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此刻两人的心思都有些微妙，也很默契。这是一出别人看不懂的戏。两人都处在这样一种心境中我知道你在胡说八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但我更知道你不会揭破我在胡说八道。肖俞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抓住老帮主破绽的机会，只有抓住破绽，或者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那么对老帮主的指证才有可能成立。而老帮主呢，则更小心翼翼，一面要躲过“徐客卿”言语中的陷阱，一面还要真正确认孙氏夫妇已经毙命。只有那对狗男女死了，老帮主才有机会真正夺回权柄，到时候一个根基不深的客卿说什么话，也就不会有心真正放在心上了。他总不能真仗着武功高强，单枪匹马平了漕帮吧闯荡江湖，归根到底是要靠脑子啊。




第四百四十七章 将就一下
    对视良久，老帮主忽然莞尔一笑“不就是换个睡觉的地方吗，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这些老兄弟都是有家有业的，可不能在外面久住。要不然，家里人还以为这些家伙去逛窑子了呢。”

    肖俞微微一躬身“这个自然。”

    老帮主转身道“各位兄弟，徐客卿说的不无道理，咱们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在总舵住上几日，也不妨事。”

    其余人都有些不解，咱们分明是来逼宫的，怎么三言两语就被对方劝服了居然还得在这里住上几日，那不是成了囚犯了

    不过既然老帮主发话了，其余人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含混应了。

    老帮主见状，便问肖俞道“徐兄弟，大伙儿这便住下了，房舍如何安排”

    肖俞笑道“您带来三十几人，一时之间，哪有这许多房舍依我看，就先在花园里将就一下吧。待会儿会有人送来饭菜。”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哗然。

    老帮主脸上也不太好看“你这是在羞辱我们这班老兄弟吗”

    肖俞笑道“那可不敢。我说的是实情啊，总舵虽大，但毕竟不是客栈，有那么几间客房，可也肯定容纳不下这许多人。您说，给谁住不给谁住啊得罪了谁都不好，倒不如大伙儿一起将就一下了。”

    “那你就不怕得罪了所有人”老帮主耐着性子，强行按下了心头的火气。

    肖俞一笑“天下的事情，有时候就那么奇怪。若是有一百个人，我安排了九十九人住下，只剩下一人没有房间，那么这人一定会觉得我看不起他，会怨恨我。但若是这一百人都没有房间，那么这一百人顶多牢骚几句，却不会有人站出来与我为难。您信不信”一边说，一边环视周围“众位大哥，谁愿意站出来与我为难啊”

    原本有些骚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比方才老帮主直至嘈杂还要有效。

    老帮主神情黯淡了些。毕竟这些人只是仗着群胆才敢随着自己来逼宫，若是单个儿拎出来，谁都不敢大大方方地站到徐客卿面前叫嚣。

    肖俞满意地点点头“这便好，我还有些事，先不作陪了，诸位自便。”潇洒地一转身，竟尔扬长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儿，各自找地方坐了。

    虽然都有个舵主、堂主的身份，但这些人大多是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粗汉子，席地而坐原本就是习惯了的，眼下也没有外人，大伙儿三三两两坐下，倒也得趣。只是花园就遭了殃，没片刻，残花败叶被揪了一地。

    午间，肖俞果然让人送来了饭食。吃致自然是谈不上，不外乎肥鸡、猪肘之类，因怕他们闹事，酒是没有的。吃完饭，仆人挑过来两桶茶水，一人一碗分喝了。三十几号汉子在花园里或坐或躺，蒙着暮夏初秋的微风，居然有人打起了鼾。

    老帮主心中一阵苦笑。说他们是乌合之众，似乎有些刻薄。但看眼下这情形，这帮老兄弟似乎在关键的时候，还真是指望不上。



第四百四十八章 是神是鬼?
    日头西斜，风里微微带了些凉爽的意味，众人又都活泛起来，便有人吵吵嚷嚷要回家去。肖俞适时出现在垂花门外向花园里看了几眼，便无人敢再鼓噪。

    时间就在难堪的沉默中悄然溜走。

    夏日昼长，可也终究有个尽头，夜色轻轻笼罩了花园。

    几名仆人在花园四角点上火把，抬进来几张矮桌，桌上放着各色吃食。晚上这顿饭，倒比中午丰盛得多，羊腿、烤鱼、油炸酥卷、胡麻烧饼，香喷喷热腾腾摆了好几桌，有径宽尺许的大铜盘盛着各色水果，更妙的是，地上一字排开放了十坛子陈年桂花酿。

    老帮主对这顿出乎意料的晚餐很有些戒心。中午没有酒，他倒是不奇怪。市井好汉借酒撒疯是寻常事，故而“徐客卿”不给供酒。那么晚上为什么就允许这些人喝酒了难道就不怕晚上大伙儿撒起疯来，更不好收拾

    其余人等虽然也多少有些纳闷，但在此地困了整整一日，心中难免苦闷，见有酒有肉，索性借酒消愁。本就是过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日子的豪横汉子，此刻幕天席地，居然又找回些年少时结伴闯荡江湖的心绪。三十几人分喝十坛子桂花酿，本来不在话下。但今日也不知是酒格外醇厚，还是大伙儿酒入愁肠，不多时，一个个便开始胡言乱语，继而纷纷倒地睡去。

    老帮主只浅浅啜了半碗，此时不过微醺而已。忽然见三十几人倒下大半，心中一惊，出了半身冷汗，酒意消散了不少，但脑中仍是迷迷糊糊，暗道不妙，看样子大伙儿还是着了道儿，酒里被下了料了。但他不明白，以徐客卿的武功，收拾这三十几人，似乎不是难事。就算怕有人漏网，外面布置些人手围追堵截也就是了，干嘛非得花这么一番手脚

    看看花园中，仍旧强撑持不过六七人而已。

    其中一人踉踉跄跄走到老帮主身边，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了“帮、帮主，不妙啊这酒有问题”

    老帮主皱着眉摆摆手，心道我难道不知酒里有问题如今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那姓徐的小子至今没现身，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大家伙都迷晕了，难道他就能独掌大权了

    老帮主虽然脑中昏昏沉沉，但有一点还是清楚的，那小子不敢将这些老兄弟尽数杀了。

    但也正是如此，老帮主越发不解了。不能杀，也不愿意放，他到底想做什么

    忽然间，一阵凉风掠过花园，乌云遮住了本就不甚明朗的月亮，四角的火把也有些摇摇欲坠，花园里一下子变得阴冷起来。

    一名堂主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帮主，要变天啊”

    老帮主仍旧不说话，双眉紧锁，来回逡巡着。

    又是一阵风吹过，本就微弱的火头终于抵挡不住风势，尽数熄灭。

    老帮主眯起眼睛，似乎在看遥远的天际。

    几名还算情形的堂主、舵主顺着老帮主的眼神望去，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瞪圆了眼睛。

    似乎在乌云深处，一道人影飘然落下。

    人影在花园的另外一角，落到半空，忽然停住不动。

    风吹树动，那人影也随风飘动。

    另一名堂主喉间格格作响，沙哑着嗓子挤出一句“是神仙还是鬼”



第四百四十九章 孙夫人显灵
    那人影在空中立住，虽然没有手舞足蹈，但一身纱衣随风摆荡，飘飘然大有出尘之概。看身形纤长苗细，应是女子无疑了。恰在此时，风吹云散，月光再度洒下，众人看得清楚，那人穿的是一身红衣。只是那人背光而立，一时看不清长相。

    老帮主看了许久，终于硬着头皮遥遥一拱手，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人影似乎歪了歪脑袋，很认真地看着老帮主。一阵尖锐的笑声传入众人耳中“大哥，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异常尖锐，又有些飘忽不定，似远似近，老帮主一时有些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身旁一名堂主忽然一哆嗦“这不是孙夫人吗”

    老帮主顿时恍然，刚才这声音，赫然像极了孙夫人。

    只是在老帮主想来，此时孙夫人不是应该命归黄泉了吗那人影难道是孙夫人的冤魂索命来了

    久历江湖的人，对鬼神始终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说信吧，杀人的时候可没手软过，顾不得有什么报应；说不信吧，夜深人静的时候反躬自省，多少也有些心虚气短。只是活了这许多年，谁也没活生生见过鬼神显灵。今日倒是开了眼，那半空中飘着的，可不就是个冤魂

    一名堂主偷眼向地上看去，不巧的是此时乌云又重新遮蔽了月光，看不出那人有没有影子投到地上，也就不知道是真鬼还是假鬼。但细细想想，凡人计算轻功再高，焉能凭虚临空这么久这一定是鬼魂无疑的了。

    老帮主双唇有些发抖，强作镇定问道“阁下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装神弄鬼，冒充我弟妹”

    那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大哥你好忘性，这才两日不见，就听不出小妹的声音了咳咳”似乎干咳了两声，又道“许是我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弄坏了嗓子”

    老帮主心里“咯噔”一下。喝了不该喝的东西，那不就是再说杨桑丧仪上的那杯茶水吗

    若不是冤魂显灵，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对，世上是不会有鬼的！

    老帮主暗暗给自己打气，大声道“你莫要诓我，曲某可不是初入江湖的雏儿，被你吓一吓，就会尿了裤子。告诉你，大风大浪曲某见得多了，要是怕鬼，早就不在江湖上混了。识相的，赶紧收了你那装扮，咱们有事说事，不要故弄玄虚！”

    那人影格格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人影随着笑声的起伏，渐渐也变得奇形怪状，时而拉长到丈许，时而缩成半尺宽，时而膨胀成球状，看得众人心悸神摇。忽然笑声一收，那人影不疾不徐地平移起来，向一旁滑出数丈，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老帮主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一名舵主凑过来道“不会真是铁如芸显灵了吧”

    “糊涂！”老帮主低声喝道“她又不是观音菩萨，显的哪门子灵少他娘的在这里自己吓唬自己。”



第四百五十章 招认
    话音未落，忽然平地里爆出一阵响雷，众人顿时惊得面如土色。

    老帮主强作镇定，让众人不要慌乱，却冷不防一张血淋淋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他身后！

    方才说“铁如芸显灵”的那位舵主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老帮主身后，牙齿咯咯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帮主诧异“你又弄什么鬼”侧身向身后一看，也禁不止惊呼一声，推开三尺远。

    孙夫人依旧一身红衣，静静地站在方才老帮主所立之处，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嘴角、鼻孔、眼角都留下鲜血，头发凌乱，摸样儿煞是可怖。老帮主也不由自主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人是鬼”

    孙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如方才一般尖锐“你说我是人还是鬼”

    老帮主定了定神“弟妹，莫要与大哥开这种玩笑”一面说，一面试探着举步上前，心想着若是这女人果真未死，跑到这里装神弄鬼，就要出手制住她。

    谁料刚靠近到孙夫人身前，一股凉意袭来，老帮主激灵灵打个冷战，半边身子酸麻起来。他哪里还敢继续靠近赶紧后退了几步，道“你、你、你”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瞬间，脑中无数念头闪过——世上真的有鬼怎么偏生被我遇到从前杀过那些多人，怎的就铁如芸“显灵”了这女人哪来的这么大怨念苍天！我原本是没存着杀她的心的！要怪就怪天行苑那个杀手，出的什么馊主意

    孙夫人脑袋一歪，露出诡异的笑容“大哥，我死得好冤，好不情愿。你们爷们之间闹生分，干么非得扯上我这个妇道人家漕帮这么多兄弟不听你的号令，难道你弄死了我，他们就肯认你这个帮主了”

    老帮主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分辨眼前这“人”究竟是人还是鬼了，哆嗦着喊道“弟妹，此事与我无关，真的与我无关啊！”

    孙夫人脑袋向前探出，直勾勾地看着老帮主“哪件事与你无关啊”

    “你的死、你的死不关我的事”老帮主脸上肌肉抽动，显见心情激荡，几乎不能自持。

    孙夫人伸出手去抓老帮主“大哥，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怎么就不能说一句实话小妹死不瞑目啊”

    一双白森森、瘦骨嶙峋的手，指甲长而尖锐，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就像九幽之下勾魂使者的骨爪，一寸一寸地向老帮主接近。

    老帮主还想后退，但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丝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不住地靠近。冷汗，从他的脑门、耳后、脖子里涔涔而下。

    “大哥对不住你！”

    就在那双手即将触及老帮主衣襟的时候，老帮主终于崩溃了，嘶哑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

    孙夫人静静地看着老帮主“不，是我夫君对不住你！”

    老帮主带着哭腔道“我和孙趋庭的恩怨，原不该牵连到你身上的大哥一时糊涂啊”

    “所以毒，的确是下在我喝的那杯茶里了”

    “真不是我的主意啊”老帮主猛然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孙夫人。

    孙夫人浑身哆嗦，恶狠狠地盯着老帮主。不知何时，周围的火把重新亮了起来，老帮主居然还有余裕向地上张了一眼——孙夫人脚下，是有影子的。

    花园门外，一群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身材瘦高，看起来像个男子，却穿着一袭大红纱裙，甚是别扭。走近了一看，正是“徐客卿”。身后那些人，正是孙趋庭手下死忠的舵主、堂主们。

    老帮主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圈套，这都是圈套。他苦涩地笑了笑，环视了自己身后几位老兄弟一眼，道“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



第四百五十一章 泄露行踪
    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走了嘴，饶是老帮主性子深沉老辣，也无法圆回来了。虽然从方才他的言语之中，只听得出孙夫人中毒与他有关，但万事都有因有果，若说他没对孙趋庭下手，却偏偏只孙夫人下手，那是万万说不通的，故而在众人心里，老帮主这桩罪名是坐实的了。

    更何况，听到这番话的，可不仅仅是孙趋庭的死忠部下，花园中跟着老帮主的那几人还都听得真真切切。有心为老帮主辩护，却着实无从开口。总不至于说老帮主骤然见鬼，受了惊吓，故而胡言乱语吧

    方才花园里连番异状，其实都是肖俞在捣鬼。以他上品中境的修为，在小小花园方寸之地弄出一阵阴风，还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在空中悬浮，虽然他轻功超群，可也难凭真实本领做到这一点。只是预先在花园中两棵大树之间扯上一条细细的钢索。只要有了借力之处，便能“御空而行”了。

    空中的异象消失之后，花园中突兀出现的便真是孙夫人本人了。在肖俞的暗中操持之下，孙夫人的出现确实结结实实吓了老帮主一眺，在他严丝合缝的心理防线上撬开了一个缺口，从而让他逐渐崩溃。

    肖俞功成身退，将这一片狼藉的花园交给了孙夫人。他自己还要赶紧去换衣服——虽然是事出有因，可让身上这件大红纱质长裙，穿起来还真是很别扭。尤其是为了让老帮主相信从天上飘下来的是孙夫人的鬼魂，肖俞还特意化了个浓浓的少妇妆。这要是不赶紧洗了去，以后大客卿的脸面怕是有些不好看。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还是很棘手。老帮主弄死了掌权的副帮主，还企图弄死副帮主家眷，这事要是传出去，漕帮的名声必定会大受打击。虽说真相大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但在外人看来，这便是漕帮出乖露丑了。漕帮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一是来自于八千子弟，以及遍布漕河上下几千里的航运生意，二是漕帮人自己的威严体面。若是这么一件丑事传扬开去，打的是漕帮人自己的脸，这件事会被当作笑话讲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