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情诗与剑榜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长庆二年
是啊,你现在是事迹败露了才这么说,如果没有陈十一郎,指不定这“浩然文集”就全然是你“绍生文集”了呢!
绍生还没有答话,香炉便气道:“你道我家公子便这么喜爱这么点虚名么孟襄阳诗若不遇公子,就是几十张废纸了!”
“怎么说的话!”绍生不悦。
香炉不说话,可气鼓鼓的,也不想认错。
陈成百感交集,香炉话糙理不糙,如果自己就把这一堆相互谬误矛盾的草稿印出来了,非但不能提高夫子的声望,恐怕还有负面影响。
“我为何托名说自己写的,还不错过各地的每一场诗会……”绍生自己笑道:“就因为这些诗是我辛辛苦苦搜来的,不想让旁人轻易便看到,甚至,还要受到我的折辱……”
“因为,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懂得珍惜。”绍生的话似有弦外之音,冲着陈成意味深长。
是啊!没有绍生在各地搅局,没有每一次对垒他时的细致分析——怎么会品味得出,老师那些看似淡如白水的诗句中,隐藏着出神入化的创作技巧!
坦白说,没有每次遇到绍生都碰一鼻子灰的经历,孟夫子那四百多首诗,起码有三百五十首在陈成这里都是走马观花,囫囵吞枣的。
夫子留给自己的,是如此宝贵的一笔遗产,可是自己,没有利用起来啊!
入宝山,空山而归!这说的,不是自己,还能有谁呢
“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我编纂《浩然文集》,也有小成。”绍生对刘保道:“我想讲一讲我这一路上——追寻孟襄阳遗迹的故事,不知诸君有无兴致听,下月的诗榜,又会否给予‘版面’,讲一讲我这‘无敌江左文抄公’的事件经过”
刘保看向陈成,总编在此,要听总编拿主意。陈成正襟危坐,表示首肯。
绍生便从他带着香炉,到岘山哭祭孟浩然讲起,从孟洗然那里,得了百十首诗作,孟二叔也明说了,他这里的存量有限,真正的精品和大头,全在陈苌那小子的手里……
一主一仆,假借着“孟浩然弟子”的名头,沿着他当年的足迹,一路采访遗诗,拜求故人,到下一地,就把这一地的诗文拿出来改改,挑战各地群豪,在一次次较量中,听听各地群英对这些诗的看法,好在哪里,差在哪里,哪一首可能是伪作,哪一首可能是出现谬误……
全在一路上的栉雨沐风中了……
从他们搜寻遗稿的路线中,众人的脑海中也勾画出孟浩然的人生旅程来:
闭门读书三十五年;
洛阳之行,广交好友;
年四十长安应试,不第;
吴越之行……
这些事迹,从别人口中听得,给陈成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因为,里面的许多故事,跟夫子亲口说的一模一样,绍生就好像当时就在现场目睹了一般!
而他推断的原因,只在当地人只言片语的闲谈以及每一首诗稿中……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夫子曾带着多年的准备、多年的希望奔入长安,而今却只能怀着一腔被天子弃置的忧愤南寻吴越。
扬州润州的故事,陈成已经从刘慎虚那里知道了。
由吴入越呢
游富阳,夫子孑然一身,面对着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羁旅的惆怅,故乡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人生的坎坷……写《宿建德江》;
到了杭州,他与钱塘的前任县令钱明府、薛司户一起观潮——根本没那俩“表兄弟”啥事,应该是《与颜钱塘登障楼望潮作》、《与杭州薛司户登樟亭楼作》才对;
他去若耶溪,他游云门寺,与曹三御史泛舟太湖,寻天台山,登赤城山,四明山,并往来于海上——
宅男
宅男玩起来,比你们都会玩……
第319章 唯独小陈蒙在鼓里!!
孟浩然,是大唐屈指可数,几个没有做过任何大官小官的诗人。
哪怕是年青时与他同隐鹿门山的发小张子容,在当今天子李隆基荡涤中枢,登基大宝后,也忍不住去参加了科举,在先天元年举进士,当上了乐成令。
孟夫子没有一官半职,却朋友满天下。
他一生宅男,没去过几个地方,可是他去过的地方,写过的诗,都会被当地人视为极自豪的事情。
先前被陈成几次恶搞的“温州”就是这样。
后人常以为温州人会做生意,世故,是最现实没有诗意的地方。
可孟夫子,带给他们诗意。
大唐的温州,不但不繁华,没有江南皮革厂,反而贫瘠的荒远。下面的乐成,就更是如此。
能让孟襄阳来,不靠山水,只因张子容在这里做官。
他俩少年时很苦,送行时孟夫子写诗说“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搞不好,两个人只能凑齐一份路费。
孟浩然来温州,科考失败,四十岁大龄考生,与张子容分别,也已经十几年了。张子容得知孟浩然来访的消息后,马上趣驰70里赶去迎候。
分别十几年后,在乐成张子容的官邸中,两个老友共度了除夕。
那一年的大年夜,张子容的官邸,灯火辉煌,画烛高烧,他们一边品尝着新酿的柏叶酒,一边畅叙着别后离情,心中愉悦,难以言喻。
绍生说起当时的情境,仿佛他也在现场般,眼中闪着热切的光:“张县尉作诗《除夜乐城逢孟浩然》曰:
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
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
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
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
这些过往,如果不是他亲历乐成,访问那些亲历者,又怎么能得知
陈成翻动手稿,果然找到了同一时间孟夫子给张子容的两首回赠诗:
除夜乐城逢张少府
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
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
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
平生复能几,一别十馀春。
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
想起两人四十年的友谊,一时感慨良多,不由得再默念一遍:
子容辛谔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否
如今,你们老友长相陪伴,饮柏叶酒,作田园诗,不失为极大的宽慰。
“某既无他事,为之寻诗结集,修订成篇——使海内衣冠缙绅,经襄阳思睹其文,睹其文,思其人!”绍生感叹:“如此,这数月的一番奔波劳苦,总算没有白费!”
众人听了孟浩然一路的故事,同时也听了绍生二人这一路的故事,足迹遍及吴越各处名胜,在场观众无不感佩。
香炉对陈成道:“我们公子为了搜集佚稿,这一路上都几度病倒了!”
因为四处奔波,搜诗之余还要参加各路诗会,导致人疲病不堪。那次在宣城交战“宣城四秀”之前,绍生就患了很重的风寒,话都说不出来,以至于无法参加,提前回金陵修养,才有香炉去谢公楼的那一番“无理行径”;
在金陵,他也是一直养病,深居简出,以至于陈成怀疑他是那晚的刺客,问香炉是否去过药店时还让香炉诧异“未卜先知”;
经历了扬州的状况后,绍生已经退居二线,把一线的工作都交给香炉出头了,这次要不是陈成也在,绍生基本上也不会再出手了。
香炉越说越气:“‘假徒弟’尚能做到这些,反倒是你这个真徒弟……”
寻花问柳,酒色生香,这边卖弄才情,那边吟赏风月,好不自在哇!
陈成唯有长叹。
柳绘又警觉:“问柳”我知道,能解释解释这“寻花”是怎么一回事嘛
陈成:“……”你就别捣乱了!
众人把目光从绍生身上移开,转到陈成身上,倒要听听,这位正儿经孟浩然徒弟,对人家的这一番努力作何评价。
这样,陈成从“受害者”,反而变成了站在道德制高点无端指责别人的“键盘侠”,也是唏嘘啊!
陈成离席,端端正正向绍生叉手一礼:“兄台为亡师做了这么多事,着实令陈苌汗颜羞愧,先前——是我错怪你了!”
的确,如果真的做徒弟,绍生明显比自己更有资格。
陈成啊陈成,你真是不配啊!
相比香炉的满腹牢骚,绍生对这些毫不介怀的样子,爽朗一笑,叉手还礼:“陈兄弟言重了,几次三番戏弄于你,还望你不要记恨!本来我这主意,也只是突发奇想的意气用事,奈何扮演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你知道的,我收到的挑战书,到现在还有一大堆没去应战呢!”
说得众人都笑了。
“何况,我这么做,虽是‘不义之举’,可也有一个好结果,”绍生指着陈成笑道:“不是替孟襄阳逼出了一位高足么”
众人闻言甚是赞同:陈十一郎今日所作,精品迭出,似有“青出于蓝”之势,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除了跟老师的诗风不是很像外,似乎也没太多毛病……
一想到孟襄阳后继有人,诸位诗道中人,都大感快慰。
绍生越是这么说,众人越是交口称赞,陈成就越发不好说话。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有一个圆满的收尾,最后双方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不是大打出手,当众撕逼,还算是一个好结果。
“‘绍生’——只怕不是兄台真名吧”陈成问。
绍,接续、继承的意思,绍生,那便是为了接续、继承孟氏而“生”的。
后世宋哲宗赵煦为了表示延续老爸神宗的新法,亲政后也把年号改为“绍圣”,表达要延续老爸的丰功伟业。
“在下宜城王士源!”绍生坦诚相告,众人算是重新正式引见。
听他姓王,陈成忽然想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当初绍生约战宣城四秀的时候,双方约定,他要是输了的话,就要改成和四兄弟其中一个人姓——
问题是,宣城四秀三个人都姓“王”,就算你输了,大概率也还是叫“王士源”!
你特么还真是立于不败之地啊!
老王!
历史上,正是他编纂《孟浩然集》,为之序传,做了大量搜集考订工作,才使得孟浩然的诗文流传后世。集贤院修撰、沛国郡开国公韦滔为《孟浩然集》重新作序时也称赞说:
此诗若不遇王君,乃十数张故纸耳。然则王君之清鉴,岂减孙蔡而已哉
认为他的功劳,不小于孙楚和蔡邕。
当然,绍生或者说王士源本人,也是一个爱山水、深鉴文理的世外高人,韦滔要找他道集贤院上班,他也不干。
后人往往忽视了这些做编纂工作的功臣——
同等级的王之涣,传世诗作只有五首;
“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张继,不到五十首;
如果没有王士源,那孟浩然就要和他们陷入相同的窘境了。
毕竟,哪怕是二弟孟洗然给他编纂的诗集,后世同样也失传了……
……
江南诗会以一种奇异的结局落下了帷幕。
陈成问绍生后面的打算,对方说自然是“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了!浮名,仕途,对他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孟氏诗集其他缺失的部分,也是时候让正牌弟子花一花心思了,毕竟基本上已经把宅男难得出门时的那些诗作都收集得差不多了。
现在就等着,陈成将手稿与他搜集的佚诗编纂到一起,出版“全集”时,他购入珍藏了。
“放心!不管你游到了哪一处!陈苌快递,使命必达!”陈成保证会给他样刊,还给他发作为编辑之一的“稿费”。
“那感情好啊!”王士源大笑。
“我感觉,”陈成皱着眉头:“我从一开始,就被人耍了!”
“哦”
“你是不是早就认识驾部张郎中”陈成说的是张愿。
“何出此言呢”王士源微笑。
香炉之前作的“闻表哥新作‘耶溪诗’有感”,分明就是孟夫子写给张愿的“同张明府碧溪赠答”,这种私下里的诗,没理由绍生也能搞到啊!
那解释只能是绍生是从张愿那里获得的!
张愿从一开始就知道,绍生根本就不是孟夫子的徒弟!
他给绍生钱,又给自己钱,让两个人各地争斗,好好博取了一番宣城、金陵、扬州、杭州……各地才子的眼球!
孟浩然的名声和威望,也因为这俩“真假弟子”之争,愈发被抬高了!
对他诗作的讨论,比其人尚在人世的时候,还要更加热闹!
王士源大笑,说:这个你只能去问张郎中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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