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猿
他说,天地将倾九黎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魏十七站在他身后,忽然问道:何为剑灵?
朴天卫知他疑问从何而来,当年他也向师尊问过同样的问题,他想了想,尽可能浅显地为他解说:飞剑认主,剑生灵性,是为剑灵,剑灵化形,需以剑丝编织法体,通天阵一战后,昆仑元气大伤,青冥剑,辟邪剑,掩月飞霜剑,瀑流剑,冰裂松纹剑,天河剑,罡风剑,诸剑的剑灵尽皆殒灭,之后数万年,能将剑诀推衍至剑灵化形的剑修,屈指可数,寥寥无几。如今这流石峰上,化形的剑灵止剩下九黎清明天禄三人而已,只怕之后数万年,也不会有第四人了。
阮静拉着魏十七的衣袖,依偎在他身旁,心中黯然神伤。
二人交谈了几句,心血来潮,不约而同举首望去,只见无涯观门户大开,御剑宗门人鱼贯而出,自莫安川莫长老以降,老老少少,无一御剑,默然走过栈道,走在山路上,一步步离开观日崖。
九黎掉转头,在天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天禄俯身载起清明,奋四蹄蹈空而去,径直落在朴天卫身旁。
镇妖塔底,斑驳的木门被一只苍老的手推开,孙汀孙嬷嬷最后一个走出来,长长叹息一声,望着九黎道:别无选择了吗?
从青冥剑钉在极北高空的一刻起,我们就别无选择了。九黎早有预感,他本想看一看太一宗的底牌,潘乘年和楚天佑都没有藏私,然而局势并不乐观。
魏十七逃离碧梧岛之时,回头望了最后一眼,他看到雷火劫云化作一个巨大的漏斗,滚滚而下,万道金芒劈落,那是妖凤出手了。司徒凰和妖凤穆胧究竟是什么关系?九黎隐约猜到了几分,那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他需要面见潘乘年,确认这一点。
见他心意已决,孙汀无言以对,只得恋恋不舍走下观日崖。
御剑宗的门人逶迤而行,一路来到石梁岩,避入冷泉洞中。朴天卫将手按在天禄犄角上,若有所思,低声道:要开始了吗?
话音未落,一声雷响,镇妖塔光芒万丈,铭刻在塔身的符箓骤然亮起,妖气冲天,暴雨蒸腾,顷刻间一扫而空,现出朗朗青天,一轮如火的赤日。
九黎举手一拍镇妖塔,厉声喝道:醒来!
莽莽昆仑犹如巨龙翻身,地动山摇,烟尘四起,观日熊罴鹿鸣三座山崖四分五裂,无涯观坠入深谷,镇妖塔节节拔高,直插霄汉。
阮静微张着小嘴,嚅嚅道:这是这是
魏十七揽住她的肩膀,道:镇妖塔,即是炼妖剑。
法相真人炼妖剑,洞天至宝演化出一座接连真实与虚妄的石塔,将妖族的魂魄肉身分离,肉身留在炼妖池中,魂魄镇压在塔下,数万年如一日,矗立在观日崖,沐浴在月光和星光下,风雨不动,如山,如岳。
当年,在踏入通天阵之前,法相真人没有带走炼妖剑,相反,他留下了九黎和孙汀,为昆仑保存了某种可能,最终,一十四位昆仑祖师陨落在通天阵中,幸存的尹陌北邵西闽应默宁不负所托,挽狂澜于既倒,赢得一场惨胜。
物换星移,年月悠悠,九黎是镇妖塔的主人,孙汀是镇妖塔的看门人,二人超然于物外,共同守护这方洞天,直到这一天,九黎将炼妖剑从沉睡中唤醒。
命运终于走到了最后的时刻
第三十七节 多看了一眼
观日崖上,是一座九层八面的石塔,观日崖下,尚有七十二层,眼看镇妖塔节节拔高,至九九八十一层后,塔基由实转虚,最后只剩下一抹淡影。
高塔漂浮于天地间,塔尖是真实的存在,塔基是虚妄的世界。九黎伸手一招,镇妖塔急剧缩小,化作一柄二尺七寸长的飞剑,藏于鞘中,不露锋芒,稳稳投入他手中。
九黎将炼妖剑系于背上,低头望着山崖间一片狼藉,不堪入目,观日崖夷为平地,玉海毁于一旦,鹿鸣崖和熊罴崖上的禁制无一幸存,御剑宗经营万年的道场,只剩下一片废墟。
他足踏虚空,衣袂飘飘,缓步来到朴天卫身前,道了句:流石峰就拜托了。
法相真人的剑灵,默默守卫昆仑数万年,论辈分,无人能出其右,他有资格这么说。朴天卫知道他这一去,是孤注一掷,赌上了昆仑的根本,当下也不多言,言简意赅应了一声好。
九黎深深望着流石峰的一峰一涧,一草一木,颇有眷恋之意,最后目视清明,朝他微微颔首,衣袖一拂,将魏十七阮静二人卷于其中,一跺脚,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外。
仿佛失去了支撑,暴雨再度从天而降,无穷无尽,将流石峰吞没。
九黎驾遁光闪了数闪,破空而去,越过莽莽昆仑,投连涛山而去。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天地元气的震荡瞒不过渡劫期的大修士,敌友未明,连涛山钟声不绝,响彻云霄,鹤唳峰飞起一道青光,斧皴峰飞起一道白光,不约而同截住九黎。
来人正是太一宗掌门潘乘年,风雷殿殿主楚天佑。
九黎将遁光一停,视线落在楚天佑身上,咦了一声,道:原来太一宗多了一位渡劫期的大修士,可喜可贺!
潘乘年双眸幽深似海,注视良久,却看不透对方的虚实,他心下暗自警惕,淡淡道:敢问阁下是谁,造访太一宗,有何贵干?
一部《太一筑基经,造就两大宗门,昆仑太一,红花白藕本是一家。九黎反手将背上飞剑拔出,笑道,潘掌门,你不认识我,不怪,我且问你,可识得此剑?
潘乘年凝神望去,飞剑貌不惊人,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他皱起眉头,正待开口,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又多看了一眼。
只是因为多看了一眼,他顿为之动容,脚下先天鼎一颤,嗡嗡作响。
在那一刹那,他眼前一花,飞剑漾出十数道妖魂,天狐,天狼,巴蛇,夔牛,睚眦,朱雀,玄龟,螭龙,青鸟,缠绕剑身,束缚不去,无声地咆哮着。
法相真人炼妖剑,你是九黎前辈?
楚天佑大吃一惊,这柄平平无奇的飞剑,就是传闻中的洞天至宝炼妖剑?潘乘年为何称他前辈,莫非他是法相真人的衣钵传人?
正是炼妖剑。九黎还剑入鞘,能否见信于潘掌门?
潘乘年颔首道:前辈言重了,请暂借一步说话。
他向楚天佑看了一眼,后者会意,随手祭出瀑流剑,黑烟滚滚,东溟鬼城横空出世,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请!潘乘年伸手示意,当先踏入鬼城之中。
九黎是操纵魂魄的大行家,哪里将区区鬼魂放在眼中,只是陌北真人的瀑流剑,遗失已久,怎地落在楚天佑手中?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只作不知。
三人踏入东溟城,来到一户院落坐定,九黎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问道:潘掌门,之前碧梧岛一战,胜负如何?
潘乘年略一犹豫,苦笑道:失算了,那司徒凰乃是妖凤穆胧浴火重生,经历生死轮回,重塑妖身,虽然年幼,神通却毫不逊色,我等不是她对手,铩羽而归。
集香木,复从死灰中更生?
正是。
损失可大?
折损了一具身外化身,悉心栽培多年的两名女弟子,双双殒命,卞慈被三昧真火焚灭,尸骨无存,卞雅魂飞魄散,阳锁就此遗失,不知所踪。昆仑弟子魏十七御剑遁去,侥幸逃脱大难,再也没有回连涛山,后来得知,他一路马不停蹄,径直逃回了流石峰。
那司徒凰神通如何?
神通广大。潘乘年顿了顿,浴火重生之后,此女修炼碧萝派七卷无字天书,业已勘破炼神,步入渡劫,将三昧真火淬炼到极致,雷火劫云困不住,反为其吸入体内,先天鼎和灵台方寸灯也奈何不了她,我与她斗了三天三夜,她挥洒自如,尤有余力,并未现出妖凤真身,到最后真元不济,只能落败而走。
数万年前,昆仑派与碧萝派东西相望,并称双雄,前者传下《太一筑基经,包罗万象,开创剑修玄修二脉,后者从三株碧玉梧桐下得了七卷无字天书,奉为至宝,历代无人能识,没想到落入妖凤穆胧之手,竟被她勘破其中的奥妙,以妖身修炼天书,终至于大成。
潘乘年试探着道:妖凤神通广大,前辈纵然将她制服,缺了山河元气锁,也无从抽取妖元,回馈天地,那个于事无补。
九黎哂笑道:山河元气锁在此。他衣袖一展,将魏阮二人放出。
潘乘年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阿雅,原来你还活着!
她已经不是你的女徒卞雅了,昆仑派的阮长老借用了她的身体,夺舍重生。此二人,一人祭阴锁,一人祭阳锁,阴锁守,阳锁攻,剿灭妖凤,是我等最后的机会了。
阮长老?可是岳朔之女,紫阳道人之徒阮静?潘乘年不觉看师弟一眼,记起他曾提起,赤霞谷一战,以二十四颗定海珠重创阮静,毁其肉身,这个仇怨可结得不小。
正是。天狐后人,夺舍睚眦血脉,有她驱使阳锁,只在卞雅之上。九黎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道,潘掌门,时日无多,我携炼妖剑亲身至此,已经表明了诚意,太一宗可愿再往碧梧岛一行?姑且尽人事,听天命!
潘乘年低头沉吟良久,问了楚天佑一句,师弟,你怎么看?
楚天佑笑道:唯师兄马首是瞻。
潘乘年叹道:好,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那就再与妖凤斗上一斗!
第三十八节 坟头上跳舞
暴雨再度转为骄阳,如火如荼,中原大地江河干涸,赤地千里,民众不堪其扰,盗贼蜂起,搅得四方不宁。
茫茫东海水汽蒸腾,一丝风也无,天光云影下,碧梧岛是湛蓝宝石上一点翠绿瑕疵。
司徒凰站在碧玉梧桐下,眼帘低垂,鼻息沉沉,似睡,似醒,神游物外。
卢胜魂不守舍,翘首以盼,司徒掌门有通天彻地之能,答应替他重塑肉身,却迟迟没有动手,眼看着元婴一天天虚弱下去,他等得心焦,不敢催,又不敢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头的苍蝇,团团转。
元婴出窍,遨游万里,朝发苍梧,夕至县圃,然而卢胜尚未修炼到此等境界,失却了肉身,元婴如野鬼居无定所,惶恐不安,再拖上个十天半月,只怕元婴溃散,百年的苦修成南柯一梦。
碧玉梧桐亭亭如盖,先天乙木之气滋养着司徒凰的身体,绵延不绝,每时每刻都发生细微的改变。不同于妖族以天地元气日月精华淬炼躯体,成就琉璃金刚铁檀玉晶等诸般法身,七卷无字天书,修至大圆满,旨在凝炼不死不灭的三十二如来金身。
一气化三清,化的是三具身外化身,三十二如来金身,却是只得一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
败而后成,破而后立,当年妖凤穆胧突破通天阵,一飞冲天,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逃出生天,降落在东海,吃尽碧萝派门人,拖着残破之躯,踏遍碧梧岛,在三株碧玉梧桐下得了七卷天书,参悟万载,终有所得。
然而通天阵逆转乾坤,威力无穷,妖凤的伤势一日重似一日,虽得天书,也只能望而兴叹,无力修炼。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置于死地而后生,穆胧思忖再三,决意以三昧真火,脱胎换骨,更生为幼凤,弃穆胧旧称不用,自名司徒凰,险而又险地度过最初数千年,甫一塑就妖身,便即修炼七卷无字天书。
妖凤五行亲火,得益于碧玉梧桐下的先天乙木之气滋养,进展奇速,一路势如破竹,数十年间,接连破境,业已步入渡劫,着手凝炼三十二如来金身。
金身成就不易,错非太一宗来势汹汹,她断不会离开碧玉梧桐,出手相逐。
司徒凰一入定,就是七天七夜。
在这七个昼夜里,卢胜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等死,死亡必然降临,不知何时降临,他忍受这煎熬和折磨,心性一天天扭曲,咬牙切齿,一夜白头。他不敢怨恨司徒凰,但他对太一宗恨之入骨。
元婴虚弱不堪,希望变成绝望,正当他切齿惶恐之际,司徒凰从碧玉梧桐下走了出来。
卢胜忙不迭迎上前去,满脸希冀。
司徒凰打量着他小小的身躯,淡淡道:元婴出窍,肉身毁坏,延命之法无非夺舍与合体二途。你愿夺舍,抑或合体?
合体乃是邪魔外道延命的手段,以魂魄融合为根基,寄存于妖物的躯体内,意识不灭,修为不减,寿元亦可增加三五百年,但后患无穷,往往性情大变,残暴嗜血,逐渐丧失神志,最终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卢胜心知肚明,魂魄夺舍,元婴修为尽失,碧梧岛不养废人,活着,就等同于死去。他咬着牙道:弟子愿跟妖物合体,杀上连涛山寻仇,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寝其皮,薅其毛
司徒凰打断他,太一宗那几人,你没有机会的。
迎头一棒,卢胜一口气堵在胸中,无处宣泄,憋了良久,恨恨道:至少寿元倍增,老而不死,熬到底,在仇人的坟头上跳舞!
司徒凰看了他一眼,估摸一二,道:既然如此,也罢她伸手一招,从海边摄来一头硕大的黑甲龙龟,不由分说,将卢胜的元婴往龙龟体内一按一抹,施展大神通,催动合体之术。
卢胜连连惨叫,痛不堪言,识海之中,龙龟的魂魄气势汹汹扑上前,与他战作一团。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在此一搏,卢胜忍着痛,奋起余力,拼命厮杀吞噬,二道魂魄滚滚激战多时,卢胜勉强占得上风,将龙龟禁锢于一隅。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卢胜精疲力尽,再无余力融合魂魄,他将头尾四肢缩入壳中,龟甲上浮现出一张人脸,怨毒之色溢于言表,脸颊抽搐了几下,合上眼帘沉沉睡去。
司徒凰看得极准,这头黑甲龙龟亦是久炼成精的老妖,以卢胜的魂魄之力,恰好能将其降服,既然他要熬到底,在仇人的坟头上跳舞,赠他一头龙龟合体,再好不过了。
魂魄融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少则数年,多则十载,司徒凰了却卢胜的心愿,正待回到碧玉梧桐下凝炼金身,忽然心有所感,举头望向极西之处的高空。
还不死心吗?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已经变作淡金色,身影一晃,衣衫猎猎作响,疾投西方而去。
彤云滚滚而来,潮水般淹没了青空赤日,雷声隆隆,金蛇狂舞,东海之上风起浪涌,惊涛连天。
小心,那是雷火劫云!潘乘年一踩先天鼎,试图将其收入鼎中,不想雷火劫云被妖凤吸入体内,重加洗炼一番,已跟太一宗无缘,非但不听使唤,反而劈下十数道雷火,逼得他不得不暂避锋芒。
若在平日,潘乘年全力催动先天鼎,多花些工夫,自能将雷火劫云降服,但妖凤隐身于一旁,虎视眈眈,他哪里敢分心,当下足踏先天鼎,降在海涛间。
楚天佑知道妖凤的厉害,也不托大,与师兄并肩而立,二十四颗定海珠环绕周身,此起彼伏,护得周全。
滔天巨浪被定海珠一镇,顿时安稳下来,东海平静如镜,波澜不惊。
九黎御炼妖剑飞在空中,雷火接连劈下,没入他体内,泯灭无踪。他审视着云与海之间的虚空,长笑道:司徒凰,九黎在此,何不现身一见!
等了片刻,久久不见回音,九黎朝潘乘年颔首示意。潘乘年探出五指,施展五气朝元的大神通,天地元气鼓荡,勘破一切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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