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极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估计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ps1:关于《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有人认为老王乱说。确有不妥之处,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庆、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盘,而且这些地方很多都未开化,土司数量惊人,所以说四川是蛮夷之地。还有,因为宋末和元末战乱,明代四川经济、文化、人口远远不如宋代。终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没恢复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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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独特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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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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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官二代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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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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