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猿
虽然在自己的地盘,有浑天老祖与无妄子坐镇一旁,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启元丹”显化入世,白丹子为幽冥之力所侵蚀,毫无人性可言,赤丹子在他眼中只是果腹的猎物,垂涎欲滴,凶性大发,双腿一蹬凭空消失,一道黑影如旋风般席卷而去,以臂为刃,试探着从其身后发动猛攻。
大孚道人摇了摇头,对困井的心性看低几分,不过看低归看低,白丹子这般化形,确实难以抵御,道行相仿,人修多半斗不过野兽,就算撑得过一时,也终究难逃灭顶之祸。不过人之异于禽兽,善假于物也,赤丹子早有防备,心念动处,祭起本命法宝“穹庐罩”,身形骤然暗淡数分,头顶一道道曦光刷落,映出白丹子的身影,光影缭乱,仿佛陷入流沙之中,突进之势慢了十余倍。
幽冥鬼物以杀伐见长,疾如风,侵如火,“穹庐罩”若定不住对方,失了先手,必将陷入苦战。赤丹子寸步不退,冒险扳回一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嘴里默默嘀咕了一句,“找到你了!”五指一紧,握住一柄“赤川流焰剑”,轻轻一振,数道赤火蜂拥而出,如灵蛇般缠向白丹子。不料赤火尚未近身,白丹子闷哼一声,三千六百毛孔全开,幽冥之气弥漫而出,赤火如泥牛入海,稍纵即逝,“赤川流焰剑”断为十七八截,毁于一旦。
赤丹子毫不气馁,紧接着又祭出一颗“溯求珠”,光漾漾,宝灿灿,如日中升起,甫一腾空便化为齑粉,“赤川流焰剑”顷刻间回复如初,赤火再度蜂拥而出,这一回幽冥之气竟不能将其一口吞没,此长彼消,一时竟僵持不下。
这一连串手段如行云流水,严丝合缝,赤丹子胸中无惧无畏,将己身安危置之度外,全力催动“赤川流焰剑”,一道道赤火前赴后继,将对方死死拖住。白丹子心中渐生焦躁,忽然仰头吐出一颗内丹,圆滚滚,乌沉沉,狠狠砸向“穹庐罩”,势如破竹,竟无可阻挡。
赤丹子眉头微皱,“穹庐罩”响应如神,倏地飞回头顶,一道道曦光刷落己身,映得身躯模糊不清。白丹子吸回内丹,猛地扭转头,恶狠狠盯着对方,酝酿数息,再度喷出内丹,星驰电掣般砸去,却从赤丹子胸口一穿而过,击了个空。
曦光掩映下只得一道虚影,赤丹子早已潜踪匿迹,神不知鬼不觉遁至白丹子身后,“赤川流焰剑”化作一道流光,破开幽冥之气,深深刺入对方体内。利剑破开皮肉,贯穿心脏,然而对幽冥鬼物而言,要害早已不在胸腔内,白丹子弓起后背向后撞去,剑锋从前胸戳出明晃晃一截。
赤火灼烧创口“滋滋”作响,白丹子后背紧紧抵住剑格,体内幽冥之气如山洪暴发,伸出十七八条黝黑的触手,将赤丹子紧紧缠绕。以伤换伤,赤丹子一时不查,竟吃了大亏,百忙之中松开右手,念了个“疾”字,与“穹庐罩”下的虚影移形换位,堪堪躲过一劫,眉宇间蒙上一层氤氲黑气,气机一落千丈。
“赤川流焰剑”留在白丹子体内,赤火鼓荡而出,灼烧骨肉脏腑,白丹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咬牙切齿,双爪握住剑锋,怒吼一声,将长剑生生拔出,整个贯穿前胸后背,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幽冥之气缠绕剑身,赤火急速熄灭,顷刻间朽坏碎裂,从爪缝间叮当坠落,胸腹间的剧痛令他狂性大发,白丹子不待伤口愈合,猱身再上,对赤丹子视若无睹,合身扑向“穹庐罩”。
赤丹子暗暗叹息,他以精血祭炼此宝,剥离神魂藏于“穹庐罩”内,身躯有如一具行尸走肉,不知痛痒,不惧毁伤,没想到交手不过片时,便给对方窥破底细,幽冥鬼物遵循本能追杀猎物,嗅觉敏锐,不可以常理度之。
接下来的交手沦为一场索然无味的消耗战,赤丹子仗着“穹庐罩”腾挪游斗,祭出一宗宗法宝拖延伤敌,白丹子如猛兽般衔尾追杀,伤痛没能拖慢脚步,反令他更为疯狂。数个时辰后,赤丹子耗尽法力法宝,熬到灯枯油尽,白丹子依旧活蹦乱跳,咆哮着砸碎“穹庐罩”,掏出神魂吞入腹中,一场争斗就此分出胜负。
大孚道人认负告退,心无挂碍,他自忖已尽力而为,上境之下,鬼物压过人修一头,亦在情理之中,唯有法则方可抗衡幽冥之力,此非战之罪。浑天老祖也没有苛责什么,微微颔首,显然对大孚道人的手段颇为赞赏,神魂藏于本命法宝内,驱使肉身破敌,这是下界真仙的小伎俩,令人耳目一新,只是要瞒过幽冥鬼物,却还欠了几分火候。
白丹子吞噬赤丹子,耗尽最后一缕幽冥之气,七窍淌血,遍体鳞伤,蹒跚着走到困井道人身前,伏于他脚下,呜呜咿咿,奄奄一息。大孚道人驻足回头,看他如何处置,却见困井道人丢下一颗乌黑的丹药,使个神通,将白丹子收入袖中,眉梢微微一松,露出些许释然。
仙都 第一百八十二节 来而不往非礼也
此番玄妙论道,“玄元天”有秀禾、知盈、明夷、大孚、袖海、魏天帝六位大德,“妙元天”有蛊三、屯蒙、临观、困井、革鼎、解升六位大德,前后三度交手,退下蛊三、秀禾、大孚,又轮到“玄元天”一方出题,众人略作商议,明夷道人举步上前,向“妙元天”诸位同道稽首为礼,直截了当道:“上番论道之后,贫道修炼了一宗攻伐手段,名为‘羝羊触藩’,自觉威力不俗,‘妙元天’哪位同道上前切磋,硬接一击,若退出三步开外,算贫道侥幸小胜,三步之内,则贫道告负退出。”
玄妙论道,论的是大道,比的是神通,如此粗暴的硬撼对攻,委实不多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相对而言,“妙元天”诸位大德才更擅长这等题目,上一回交手,明夷道人便是输在解升道人的强攻之下,此番痛定思痛,卷土重来,哪里遇挫就要在哪里找回场子。他口中言说,目光却落在解升道人脸上,意在邀对方出手,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竟是革鼎上前迎战,解升亦未曾阻止。
革鼎道人与对方打个招呼,立定于虚空中,颔首示意可以开始,明夷道人收敛心神,暗暗捏定法决,先施一道神通落于己身,向“清灵云海”挪借本源之力,待论道过后再行奉还。这一道神通并非毫无代价,借一须还二,借二须还三,借三须还四,最多可借九还十,然而以革鼎道人的道行,一时间也撬动不了过多本源之力,大抵以一界为限,日后分摊到所掌各处地界,本利一并奉还,也不至损及根本。
来而不往非礼也,解升道人既然沟通“幽冥鬼蜮”,暗算秀禾道人,令其吃了个哑巴亏,悻悻而退,他自然也可借用“清灵云海”之力,还以颜色。只是这般凌厉的攻伐手段,用来对付革鼎道人,有些杀鸡用牛刀,令他暗觉可惜。
星云深处,云海鼓荡如潮,清灵之气生生不息,衍化为无比纯粹的本源之力,穿渡时空,横跨天域,落于革鼎道人体内,一股强横绝伦的气机冲天而起,隐隐现出苍茫云海,将“陷空境”笼罩其中。解升道人咦了一声,神情微变,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早知这一击挪用“清灵云海”之力,合当亲自下场,不令革鼎道人以身涉险。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解升道人只能静静作壁上观。
革鼎道人曲膝坐臀,双臂虚虚合抱胸前,如抱一口七石大缸,目光下垂,一团幽冥之气急剧涨大,无数黑影游弋穿梭,渐次连成一片。硬接对方一击,无非攻守二途,明夷有备而来,革鼎道人自忖以攻对攻,非是所长,故此以守代攻,施展神通,将孕育数万载的一轮“幽冥黑日”祭将出来。
明夷道人蓄势到极致,周身肌肤鼓胀欲裂,扭身踏上半步,开声吐气,拂袖挥出。他身上这件“六翮守一袍”亦是祭炼多年的心血之宝,倾力施为之下,竟护持不住,从袖到肩片片破碎,转瞬化作齑粉,露出一条干瘪的胳膊,皮包骨头瘦归瘦,却如玉石般晶莹润泽。
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所有威能聚集于方寸之间,没有泄露分毫,作为斗战的手段,“羝羊触藩”乏善可陈,革鼎道人只须提前避让,这一击便徒劳无功,然而妙玄论道出题破题,事先约定,明夷道人言明硬接一击,不退出三步,避让则等同于落败。革鼎道人蓄势已足,双臂一抖,怀中一轮黑日冉冉升起,虚空向内塌陷,观战大德猝不及防,竟立足不稳,齐齐向前倾倒。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明夷道人倾力施为,“羝羊触藩”足以灭毁一界,无穷伟力聚于一处,“陷空境”为之动荡不宁,下一刻却被黑日尽数吞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连革鼎道人都觉得诧异,他这轮“幽冥黑日”虽能侵吞万物,何至于如此轻易就得手?不对,不对劲!其中定有蹊跷!
明夷道人收回光秃秃的右臂,左手轻轻掸了掸肩头的破布,法则之线编织因缘,“六翮守一袍”光芒闪动,转瞬回复如初。他静静望着那一轮“幽冥黑日”,静静数了十余息,开口道:“革鼎道友小心了——”话音未落,黑日猛地向外鼓胀,凹凸扭曲,似有无数异物挣扎欲出。
革鼎道人脸色骤变,体内幽冥之力尽数灌注于内,却兀自稳不住黑日,一道道白光如利箭刺出,“幽冥黑日”千疮百孔,法则之力宣泄而出,重重击在他胸口。然而令明夷道人诧异的是,对方竟岿然不动,寸步不退,任凭法则将其彻底侵吞,将这一具存世之身碾为齑粉,神魂亦不得逃脱。
明夷道人这一手“羝羊触藩”收放自如,确有过人之处,击破“幽冥黑日”,革鼎道人灰飞烟灭,余威层层散去,虽然波及诸方天域,搅得“陷空境”动荡不宁,却并未造成不可收拾的乱局。他向清灵云海挪借到本源之力,浑天老祖为其收拾手尾,当下风轻云淡一拂袖,将破灭一界的余波悉数扫平,前后不过百余息,便回复如初。
解升道人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涩然道:“革鼎道友未退半步,这一阵是‘玄元天’败了。”
明夷道人觉得匪夷所思,上尊大德化身万千,唯有这一具得道的存世之躯最为要紧,一旦损毁,即便神魂脱逃,重塑肉身,神通手段亦一落千丈,不得与上尊大德并立于诸天万界之上,革鼎道人为了区区一阵得失,硬撑不退,乃至于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摇了摇头,心中怅然若失,换做是他,哪怕将“陷空境”拱手相让,也不愿舍弃存世之躯,浑天老祖宽厚,无妄子苛刻,“妙元天”果然不是他们能去的所在!
题目是他出的,众目睽睽之下胜负了然,他也没什么可争辩的,明夷道人默默稽首,飘然退下。至此“妙元天”赢下三题,“玄元天”只赢一题,场上尚留知盈、袖海、魏天帝三位大德,局势不容乐观。
仙都 第一百八十三节 幽冥孤域
知盈道人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革鼎道友如此轻易就舍弃存世之躯,千万载道行毁于一旦,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解升道人似为之惋惜,但并不感到意外,显然是之前计议好的,留下了后手,日后仍可重归大德之列。由此看来,无妄子对“陷空境”势在必得,绝不容许有意外发生!想到这里,他不禁望向浑天老祖,却看不出端倪,亦得不到分毫暗示。
又轮到“妙元天”一方出题,屯蒙道人大步踏上前,立定于虚空之中,道:“‘玄元天’衍化诸般法则,‘妙元天’诸法寂灭,幽冥独存,贫道以一炷香为限,布下一处幽冥孤域,袖手旁观,请‘玄元天’同道来破,亦以一炷香为限,扑灭幽冥之气胜出,尚存一丝则告负。”
法则之争,存着胜,灭者败,一目了然,也无从拨弄手脚,此题看似公允,但屯蒙道人蓄谋已久,“玄元天”仓促应战,多半要吃点亏,不过他事先言明不插手,听任对方施为,区区一处“幽冥孤域”,亦非全无机会。知盈道人见浑天老祖不置可否,心知这一阵仍有胜机,斟酌再三,客客气气向魏天帝道:“可否有劳魏道友再走上一遭?”
魏天帝稍加思忖,颔首应允下来。他已为“玄元天”赢下一场,此番二度下场,毫无压力可言,即便落败亦无妨,况且未雨绸缪,幽冥域界的种种玄妙,他也有意提前见识一番,免得日后发生冲突,措手不及。
屯蒙道人见魏天帝出阵,心中没由来打了个咯噔,“幽冥核”坚不可摧,被他握于掌中,冥纹如雪狮子向火,层层消解,这等破伐攻坚的手段,令人忌惮。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山渐道人点起一炷“游萤香”,屯蒙道人摄定心神,双臂先做了个“托天”的姿势,衣袖滑落肘弯,露出两条靛青的胳膊,肌肉鼓鼓囊囊,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托天”之后,继之以“覆地”,屯蒙道人双膝微曲,臂膀下按,袖管又“唰”一声落下,抖动如水纹,脚下冉冉腾起几缕黑气,盘旋回转聚拢成一团。
“妙元天”诸位大德不甚在意仙风道骨,仙家风范,施展神通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解升道人掌心张开“幽冥漩涡”还算看得过去,到了革鼎道人坐臀抱缸,屯蒙道人托天覆地,透出一股子跑江湖卖艺的味道,让人看不起。看不起归看不起,道行神通摆在那里,着实不可小觑,众人凝神望去,却见一团黑气酝酿十余息,蓦地炸开,四下里急速蔓延,笼罩方圆十丈之地,于“陷空境”中生生辟出一方域中之域,幽冥法则翻滚衍化,屯蒙道人身形渐渐淡去,临去之时向魏天帝稽首为礼,抬掌相邀。
“游萤香”烧到尽头,星火如飞萤浮游,一一熄灭,山渐道人等了片刻,换上一炷新香,随手燃起,将目光投向魏天帝,看他如何破域。
幽冥气息忽聚忽散,虚空荡漾,屯蒙道人缓步跨出,立于己方阵营,神色如常,波澜不惊,但解升道人却察觉他气息稍有不稳,显然元气大伤。幽冥之力吞灭诸般法则,开辟一处域中之域,对“妙元天”大德来说并非难事,屯蒙道人如此费力,当是无妄子暗中另授神通,这一处“孤域”另有玄虚。
孤域无人主持,从一开始就脱离屯蒙道人掌控,法则生生不息,自行衍化,上境大能不得其门而入,无从下手,但对上尊大德而言,大可长驱直入,推动根本法则强行压上,破除一域,无非是所费气力大小,所耗时间长短罢了。魏天帝并不急于动手,眸中星芒闪动,静静看了片刻,伸手轻推,法则之线编织因缘,星力如掀起汹涌潮水,翻滚着压上前去。
法则接触的一刹,星力骤然停滞,如同受阻于一道无形坚壁,法则之力急剧攀升,越积越厚,却迟迟未能压上前,酝酿反噬之势,拖得越久,反扑越猛烈。魏天帝却静立于原地,眸中星光为一层幽冥之气所笼罩,意识一刹那投向遥远的未来——
残锷山弥罗宗大堂内,杨易拜伏于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此番他奉腾霄派陆阙陆掌门之命,远赴妖域拜见前任掌门乙真人,却未能一睹真容,乙真人寿元将近,已于百年前闭生死关,若不能破境,便化为一堆枯骨,杨易只得留下陆掌门的亲笔书信,请赵德容日后转呈。
从腾霄派到弥罗宗,迢迢万里,一路辛苦奔波,赵德容留杨易暂住数日,一来稍事歇息,喘口气再踏上归途,二来难得到一次残锷山,趁此机会饱览“半截雪山”的风光。杨易不过是腾霄派的后辈弟子,轮不上赵德容为他接风洗尘,只命一傀儡侍女送上食盒,有酒有菜,自斟自饮。当夜杨易一边饮酒解乏,一边斟酌言辞,提笔写了一通书信,翌日恭恭敬敬交给赵德容,请她得便转呈弥罗宗魏宗主。
赵德容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腾霄派虽与弥罗宗有旧,前任掌门乙真人还是魏宗主座下长老,但区区一后辈信使又算得上什么!她正待一口回绝,眼梢瞥见“羊摧叩首”四字,心中不觉一怔,微一沉吟,鬼使神差接下来,置于怀中数日,终于寻了个机会呈上宗主。
魏宗主看过书信,命赵德容将杨易请至大堂一会。
这是杨易第一次拜见魏十七,他鼓起所有勇气看了一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嘴里充满了苦涩的滋味,一时间失魂落魄,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魏十七静静望了他良久,开口道:“你便是羊摧?”
杨易长叹一声,万念俱灰,浑浑噩噩道:“下劣出身河朔羊氏,本名‘羊摧’,年少轻狂,引狼入室,致使羊氏一夜间灰飞烟灭。下劣愧对父母族人,虽生犹死,故此改名易姓,唤作‘杨易’,落拓江湖多年,辗转投入腾霄派修持,活到今日,也算是因祸得福。”
仙都 第一百八十四节 分明是仇人
大堂外阳光灿烂,大堂内空阔阴暗,隔了一段距离,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面容,但杨易可以肯定,高高在上,居中危坐的弥罗宗宗主并非他的兄弟羊护,这是本能的直觉,不容置疑。杨易犹如一脚踏空,重重滚下悬崖,希望如手中的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脸色阴晴变幻,内心翻江倒海,不得平静。
“你出身河朔羊氏,本名‘羊摧’,可有凭证?”魏宗主的声音遥远高渺,听不出喜怒。
杨易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道:“凭证?”
魏十七直接把话挑明,道:“可有玉牌为证?”
杨易恍然大悟,心下了然,魏宗主虽非他那兄弟羊护,却与羊护结交甚稔,无话不谈,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晓,当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上前数步,举起双手奉上。
魏十七伸手一招,玉牌冉冉飞起,落入他掌中,低头看去,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熟悉的“三羊开泰”图案,雕工细腻,没有一刀败笔,右下角有一金丝镶嵌的“摧”字,只得蝇头大小,神完气足。
二人形貌虽不甚相似,有玉牌为证,杨易当是那背负恶名的不孝子弟羊摧。魏十七缓缓道:“河朔羊氏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豪商,生意遍布河北三镇,权势逼人,富可敌国,据说羊氏长房子弟羊摧贪恋妖女美色,觊觎家业,勾结东海派引狼入室,结果满门上下三百多口惨遭横祸,无一幸免。可有此事?”
杨易沉默片刻,涩然道:“确有此事,也是我所为。”
尘封多年的往事再度浮出水面,虽然是凡间旧闻,事关羊护与东海派,勾起他久违的兴致,魏十七道:“你且从头道来。”
杨易面容微微抽搐,记忆如沉渣泛起,那些年少轻狂,一时冲动,如今看来是何其可笑,但他并不后悔,如果没有那一场大失意,他如何能投入腾霄派,踏上修仙之途?河朔羊氏满门上下余口,沦为他的踏脚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回忆是一条河,他身不由己上溯遥远的过去,时隔多年,再度揭开陈旧的伤疤,痛苦和痛快混杂在一起,呼吸嘎然中止,一颗心却有力地跳动起来。
河朔羊氏富甲三镇,长房羊桑桂羊梓桂兄弟二人亲密无间,共同执掌大权三十余年,年岁既长,精力日衰,开始考虑未来的接班人。羊氏兄弟膝下各有一子,羊桑桂之子名羊摧,羊梓桂之子名羊护,如无意外,未来的族长当不出二人之选。
羊摧沉稳早慧,羊护跳脱浮躁,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族人理所当然认为沉稳的羊摧更适合执掌羊氏大权,这种看法总是不经意表露出来,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羊摧也将族长视为囊中之物。然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羊氏兄弟竟倾向于推出羊护,为了磨砺儿子的性情,羊梓桂甚至动用人脉,耗费巨资,辗转将其送入华山派,拜在合川谷周轲门下当记名弟子。
对羊摧而言,从云端一跤跌落在地,摔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族人异样的眼光似乎在暗示什么,他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什么他并非羊氏血脉,而是外面收养的野种,万不能把羊氏祖业交到他手里。
羊摧毕竟年轻,经受不住打击,按捺不住冲动,不顾一切冲进书房,口无遮拦,质问父亲和叔父为何如此不公。他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他得到一顿痛入骨髓的捶挞,伤筋动骨,足足躺了三个月,拄着拐勉强才能下床。
羊摧从此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内心却燃烧着一团火。
羊桑桂对儿子不假辞色,罚他禁足半年,锁在书房读圣贤书,以此磨砺心性,悔过自新。河朔羊氏产业遍布河北三镇,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诸房第一看重经商,第二看重做官,官商勾结,才能长享荣华富贵。羊桑桂此举摆明了放弃羊摧,不指望他出人头地,就当没这个儿子,身上多一只虱子,养他一辈子。羊护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春风得意马蹄疾,前呼后拥,踏上了前往华山派拜师的旅途,羊摧却郁郁寡欢,整日介粗茶淡饭,身边连丫鬟都没有,只得一个残废老仆阿福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痛定思痛,羊摧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鲁莽冲动,不懂礼数,冲撞了父亲和叔父,也不至遭受如此重挞,不待伤好,就锁入书房禁足。这哪是父子,分明是仇人!他与羊桑桂长得不像,与羊护长得也不像,以前听人背后指指点点,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渐渐回过味来,“野种”云云,只怕未必是空穴来风。
阿福对羊桑桂言听计从,看得极紧,他虽是残疾,却练过几手拳脚,羊摧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能乖乖地听话,在书房里苦熬。那半载光景,对羊摧而言无异于酷刑,身心的双重打击,令他食不知味,度日如年。
禁足结束后,羊桑桂将儿子唤到跟前,声色俱厉训斥了一通,命他收敛心性,好自为之,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老老实实去账房做事,夹起尾巴小心做人。羊摧听在耳中,句句诛心,咬紧牙关生受下来,唯唯诺诺,没有还半句嘴。
羊桑桂总算念在十几年的情分上,没有把他赶出家门。
六叔羊楼桂见羊摧郁郁寡欢,心生怜惜,主动邀他出去散散心。羊楼桂是家族的异类,他性情古怪,厌恶迎来送往,热衷于打猎,常常几个月不回家,远赴东北荒山野地,在茫茫雪林里纵马奔驰,追逐野猪狍子。
窝在阴冷潮湿的屋子里,跟着一帮账房先生学做账,这对羊摧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忍不住开口哀求父亲,让他跟六叔走,回来一定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去账房当学徒。羊桑桂终是心软了,高抬贵手,把儿子交托给六弟,同去东北打猎散心。
就这样,羊摧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雪原,密林,烈酒,快马,篝火,野味,这些占据了他全部心思,将一切不如意都排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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