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书,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书,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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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王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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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间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草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是贪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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