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更要命的是,杨师载有位亲兄长,乃是新近登基的朱皇帝近臣,潞州行营招讨使,在潞州前线与李存勖对峙了一年有余的老将杨师厚!
肖俞心念急转,都说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这还真是不以年纪大小而异。杨师厚在战场上手段尽出,没能从李存勖这位后生晚辈手中讨到好处,自然有些恼羞成怒。既然阳的不行,那就来阴的,请出自家兄弟来暗地里行刺。只是这样一来倒显得李存勖比晋王千岁还值钱了——毕竟,那日天行苑派出行刺李克用的高手可远远没到杨师载这个高度。既然是这位老杀神出手了,那么自己被一招迫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儿。
而李存勖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前辈不是特意来杀我的吧”
杨师载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李存勖说“特意来杀我”,而杨师载说“特意来找你”,一字之差,意味深长。
李存勖下马,神情严肃地问:“敢问前辈有何指教”重复了方才肖俞的话,但语气真诚得多。
杨师载道:“我大哥铁了心要跟朱温走到底,这是他挑的路,做兄弟的不能说就是错,所以他找我来对付你,我没拒绝。”
肖俞听到杨师载如晋王府一般称呼“朱温”,而不叫“梁王”或“朱全忠”,显然也对这个两姓家奴不存好感,心下便是一松。
杨师载继续道:“其实皇帝姓什么,老子不关心。除了有朝一日登顶武道,老子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我颍州杨氏的繁盛,一件是万剑谷的传承。我大哥把杨氏一门交给了朱温,但老子觉着不托底,所以借这个机会,来找个两头下注的机缘。”
李存勖道:“那前辈直接去晋阳找我父王,不更省事”
杨师载哈哈一笑:“恩怨太多,理不顺。”
李存勖默然。
杨师载又道:“你也不要以为今天准能逃过一劫。能不能活,还得看你。”
肖俞揉了揉鼻子,准备再度出手。
杨师载向肖俞一瞪眼:“怎么,你还有些不服”
肖俞苦笑一声,悄悄收敛起外放的气息。
杨师载道:“李鸦儿老了,朱三儿也老了,河东和宣武谁家能得天下,最终得着落在你们身上。将来能得天下的,必须得是杀伐决断的强人,老子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够不够格。但真要老子和你们两个洞玄初境的娃儿动手,没得辱没了老子的名头。往前十里,有个石岭关,那里有二百银枪效节军在等你。你要是闯不过去,万事皆休。闯过去了,老子从此和你结下一份善缘,如何”
听完杨师载出的题目,李存勖很认真地反问道:“我好奇的是,前辈是怎么把这二百人带进河东的。”
诚然,如今正值两军交战,边防最严。杨师载这样的大高手自然无处去不得,但要想把一支二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拉到河东腹地,李存勖实在无法想像父王手下的将官颟顸到何种程度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杨师载仿佛答非所问:“今日之后,无论你这娃儿是生是死,河东地面上最难缠的几股山贼马匪,就要消失不见了。”
李存勖松了一口气:“我说呢,这几年匪患一直难治,本以为是地方官儿敷衍塞责,原来是杨帅在未雨绸缪。”心下却想,早听父王说起境内有几股山贼似乎和宣武眉来眼去,本以为是吃不住河东军的剿杀,想要投奔梁军,谁知竟是杨师厚早早布下的暗子,不由地对这位名副其实的“老”对手又多了几分敬意,自然,杀意也更深几分。
杨师载该说的都已说完,也就不再和李存勖啰嗦,转向肖俞说道:“你这娃儿功夫不错,应变也好,若非功法独特,便是天资不凡,要是哪天不练刀改练剑了,不妨来万剑谷转转。”
说罢,整个人如传说中的名剑出匣,倏然腾空而去。
李存勖看着高人已杳如黄鹤的方向,说道:“二郎,这位杨大宗师,很看好你呢。”
肖俞嬉笑道:“这还不是沾了殿下的光儿”
李存勖也笑了笑:“现下咱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忻州啊”
见李存勖明知故问,肖俞便道:“要是怂了,往后殿下还怎么在河东这片儿混”
两人对视一笑,翻身上马。
大唐男儿,横刀在手胆气豪。
虽千万人,吾往矣。何况只不过区区二百!
第二十五章 救驾
银枪效节军,潞州招讨使杨师厚私蓄的牙兵。
安史之乱后,藩帅蓄养私兵早已不稀奇,但养到杨师厚这个程度的,极少。银枪效节军常设约七八千人,人人以长枪为兵,不但给赐优厚,个个骁勇,而且枪材难得,战力惊人。又背靠万剑谷这课大树,常有谷中外门弟子进入军中历练或任职,故而若纯以战力而论,实在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私兵。
十里官道,片刻即至。
石岭关并非什么险要关隘,只是两座山岭之间的一处小小峡谷。谷前有座村庄,废弃已久。谷内人迹稀少,暂时藏下二百人马倒是不难。
李存勖二人离了官道,策马缓缓而行。在谷外丝毫不闻人声马嘶,若非二人嗅觉极灵,远远闻到马膻味儿飘来,真要以为方才杨师载那老儿是故意吓唬他俩了。
二人对视一眼,就冲这份战前的静默,绝对是一支不容小觑的人马。
可即便如此,二百银枪效节军,还是吓不倒河东世子。
肖俞嘴上说舍命陪世子,但心里同样是跃跃欲试。
二人齐齐下马,在谷外寻了棵树将马拴住。以两骑对二百骑,对冲无疑是取死之道。战场上虽常有小股精骑冲阵之举,但从未有过两人冲击严阵以待的骑阵。即使骄傲如李存勖,也干不出那等壮举。眼下二人下马步战,以灵巧的身法来保持最大机动性,无疑是可取之法。
两人各自抽出横刀,双手握住,缓步走向谷内。
很快,谷中杀声震天!
大半个时辰后,两个血葫芦似的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出了谷,上马离去。
行出数里,李存勖终于回过一口气,对肖俞道:“肖二郎,今日才知道,你上了战场是真他娘的不要命!”
肖俞强忍着身上数处枪伤带来的剧痛,笑道:“我也不知为何,平日里我也算是脾气不坏,可一旦与人对敌,总是不愿留手。不过我这点子能耐,和殿下一比,还是没法看。”
李存勖咧嘴笑笑:“那是!这二百人,死在我手上的至少八十吧”
肖俞点点头。
虽然在重围之中没有那个闲心去数谁杀了几人,但李存勖手刃的的确不止八十。肖俞亲手杀了五六十,其余的都是重伤无力再战。
这番厮杀动静不小,剩余的几十名重伤号,只怕也逃不脱随后赶来的地方守军的追捕。
二百银枪效节军,虽俱未披甲,但人人胯下高头大马,人手一支丈二长枪,列队前冲,声势自然不小。虽然谷中不算开阔,但也足以让骑兵展开一次冲锋。二百人分为四队,交替上前,两人仅撑过两轮便开始身上带伤。两人一开始专门寻找伍长、标长模样的人砍杀,但见砍杀数人后,对方阵形丝毫不乱,便知道“蛇无头不行”之类言语不适用与这支精骑,于是不再挑肥拣瘦,施展开身法,谁冲在最前便先砍谁。银枪效节军结阵严整,配合默契,一杆杆银枪如飞鸟投林,神出鬼没,中间夹杂着数名上品边缘的高手忽施辣手,当真是险象环生,二人很是为对方拦下了几次致命的突刺。
若说最初李存勖刻意交好肖俞,更多地是看在自幼被张承业收养和肖俞自身心智武功俱佳,而肖俞对李存勖的观感也多是停留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少东家这个层面,那么此战之后,二人便真正有了些惺惺相惜。
李存勖又道:“也不知那杨师载有没有躲在暗处看这一战,会不会后悔拿二百精锐来与本世子结什么见鬼的善缘。”
肖俞笑道:“以这老儿的心肠,只怕不会后悔,兴许会对殿下更加青眼有加。”忽然想起一事,猛咳了几声,忧心忡忡地望向李存勖:“方才杨老儿开口闭口‘得天下’,殿下可莫要被他蛊惑。”
李存勖习惯性地往身前一摸,才想起自己那柄临时佩上的横刀早已被砍断,眼下马鞍旁只剩空刀鞘,当下缩回手,认真地对肖俞说道:“我的志向是打天下,而不是坐天下。”然后又往身后往往:“二郎,咱们得加紧赶路了,否则待会高金涵他们赶上来,看到本世子这副模样,有些不雅。”
肖俞一笑,二人夹紧马腹,绝尘而去。
赶回晋阳时,日头已西坠。守城兵士见两个血淋淋的家伙直愣愣往城门里闯,自然恶狠狠上前拦住。李存勖尚未出声,肖俞已拿出王府腰牌,兵丁吓了一跳,赶紧放行。
到了王府,李存勖先换了件衣服,嘱咐肖俞也先更衣,然后去见李克用,禀报忻州之行的经过。
李克用见二人身上带伤,自然先问伤势,李存勖草草说了一遍杨师载拦路之事,李克用听完面露喜色,同时又有些如释重负,肖俞便想看来杨老头儿说的“恩怨太多,理不清”话里有话啊。
再听李存勖说起清剿了天行苑河东分舵,李克用连连点头称好。
最后李存勖说起给忻州刺史贺元景扣了个大帽子当场杀掉,李克用眼睛都没眨一下,便道:“暗通天行苑是死罪,杀人灭口也是死罪,左右都是死罪,扣哪顶帽子有什么打紧。亚子你要杀便杀,为父信得过你。”
肖俞心中便又是一阵腹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听完忻州之行,李克用少不得对二人一番慰勉。之后说起朱全忠称帝后,果然向几处军镇颁了敕封的旨意,给李克用的这道仍是封晋王,还加了个什么太师的虚衔。李克用也没惯他毛病,打探得敕使已快到河东地界,便派八太保李存璋前去“接旨”,拦住敕使先打了五十军棍,随行之人每人割下一只耳朵,又给撵回洛阳复命了去。
李存勖哼了一声:“便宜那软骨头了!”
李克用摆手道:“跳梁小丑而已,没必要如此上心。亚子,父王这里另有件差事,你去办最合适。”
李存勖看着李克用,道:“父王请吩咐。”
李克用道:“如今陛下被朱温囚禁,还封了个什么济阴王,据说不日就要遣到封地。我与监军商议,陛下若在洛阳,防卫森严,咱们没法儿营救,可要是到了济阴,可就不能再看着陛下受苦了。”
李存勖道:“父王的意思,是要儿臣去暗中救驾”
李克用道:“正是。本来呢,此行凶险,而且最初留你在晋阳也是为了辅助为父处理军务,监军反对由你前往。但若是别人去,恐无法取信于陛下,我觉着只能由你去。”
李存勖道:“自当如此。”心中却是轻轻一叹,看来追剿天行苑的事要往后押一押了。
李克用随后让李存勖和肖俞下去休息,并唤医官给二人诊伤。好在二人所受的俱是皮外伤,未伤筋骨,更未伤内腑,包扎妥当后,医官嘱咐将养些时日也就无碍了。
但李存勖耐不住性子,在王府待了两日,第三日便找李克用请命要出发。李克用拗不过儿子,只得同意,并让他带上五名早已精心挑选的江湖好手随行。李存勖得寸进尺,又点名要肖俞跟随,李克用大手一挥,也没意见。张承业闻讯也只得苦笑。
大唐天祐四年,春夏之交。这是晋王府的又一道政令——沿用天祐年号,直至李唐后人重夺江山。
一行七人,扮作客商,悄悄出了晋阳城。
第二十六章 商议
济水之南称济阴。
济阴是中原重镇,扼菏、济之要,据淮、徐、宁、卫、燕、赵之脊,大唐武德年间改名曹州。可大概是离孔圣人府邸近了些,济阴百姓久慕圣贤遗风,总觉着“曹州”这个名字不如“济阴”来得风雅,就执拗地一直自称济阴人。除了刺史官牒,别处几乎只见“济阴”而不见“曹州”字样。
李存勖所扮的年轻客商,乃是汾阳酿酒世家玉露堂的少东家,姓冯名盛,拉着自家酒坊精制的几车干酿出来碰碰运气。
随行的五名江湖人,都是这些年晋王府搜罗来的高手。
李克用自微时,便有些藏污纳垢的爱好。江湖上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辈,往往收在麾下充作马前卒,有些凶名的好汉,便养为清客。至于名门正派的高手,只要瞧得上这位“番帅”出身的藩帅,李克用更是来者不拒。是以如今的河东缉捕司、谍子房、各镇军前都是人才济济。
眼前这五人,有三人是同门师兄弟,当年朔方金刀门的三名弃徒。三人自幼一起学艺,天资都不错,但所拜的师父并非嫡传,因而未被门中重视。其中年纪最小的唐鲁言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对掌门千金日久生情,惹得门中几位长辈大是不快。师父人微言轻,没法儿替徒儿出头,只得劝徒弟踏实些,不要让人笑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奈少年人血气方刚,终于一日冒犯了掌门千金,虽然只是动了动手脚,但也足以令掌门震怒,重责一番后给逐出了师门。师父帮着说了几句好话,给带累着罚了三个月的禁足思过。两位师兄气不过,跟着一起离开了金刀门。这三人在江湖上游历数年,武功进境反而比在师门之中还要顺畅,先后都到了洞玄境,后来投在大太保李嗣源军中,被奉为上宾。再之后行军途径朔方,本来作为弃徒是没有脸面“衣锦还乡”的,但听说自己兄弟走后,师父便一病不起,又被门中长老冷嘲热讽,多番排挤,不久后便郁郁而终。兄弟三人愧疚之余,迁怒于金刀门,未回禀李嗣源,便私自带着一队弩手杀上金刀门,一场恶战下来,“金刀门”三个字从此在江湖除名,除了当年那位掌门千金远嫁蜀中,活下来的就仅剩几名低阶弟子。李嗣源得知后自然大怒,当即将这三位难兄难弟打入大牢,一时却也没舍得杀掉。李克用听说后,说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快意恩仇”,便将一桩血案轻轻揭过。李嗣源顺水推舟,把这兄弟三人送到了王府中专门蓄养能人异士的孟尝馆。
另外两人,则是一对夫妻,是当年在山东道凶名赫赫的雌雄大盗,男的叫钱无义,女的随夫姓叫钱二娘。夫妇二人富商也抢,王杠也劫,做下无数大案,终于惹怒了当年的天平军节度使朱瑾,被追杀得紧了,改头换面逃到河东,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缉捕司盯上。先是钱无义被捉,随后钱二娘为救夫君到晋阳自首。李克用见伉俪情深,也就不再计较他们过去犯的事儿——左右也不是在河东犯的——也都养在府中。
自然,若晋王只是只会招降纳叛,也换不来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的真正中心。这位出身西陲的藩帅,对待江湖人不过两个字:打与拉。拉要拉的真情实意,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武功秘籍,只要晋王府拿得出,从来就没有吝啬的时候,让人恨不得为晋王去死;打就打得体无完肤,种种非人的折磨,让人恨不得真的马上就死。
所以,这五人既感念晋王恩德,又打心底畏惧晋王的威势。
一路行来,一应警戒之事全由五名随扈包办,李存勖乐得做个甩手掌柜。肖俞每日装一皮袋杏花村干酿黄酒,时不时拎起来抿几口,倒也逍遥自在。
不几日到了济阴,一行人寻个客栈住下。依着李存勖,还是得住最豪华那家,但钱无义奓着胆子反驳了一下,说是客商出门没那么高调的,还是不显山不露水为好,李存勖立刻从善如流。
济阴城中本有河东布下的暗子,唐鲁言出去一趟把暗子唤醒,约莫探问了一下城中情形。废帝李柷比他们早两日被送到济阴,如今安置在氏叔琮的旧邸。周边如今驻扎下三百梁军,可谓守卫森严。
说起这氏叔琮,也是梁王死忠。当年闯宫弑杀先帝,带队的是朱友恭,操刀的便是这氏叔琮。只不过后来梁王为塞天下之谤,先后将这两名“大功之臣”逼死。如今废帝住在昔日的杀父仇人宅邸,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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