来。
霍怀勋站廊下连哄带劝,才叫柳倩娥止了泪,又戏谑:“瞧郑老儿待你不过如此,不如重跟了爷可好。”
柳倩娥自然晓得他又信口开河,只冷冷一笑:“你对哪个妇人没说这些甜言蜜语?今儿早,还院后戏弄了我那美貌女儿不是?我算什么,都人老珠黄了,你如今眼里,瞧得起恐怕只有黄花大闺女。”虽骂,却犹有醋意。
霍怀勋眨个眼儿都忘了院里那事儿,摇头晃脑:“你那女儿?普通货色,不合我意,谁戏弄她了?不过扶个手而已,还被个厉害妮子给挡了一把。”提到欢娘,眼亮了,摸摸下巴,又道:“不是一般厉害啊,用眼珠子瞪我,还对个嘴型儿骂我!不晓得我早年跑江湖可是学过腹语!哼!”
柳倩娥实太熟这旧日情人性子,看似叱骂,实则怕是对那丫头是动了什么鲜念头,嗤道:“我道怎么绣绣就不合你意,原来是瞧中另一个啊,你同她还真是有缘分,你刚来,她便到,你当这郑家成了你寻芳地?”
霍怀勋浓眉扬立,再多想几层,才一拍大腿!原来是昨天醉酒时给自己送茶抹身那雏儿丫鬟!是说怪眼熟!醉狠了,硬是没记起,难怪给自己摆脸色。
柳倩娥见他脸廓一动,心想依他往日作派,看中肉就没放过,管他是人/妻还是人女,越是浇熄,他反而还越是兴奋,也只偏过身子,淡道:“那丫头是我家老爷从常春馆高价买来,给他那死鬼儿子安一门亲事,过两日迁了屋院,过了明路,也算这郑家小半主子,日后还得拿我跟老爷当婆婆公公一般侍奉!我家这老爷处处都软,偏就这个儿子,是他心口疤,眼里宝,事关那小公子,硬得像块石头!你要了他帮儿子瞧中人,天王老子,怕他也得跟你来个大翻脸。”
霍怀勋这一趟来肇县,因着一些事务,目标人物便是郑济安,眼下怎会跟他扯破脸皮,只垂着眼皮恶忖着,今后逮着机会,再将那骂人妮子给上天下地地折腾一番,也就转了话题,随口流气道:“我跟你夫婿也是一样,处处软,惟独一处硬。”
柳倩娥一个纱帕子甩他英俊脸庞上,啐一口:“下流痞子!”
霍怀勋听她骂“痞子”,莫名想起昨日那小人儿对着自己梭嘴皮子,也骂痞子,竟暗下做了个比对,柳倩娥这一声痞子同那妮子一声痞子,哪个叫得动听一些,没来由发了些滚热,顺手将飘脸上纱帕一捏,一使劲儿,揪了过来。
柳倩娥始料不及,一下子从廊阶上顺着滑下去,不偏不倚,滚进男子怀里,身子如丢进了铁水里,烫得火星乱窜,酥了身子,却也不躲,只蜷了粉拳他硬铮胸膛前乱捶乱敲:“冤家,冤家!打从你不要我,这些年我过得可是真正苦……”说着竟真心实意地抽泣起来,不比刚才那样冰冰冷。
焦婆子墙角那望过来一瞧,直冒冷汗丝子。
年岁活到如今,有什么不曾瞧过,私通偷人算得了什么?只是发生自己主子身上,偏偏使不得,还得背靠着郑家这大树好乘凉哩,想这夫人简直是猪油懵了心窍儿,夫婿都还府上,也不怕被人瞧着!又见那昭武校尉将那夫人裙子面儿都掀起了半张,手也不知放到了哪儿,摸得柳倩娥连哼带着喘,又隐约听见那校尉盘伊人耳边安抚:“……怎会不要你?你好生郑家先呆着……郑老儿那边……”接下去话,再听不大清了。
那夫人也就颤声柔气儿地伏男子怀里,像是中了咒似,只晓得应着,软成个水似,脸也红得似霞。
焦婆子同为桐城人,往年柳倩娥没出嫁前,也算见过这霍怀勋两次,晓得他那臭名声,只觉这小子英俊透了顶,性子又太跳,是个害人家伙,不管哪家闺女看上他,都得倒霉,因为实难拿得住。
几年转瞬过,这男子又长了几岁,正是壮年,非但不减潇洒,反倒添了英武魁骏。
怂软得像一坨老鼻涕郑济安哪里及得上他一根毫毛,焦婆子思忖柳倩娥招架不住也是正常,自个儿若是年轻十来岁,怕也是得生爱慕之情。
焦婆子很是发了些癔想,才醒悟,拔腿奔过去压着声音,苦脸喊:“我奶奶爷爷,这儿可不是……”将闲叙旧情两人分开,又催促着柳倩娥匆匆离了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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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郑绣绣后院那一茬风波,被郑济安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一通,又禁了几日不出屋。
郑绣绣打从见了霍怀勋,就一直有个挂念,听爹爹责骂自己主动与外男攀谈,不注意好生护着闺女宝贵颜面,险些叫外人占了便宜,只觉被戳中了说不出口心事,哭得梨花带雨,回了屋里禁足,也是恹恹不乐。
旁人都只当是这娇娇弱弱姑娘禁不起骂,也不当回事儿,只是郑济安事后消了气,怕闺女家脸皮薄,想不开,叫高姨娘每日去小绣楼陪陪那女儿,宽慰宽慰。
欢娘这边因提前请了罪,又被柳嵩开口求了两道情,郑济安也并没多说,只把那两名始作俑踢毽家生小丫鬟揪出来,吩咐按着家规,打了顿,又关了柴房,饿了两日。
两名小丫鬟本以为逃了责罚,还指望着郑绣绣说情,受罚前大哭,说小姐答应过不会罚她们。
郑绣绣心头郁卒,还记挂着那名校尉大人,正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哪儿有当日院子里闲心情去当观世音,话都懒得说半句,不提求情。
那两名丫头也就当了主子心情时好时坏炮仗灰尘,被拖了下去施罚了。
郑济安找悟愧道长拣好了黄道吉日,便与柳倩娥将欢娘带到府上下人们面前,亮了一道眼,又将欢娘按着儿妾身份,迁到了小公子原先住东边院落。
这日天清气朗,欢娘按着水娘规矩,着了一身粉红衣衫,先去了偏门,再由府内韩姓婆子牵引着,入了东院厢内,住进了主屋旁边耳房。




侍妾闺门札记 初夜祟影
韩婆子本是柳倩娥那边人,约莫四十七八,生得腰臀不分,路都难得走得,惟满脸肉儿挤得一双小眼聚光,看上去异常老练精明,主母分派下,跟着一道留东院这边,与欢娘同住。
东院静悄悄,空气里净是了无人烟寂寥味。打从小公子没了,空无一人,苍蝇都懒得飞进来,每隔两日才来个婆子做扫除,开窗散味。
主屋内纤尘不染,郑家少爷床榻柜橱书案光洁如洗,书房案上水墨虽干,砚台笔洗笔架等文房用具却一应俱全,毫无缺损。想必是郑济安至今叫下人好生保养着,既然死不见尸,总是存着那么一丝儿明知不可能奢念。
虽只从窗户里瞟去一眼,欢娘也能感受到主人原先文雅书卷气,生了些惋惜,要是这小公子还活着,又真是这么个玉雕锦塑人,这年代,红袖添香陪伴他呆上一世倒也值,可是他要是真活着,恐怕也轮不到自己来进这郑家门。
世事两难全呵。
欢娘进去主厢外小厅内,楠木四脚桌上已提前摆好了那小公子衣冠与贡品,跪蒲团上,拜了三拜,奉过香火,算是走完程序,了了一桩事。
韩婆子过来,将她搀起,眼睛眯做缝儿:“从今儿后,姨娘便是自家人,由奴婢来伺候您,若有不周,可得千万跟奴婢说。”
欢娘知道,这个婆子半是服侍自己,一半也算监管着,日常给主子报报自己这边动静,见她虽是称奴道婢,腰都不弯一分,哪儿像是个好应付人,主动福了腰,道:“有劳韩妈妈了。”又从袖内拿出一小锭银钱,掩着袖子放韩婆子手心里:“初来乍到,家中规矩还不熟,日后就有劳妈妈提点了。”
常春馆瘦马按着级别,每月有些许例钱,田六姑偶尔接一些针黹私活儿,做不完,分给瘦马姑娘们帮忙,也会象征性给点儿奖励,虽杂七杂八加起来,少得可怜,但因为平日食宿都馆子内,花不了什么,天长日久,倒也能积少成多。
别看这一小锭银,欢娘却是足足攒了好几年,这会儿一下子给了出去,说不心疼,那是假。
韩婆子瞥一眼那银钱,还瞧不大起,可有总比没好,迅速卷了袖袋内,咳了两声,冷脸儿好歹松了一些:“日后这边只有咱们孤寡二人相处,姨娘是奴婢主子,奴婢自然会好生照应着。”
临到傍晚,用过饭后,东院这边儿没了声响,倒是高姨娘亲自领了婢子过来,看了看房间床褥被垫,问候了两句。
欢娘道谢,高姨娘只笑着将她手一捏,亲亲热热:“你我现如今一家人,还分个什么内外?”
欢娘看得出这高氏应该是想笼络自己,只眼下情形不大明朗,也并不说什么,见韩婆子旁边看着,只收回手来,笑了两下。
欢娘想过无数次被卖作妾初夜,可现实总想象之外,万般也没料到是这副场景。
刚睡熟了下人厢房,又搬了院子,一晚上,欢娘辗转反侧,想着第二日一大早还得早起给郑氏夫妇请安,强逼自己睡觉,是难以入眠。
白日里本来没什么,一到这滴水都能听得清晰半夜三,欢娘睁着眼望着顶梁屋脊,精神一振奋,越想越多,竟发了寒颤。
这偌大一个院子,几间房加上外面天井,起码有百来个平方,现只有自己跟外间睡得死过去韩婆子两人。
谁说现代人核儿就不怕鬼,就一定是无神论了,她现代,不敢一个人看恐怖片,晚上上个厕所还得把灯都打开呢。
胆子小,这是妈生天注定,可管不着是哪个年代人!
这东院到底是不认识死人住过屋子,自己又跟这死鬼扯了个亲密干系,欢娘白日里大太阳照着,不觉着什么,现阴森森,总有点儿瘆得慌,再想着袅烟说过这小公子死得冤枉,将弟妹魂儿都勾住了一席话,愈发脊背窜凉,将被子蒙过头去,默默念叨着:“小公子……我只是帮你守个灵……日子也不好混啊……阴间漂亮女鬼多,你长得那样英俊不凡,鬼见鬼爱,怕早就是儿女鬼崽子成群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了……”
帘外蜡烛禁了夜风,闪了一闪,灭了下来。
欢娘心头一炸,疑心生暗魅,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朝隔间外头跑去,跑到韩婆子搭床边摇了一摇:“妈妈,醒一醒——”
韩婆子脂肪厚,嗜睡,一见着周公,打雷闪电都懒得翻身,这会儿正是云里雾里,被推猛了,皱眉反手一推,梦呓着劈里啪啦骂:“作死大半夜吵人瞌睡也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欢娘被糊了一脸儿口水,没法儿,里间蜡烛熄了,黑咕隆咚,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回去,只得裹了寝衣,走到院子里,打算先站会儿,平息平息心情。
院内月光素冷,薄云掩星,约莫已是下半夜辰光,再过一个时辰就得天亮,正是万物酣眠深时候,怕是连虫子鸟儿都休眠中。
欢娘站了会儿,觉得冷,围着篱笆墙走动,不远处有什么一闪,不自禁望去,一个人形身影一晃,再是定睛一瞧,似是从旁边一座屋厢内出来,背影匆忙,转瞬不见。
人影倒霎是眼熟,只这半夜三这儿出现,行迹着实有些诡异。欢娘心里猜疑着,竟连小公子亡魂也不怕了,轻手踮足地,悄声悄气地进了屋。
次日天亮,韩婆子给欢娘打水梳洗,见她眼皮儿略肿,底下挂了青色眼圈,不免埋怨:“这高床暖衾……欢姨娘没睡好不成?第一日便这模样,老爷见着,不说你,倒是得怪奴婢招呼不周了。”
欢娘瞧自己这样子,也确有些憔悴,寡居之屋,又刚搬进来,自然没有购置脂粉,恳请韩婆子去找个年轻小鬟看能不能左一些妆面上物事,稍微打理一下容貌。
先前跟袅烟住一块儿,欢娘见她就有个竹制妆奁,里面装着胭脂香粉眉石,穷人家闺女儿也爱美,自己赚钱买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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