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肖俞望向出声的中年人,只见他身材魁梧,虽是坐着,也比旁人高出半头,眉眼与李克用有三分神似,加之李存勖称之为“老叔”,肖俞自然知道这便是李克用的幼弟李克宁。李克宁随兄长东征西讨几十年,战功赫赫,官封蕃汉都知兵马使、检校太保,还遥领了个振武节度使,称得上是河东实打实的二号人物。
被这样一位大人物当众指责,肖俞也只好搬出唾面自干的觉悟,静静听着了。
虽有李存勖出言解围,李克宁还是自顾自地说道:“王兄,江湖上多的是沽名钓誉之辈,要说真刀真枪过招儿,还得是咱们沙陀健儿。咱们军中人才济济,要是身边缺人了,只消和兄弟知会一声,大把的沙陀儿郎都在等着为晋王上刀山下火海。可不要再轻易相信什么年轻高手的鬼话了。”
这便是连张承业的脸一块儿打了。
肖俞心下雪亮,知道李克宁和张承业有些不对付,自己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才被这位河东二当家盯上。在河东地面,敢这么明晃晃打张承业脸的,只怕也只有李克宁了。
肖俞飞快地乜了一眼张承业,监军大人悠然托着一只茶碗,在轻轻吹着,似乎李克宁说的话一句都没听到,端的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气象。
李克用摆摆手:“年轻人嘛,总得多历练历练。咱们在这般岁数的时候,恐怕还不如他们。罢了,咱们接着议正事。”将话题轻轻揭过。
梁王称帝后,虽说天下不服者甚多,但传檄而定的地方也着实不少,一时间河东压力遽增。幽州的刘仁恭父子本来在晋梁之间首鼠两端,但今日梁帝一道敕旨下到幽州,刘仁恭立马在与河东交界的义武、成德一线布了重兵。岐王李茂贞虽说也不认朱皇帝,但乐得见李克用腹背受敌,早早地派出了几名得力的义子带兵缓缓东进,等着做黄雀。就连草原上刚刚养成点气候的契丹人,都在和梁帝眉来眼去,似乎想抄一下河东的后路,挣几件过冬的棉衣。
李克用手下虽然悍将如云,但当此四战之地,一时间也有些捉襟见肘。今日所议的其中一件大事,便是要给缉捕使臣郭崇韬挪挪地方,放到军中独领一军,去收拾收拾那帮不安分的契丹人。郭崇韬素有将略,只是为人清高,一直隐隐被不少沙陀悍将压制没有机会冒头。此时正当用人之际,李克用将他拎出,多少也有些临危受命的意思,别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肖俞这才明白为什么高金涵今日会此次失态——郭崇韬已然自领一军,若是打几场胜仗,侥幸不死,几年时间内升做一镇节度使都是有可能的。原本旗鼓相当的两人,眼看着就要分出高下,高大统领一想到以后见了郭崇韬兴许还得行礼,心里便像吃了苍蝇那般难受。晋王曾私下和张承业说过,高金涵忠心有余,谋略不足,自然不会轻易给他外放的机会。而高金涵自然不愿在侍卫统领的位置上干到老死,又不能明着和晋王说,那就只好暗地里向世子殿下送秋波了。想到这里,肖俞居然有些幸灾乐祸。谁说大统领谋略不足,被逼急了眼,花花肠子也不少。就是不知道眼高于顶的世子殿下,解不解风情了。
第五十五章 “大礼议”
除了议定选拔一些中坚力量充实到边军,今日还有个重要的题目,那就是如何安置小皇帝李柷。
本来依着李克用和张承业先前所想,是将晋阳唐室行宫清理出来供李柷居住,一来李家子孙祝祷行宫里名正言顺,二来行宫远在城外,李克用就不用每日进宫请安了,各得其便。反正李柷年纪尚幼,对国家大事也没有什么主见,就在行宫里“垂拱而治”就挺好。将来天下平定了,再还政与于陛下。张承业所说的和所想的自然一样,而李克用究竟有几分心甘情愿,就很值得商榷了。毕竟当年和小皇帝的父亲、祖父都闹过不小的别扭,现如今接他出来只不过是尽人臣本分,至于说俯首帖耳嘛,对不住得很,咱老李没那习惯。
而河东诸将听说将小皇帝接了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人自然是不情不愿。眼睁睁看着王爷在两代老皇帝手底下受尽腌臜气,好容易在河东这地界站稳脚跟,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过了十几年,怎么又巴巴地迎来一位皇帝难不成王爷年岁大了,有些昏聩了
河东老将里,老一辈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看肖俞不顺眼的李克宁,而中年一辈里,最有分量的李嗣源、李嗣昭都领兵在外,一干将官便怂恿八太保李存璋以及虽无太保名分而信任丝毫不再众家太保之下的河东神机军师周德威来做这个出头鸟,看看能不能劝说李克用将天子“礼送出境”。只是这几人在内堂坐定之后,谈了一轮正事,谁也没主动提起小皇帝的事。
倒是张承业先打破了僵局。
“王爷,陛下已经在驿馆住了多日。王爷看何时迁入行宫为宜”
李克用道:“行宫倒是能住人了,只是年久失修,潮湿得紧。小皇帝只要不嫌弃,明日便可住进去。”
张承业点点头,心想那倒不妨事,小皇帝这几年没少吃苦,宫室陈旧潮湿些想来也是能忍的。再者一说,不是还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先贤训导在前嘛,当次国家危亡之际,做皇帝的岂能只顾一人安逸便道:“老奴稍后便去安排陛下一应衣食住行之事,务必让陛下晓得王爷的苦心。”
李克用“嗯”了一声。
李克宁斟酌着语气发了话:“王兄当真要将小皇帝留在晋阳”
李存璋与周德威对视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二人虽然“众望所归”,代表军中诸将来试探晋王的口风,但毕竟不愿意主动触李克用的霉头。果然是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有二当家冲锋在前,咱们做晚辈的在后面摇旗呐喊就是了。事成了不会被晋王埋怨,事不成也不至于被众将指摘。
李克用皱眉道:“宁弟认为不妥”
李克宁道:“倒不是不妥,只是小弟有些意见,说出来供王兄参考。咱们沙陀子弟都是些粗莽人,为国家尽忠自然是本份,可若是终日有个皇帝在头顶上管束着,动辄得咎,不消几年锐气也给磨没了,也怕冲撞了朝廷。再说那朱温挟持天子多年,已然是骂名满天下,王兄虽心底坦荡,但落在市井小民眼中,此举仍是与朱温无异啊”
说到“动辄得咎”四字,李克用脸上肌肉抽动,显然是有些触动。早些年率兵入长安勤王护驾,虽有赫赫战功,却因张扬霸道、不识礼数,没少被皇帝穿小鞋,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先帝出奔长安,李克用不愿接纳的原因。
李存勖轻声插言道:“老叔,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是皇帝的救命恩人,未来都是再造大唐江山的功臣,只有咱们和皇帝伸手要官爵、钱粮、封地,哪有皇帝给咱们脸色的份儿。至于市井议论,咱们也不用计较。燕雀笑鸿鹄,是他们浅陋而已。只要最后剿灭朱温,光复大唐,难道还怕几个无聊小人的议论吗”
李克宁脸一红,似乎听出李存勖所说的“浅陋”也有讥讽自己之意,只是当着这么多人,自己不便强行对号入座。便又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小皇帝长大之后,是感念咱们的好处,还是记恨咱们擅权自古忠臣不好做,死在皇帝刀下的忠臣可一直没断绝过。”
李存勖道:“那帮腐儒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咱们沙陀汉子没着许多臭讲究。皇帝和咱们讲理,咱们便和皇帝讲理;皇帝若和咱们翻脸,咱们也和皇帝翻脸便了。沙陀大好头颅,可不是谁想砍就能砍的。”
肖俞暗想,李存勖这一支沙陀部族,在三代以前便已全数内迁,为李唐皇室东征西讨几十年,沾染了中原文华之气,到李存勖这一代身上已经看不出“胡人”的影子,李存勖留在水黛闺房的小令,便是打死肖俞也做不出来。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仍是不得不“我沙陀如何如何”,跟着一帮名副其实的“老”粗大放厥词,真是难为世子殿下。
李存勖忽然又笑道:“汉家儒生倒是有趣,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又说‘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怕陷君父于不慈不义。道理都让他们说尽了,咱们也不知该听谁的。”
轻飘飘一句玩笑,众人哄笑几声,便将这场“大礼议”揭了过去。李克宁似乎有些不甘心,只是若再强行开口,便是和世子殿下明晃晃地过不去了。虽说方才叫“亚子侄儿”很是亲热,不怕这大侄儿真和自己撂脸子,但自家大哥一向护短。自己冲撞了大哥犹可,但若真和大侄儿闹僵了,大哥少不得给自己一顿责罚,今日只能先行作罢了。
大事已了,李克用伸了个懒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忽然李存勖看到外面廊下一人在团团乱转,正是谍子房内房掌事于海通。李柷被接回晋阳后,暂住的驿馆内外护卫之事便是由他负责。此时于海通出现在王府,必定是李柷出了事。李存勖心中一动,凑到于海通身旁,低声问道:“老于,出什么事了”
于海通满脸都是与自己几十年谍子生涯不相符的焦急神色,拉着李存勖的衣袖向无人处走了几步,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殿下,那主儿快不行了!”
第五十六章 诊病
于海通负责李柷的起居安全,他口中的“那主儿”,不是李柷又能是谁
李存勖眼角急剧地跳动了几下,沉声道:“谁不行了,你再说一遍”
于海通被李存勖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畏缩地说道:“就是前几日从山东道接回来的那位主子,昨夜突然昏迷,请了七八位医官瞧过,都看不出什么什么毛病儿。今日连太医署的赵医丞都请来了,只说是看着像中毒,却看不出是什么毒。这会儿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眼看着就不行了。小人不敢怠慢,赶紧来王府禀报,刚好赶上王爷和几位大人在议事”
李存勖双眼冒火,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昨夜昏迷,现在才来禀报,还敢说没怠慢”边说边往外走,“你这颗狗头权且寄在你脖子上,那人若真没救了,你全家赔上都不够偿命!”
于海通虽是谍子房内房掌事,但营救李柷的事情极其机密,谍子房也只有大掌事和参与行动的数人知道内情,而于海通的职司是护卫安防,他其实不知道李柷的真实身份。只知道王府从外面接来一人,身份贵重,需得小心伺候,妥善保护。哪成想是个让自己“全家赔上都不够偿命”的祸害,于海通顿时欲哭无泪。
李存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回头在人群中找到肖俞,以目示意,肖俞会意,只得向李克用告个罪,急急跟了出来。
李存勖简短地说了李柷的情形,肖俞也是大吃一惊。在济阴见了短短一面,他对这位少年天子其实印象很好,还有几分说不清的亲切。而更要命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来的小皇帝,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晋阳,一旦消息传出,李克用立刻就要成为千夫所指的天下公敌。朱全忠对小皇帝未尝没有杀心,还要顾忌天下物议,只能装模作样将小皇帝安置在济阴。到头来皇帝死在了李克用的地盘,这盆脏水谁洗的清
李存勖见于海通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顿时一阵烦躁,道:“你再去太医署,把太医令、医丞、医博士,带鼻子能喘气儿的全都给我叫到驿馆来,给你一刻钟,不得有误!”
于海通短短地发了个呆,似乎在咂摸“带鼻子能喘气儿的”拢共有多少人,李存勖一脚踢在他腰胯上,于海通踉跄着退了几步,连忙施礼离开。远远的有王府下人看到这一幕,不知道平日里稳如泰山的世子殿下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都吓得躬身俯首,大气也不敢出。
李存勖与肖俞快马加鞭来到驿馆,只见谍子房的人手已如临大敌,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李存勖暗骂了一句“马后炮顶个屁用”,急步进了驿馆。驿丞见世子殿下面色不豫,正要凑上来拍个马屁,刚走上近前就被世子殿下赏了一击耳光,赶忙捂着肿起半天高的脸跪在地上不住喊饶命。
李存勖自然没心思和驿丞费口舌,问明了李柷的住所,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
到了李柷房中,见小皇帝果然昏睡在床,已经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眼圈四周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李存勖粗通医道,忙握起李柷的手腕探摸脉息,只觉得脉象沉细,脉气鼓动无力,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征兆。
肖俞叫过一名驿卒,问道:“这人来驿馆后,吃过什么,喝过什么,见过哪些人”
驿卒苦着脸回答道:“于大人吩咐过,这位小爷的一日三餐都是谍子房的大师傅管着,用的是小灶,米面菜蔬也是谍子房送来,送来前还要试吃,饭菜里断断不敢下毒的。至于见人,这些日子驿馆里生人一律不许靠近,就供着这么一位爷,除了咱们这些下人,谁也没进过院子”
李存勖打断了驿卒的回话,叫进来一名谍子,丢过去一枚令牌,道:“你去孟尝馆,将钱二娘、唐鲁言和沈毅叫到这里来,假说我有话问他们。等等,你倒了孟尝馆,先去找当值的掌房——不许声张——让掌房安排几名好手暗中跟着你,要是钱二娘她们稍有异动,即刻拿下。记住,只许拿下,不许击毙。懂了吗”
那名谍子甚是伶俐,一面收起令牌,一面将李存勖的意思简捷地复述了一遍,见李存勖点头,便麻利地施了个礼,迅速离去。
肖俞望着那名谍子离去的背影,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李存勖听:“能是他们三人的纰漏吗”
李存勖道:“非常之时,只能严谨些了。我也希望不是。”
肖俞心知李存勖已经很是克制了,只是让孟尝馆高手暗中盯着,免了真冤枉了好人让下属寒心。若是依着李克用的脾气,只怕会立时吩咐先将那三人锁拿下狱听候勘问。
没片刻,于海通带着太医院一班他认为“长鼻子能喘气儿”的医士匆匆赶来,肖俞草草一扫,竟是连十几岁的学徒都没放过。饶是情形紧迫,肖俞心里也有些哭笑不得,忙拦在门口,只让太医令带着几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医丞、医博士进来。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令谢兴普颤巍巍向李存勖行了礼,也没多说废话,便坐到床边开始瞧病。先是仔细端详了片刻,翻了翻李柷的眼皮,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又轻捻胡须闭目诊脉,看得李存勖心焦不已。
好容易诊完脉,谢兴普望向人群中的一名医丞,正是先前被于海通请来过一次的赵医丞。
赵医丞上前一步,道:“学生先前初步有个判断,应当是中了某种不知名的奇毒。”
谢兴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起身对李存勖道:“赵医丞所言不差,的确是中毒之象。而且,这毒绝非新近中下,而是在体内潜伏了数年,只是这一两日才爆发。至于所中何毒,老朽只能大致推测是一种能损耗心脉、淤阻经络的慢性毒药,似乎出与南疆‘钩吻’、‘牵机’之类的毒物药性接近,但又隐秘许多,在发作之前,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则霸道异常。”
李存勖听谢兴普长篇大论说了一通,却似对这毒没有办法,半是气馁半是恼火地说:“谢医令既然知晓毒物大致来历,纵然不能尽数祛除,难道控制一下也做不到吗”
谢兴普就事论事道:“毒药的调配,手法、火候因人而异,若是老朽配的药,自然敢说可解。但眼下这毒么,老朽只敢说尽力一试。还请殿下恕罪。”
李存勖眉峰一挑,当时就要发作,肖俞见谢兴普这位老夫子丝毫没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觉悟,便上前圆场道:“殿下自然知道这毒性异常诡异,要不也不会劳动谢夫子。还请您老务必费心,先拟出个能解燃眉之急的方子。”
谢兴普虽然不认识肖俞,但见这年轻人说话中听,便点头道:“医者父母心,老朽自然不会藏拙。”
肖俞忙称谢不已,拉着李存勖出了房间,让一干老夫子围着李柷细细斟酌。
到了院中,李存勖吐了一口闷气,举首望天,似乎怒气仍未消散。
肖俞道:“谢夫子是出了名儿的迂腐端方,眼里只有病人,没有贵人,殿下应该是知道的。”
李存勖道:“人命关天,他倒一点儿都不急,还跟我在这儿讲道理,真真气煞人了。”
肖俞道:“您没听老夫子说医者父母心吗,自然会倾力诊治,只是咱们在一边妨碍着,老夫子施展不开吧。”
李存勖瞪眼道:“那他就不会先说几句吉人天相之类的宽一宽本世子的心”
肖俞无奈道:“那万一失了手,不就是欺君之罪了“忽然发觉“欺君”二字用的大大不妥,忙假咳几声遮掩过去,但李存勖显然听在了耳中,脸色不自然地看了肖俞一眼,又继续举首望天了。
第五十七章 行针
就在两人尴尬的时候,可巧钱二娘、沈毅、唐鲁言三人已经赶到了驿馆,打破了两人微妙的僵局。
方才已经由谢兴普口中得知李柷中的毒与这三人应该没有关系,但人既然已经来了,李存勖也就顺势详细问了问李柷在路上的起居情况,再次确认没有纰漏,就挥手让三人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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