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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李存勖道:“对啊。方才我便有心将他留下,又恐节外生枝耽误了正事。这道人已经看不出深浅,那操舟的僧人,看起来功夫也不在你我之下。下面的行程,咱们可要加倍小心了。唉,怎么每次出门,总莫名其妙遇上几个招惹不起的高手!”想起半日前才对肖俞夸下海口“你我二人联手,便如何如何”,苦笑不已。

    肖俞点点头,心想,多遇到几个没有恶意的高手倒是好事,省的世子殿下你成日里眼高于顶,真要是撞了铁板,岂不是要连累我肖二郎




第六十四章 身祭
    老道李无心再度盘坐在小船的船舱之中,陷入沉思。

    戒杀和尚一边摇桨一边问道:“你上去许久,怎地两手空空下来了难不成先前感应有误,乾坤玺其实并不在那船上”

    李无心笑着摇摇头:“非也。乾坤玺我已经‘看’到了,所托得人,所托得人啊。”

    戒杀和尚奇道:“莫非真有应命之主在那船上”

    李无心道:“应命之主不敢说,但乾坤玺所栖身之人,宅心仁厚,中正平和,正应了乾坤玺的博大气象。难得啊,乾坤玺失踪几十年,终究找了个好归宿。”

    戒杀和尚道:“故老相传,得乾坤玺者可定天下,你就这么放心此等重器就放在别人身上”

    李无心瞪眼道:“有什么不放心我老道又不要做皇帝,只是闲来操操心,怕祖传的物件儿被人糟践了。既然眼下看没有被糟践,我也就乐得甩手。”

    戒杀和尚又问道:“你说的这人,便是站在船头装模作样那小子吗看起来傲气的很,可不像什么中正平和的样子。”

    李无心道:“自然不是他。但老道以摸骨之法识之,那人身上虽无李唐皇家血脉,却有宗室命格,他又自称姓李,想来是岐王李茂贞或晋王李克用的子侄。就冲这份傲气,多半是晋王世子了。如今晋梁大军隔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这位世子爷却轻装乘船南下,看来是有大谋划啊。”

    戒杀和尚咧嘴一笑:“管他甚谋划,只要能给朱温捣乱,我便敬他是条好汉。”

    李无心叹道:“晋王梁王,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我所说的那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很大,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但眼神清澈,看得出心地纯良。乾坤玺落在他身上,老道放心得很。况且”说到这里,李无心微微沉吟了一下。

    戒杀和尚急道:“又卖关子!况且什么”

    李无心捋了一把雪白的胡须,将脑袋摆了摆,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正经八百的李家血脉!”

    李无心所说的“李家血脉”,指的自然是大唐皇室血脉,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这一支代代相传的族裔。若是肖俞在一旁听到,定会目瞪口呆。

    而戒杀和尚则是一脸热切:“如此说来,我大唐还是中兴有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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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宫。

    荒丘子的三名师弟站在玉阶之下,时不时暗中偷看一眼梁帝朱全忠,都不敢贸然出声。

    朱全忠开了口,声音仍旧波澜不惊:“大国师死于非命,朕痛心得很。昨日已经命有司追查凶手,为国师报仇。”

    云何子等三人同时躬身,谢过皇帝陛下恩德。

    朱全忠话锋一转:“只是先前大国师的遗愿,少不得偏劳三位。不知对这聚气之法,三位可有把握”

    大师兄死于非命,先前在皇帝陛下面前夸下的海口自然落了空。只是这等振兴门户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三人也不愿白白放过,云何子暗中一咬牙,拱手道:“启奏陛下,我们兄弟三人虽然限于资质,修为不及大师兄精深,但只要有足够的灵玉填充阵眼,我等仍有一拼之力。”

    朱全忠脸上冷笑一闪而逝:“阵眼不巧的很,那晚不是被人毁去了吗你能修复吗”

    云何子道:“能倒是能,只是需要花点时间。”

    朱全忠道:“朕如今富有四海,却唯独这时间宝贵的很,可经不得你们这么随意挥霍。”

    云何子道:“通天浮屠根基深厚,阵眼远非人力能够轻易毁去。时下虽然阵眼虽受损,但未伤及根本,陛下与我十日,阵眼自能恢复如初。”

    身旁的两名师兄弟不约而同地皱上了眉,似乎相出言打断,但在朱全忠的注视下,到底谁也没开口。

    出了宫门,师兄弟中最为沉默寡言的玄幽子道:“师弟,你夸口十天的时间修复阵眼,可是决意要走那最后一步”

    云何子道:“难道师兄有其他手段”

    玄幽子道:“师弟何必明知故问,为兄要是有法子,早就说出来了。只是师弟可曾想过,你这么做是否值得”

    云何子远远望向直入云端的通天浮屠,脸上满是憧憬之色:“咱们龙涎山避世数百年,每一代祖师的遗训之中,都会让后世子弟牢牢记住往日荣光,有朝一日能够再现于世。大师兄为此而死,难道我就吝惜自己的一条小命吗”

    玄幽子顿足道:“大师兄已然不在,咱们兄弟三人更要处处小心,免得断了师门香火。你倒好,自己求死,还不知道这求死之法管不管用。师兄说句难听的,即便把你的命搭在阵眼中,要是还修复不了,又该如何”

    云何子眼神诡异地看着玄幽子:“那就看二位师兄的了。”说完,一甩衣袖,大步向通天浮屠走去。

    玄幽子一把没扯住云何子,看了一眼身边始终没有发话的二师兄丹霞子,道:“二师兄怎么不劝劝他”

    丹霞子双手笼罩袖中,高深莫测地仰头望天,良久,长出了一口气:“昨日小师弟在阵眼之中坐了两个时辰,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他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情,大师兄也劝不服。咱们又能怎样”

    玄幽子道:“那便任由小师弟白白搭上性命”

    丹霞子道:“怎么能说是白白搭上性命身祭之法,你我虽然都未修成,但其中神妙之处咱们都是知道的。而且小师弟是有灵体的,只要他愿意,这事儿,便有八分把握。”

    玄幽子又道:“可是”

    丹霞子摆手道:“没有可是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发也得发。让小师弟去做,是舍了他一人;不让他去做,咱们兄弟便没有一人能生离洛阳。你,还不明白吗”

    玄幽子面色一连数变,终究还是无奈地承认二师兄说得大有道理。只是念及同窗学艺数十载,到头来竟然落得要踩着小师弟的尸骨去保命搏前程,难免心中凄然。都说大道无情,难道就是这般无情吗



第六十五章 老乌龟
    又一个清晨时分,李存勖与肖俞的座船转入洛水,雄城洛阳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李存勖远望着直入天际的通天浮屠,眼中闪烁着南明的光彩。

    肖俞悠然道:“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神都虽好,如今已是他国之都,殿下难道不伤怀”

    李存勖道:“朱温敢定都洛阳他就不怕屈死在他手下的李唐宗室冤魂夜夜来找他索命”

    肖俞道:“他若怕冤魂索命,当初就会少杀些人。”

    李存勖道:“人其实很奇怪,杀人的时候,往往胆子大得很,以为满天神佛都睡着了,看不见他。可日后想起来,难免心头惴惴,生怕哪家神仙缺了香火,怪罪到自己头上。二郎不见,越是伤天害理的人,老来越是喜欢吃斋念佛。吃斋念佛的时候反倒恨不得各路神仙都看得到听得到了。你说,多让鬼神们为难”

    肖俞笑道:“殿下横扫千军,刀下也不知饮了多少鲜血,将来老了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李存勖看了肖俞一眼:“我老了就不是殿下了,得是千岁了。”

    肖俞一滞,只得摆出一副“你说得好有道理”的表情:“这倒是大实话。”

    座船经由水门进了洛阳,除了因船大缴纳了一笔不菲的城门税外,没有丝毫波折。李存勖道:“朱温别的事情不行,用人倒还有眼光。河南尹张全义是个干臣,把洛阳打理得井井有条。”随后低声自语:“朱全忠,张全义,好一对儿忠义双全的难兄难弟。”

    大梁河南尹张全义,原名张居言,与梁帝朱全忠出身相似,经历相似。本也是农家出身,也曾在黄巢军中,后来降了唐廷,被封做节度使,赐名张全义。张全义虽然也是久经沙场,但军阵之事终究非其所长,屡屡被“友军”欺凌,幸得朱全忠出手相助,于是将朱全忠视为恩主。朱全忠任命张全义治理洛阳之初,多年战乱后的洛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张全义颇有理民之干,招抚流散逃亡的民众,劝耕农桑,短短数年之后,洛阳城人心归附,市井重归繁华,都城坊曲,渐复旧制。

    朱全忠对这位名字很像自己同门师兄弟的下属很是器重,早在数年之前,还是梁王的朱全忠便借由小皇帝李柷的手,给张全义封了个东平郡王爵位。自那以后,张全义自然更加以朱全忠马首是瞻。

    肖俞放眼望去,洛水水面上千帆竞渡,两岸街市辐辏云集,似乎一点没因为改朝换代而显得萧条。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忿然。便道:“江山易主,市井依旧繁华。这些凡夫俗子,竟这般没心没肺小杜夫子诗里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看来是真的了。”

    李存勖哑然失笑:“看不出二郎竟然这般迂腐。难不成国亡了,就让百姓个个都饿死在首阳山那天下百姓也太无辜了。就算是圣人,也没说过百姓就得跟着皇帝一起去死吧顶多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其实一家一姓的兴衰,说到底与百姓何干人家不过想着自家锅里的三升米与婆姨头上的簪花,这便足够了。”

    肖俞有些无言以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慨也是有些莫名其妙,便不再答话。

    座船在延庆坊转入分渠,水面上船多难行,只能一点点往前蹭,生怕一不小心把旁边的小船卷到水底,招来麻烦。小半日光景,好容易过了四五座坊市,在南市码头靠了岸,靠岸时又缴了一笔码头税,这才上了岸。

    肖俞便低声道:“朱温将洛阳交给张全义真是所托得人,这张大人招财童子转世吧,进城没半日,正事没干,咱们先帮衬了他几千钱。”

    李存勖道:“花的是本世子的钱,我都没心疼,你就别操心了。哼,早晚连本带利全要回来。不过话说回来,张全义这个老乌龟,的确是搂钱的好手。”

    肖俞抿嘴一笑。李存勖说张全义是“老乌龟”,倒并非信口开河。

    朱全忠私德颇为不检,尤好有妇之夫,每每征战之后大把的罪妇收入帐中自不必说,平日里什么部将的妻女、臣属的家眷,只要梁王看上眼,当夜就得乖乖送到府上。虽然对张全义信任有加,却也没有这位老兄弟格外网开一面。数年前行经张全义别庄,小住了数日,将张全义的女儿、儿媳连同老妻一起叫道了内院随侍。张全义的几个儿子愤懑不已,当时便要替天行道,为国除贼,却被父亲张全义死死劝住,反复说梁王对咱们全家有过救命之恩,这才有了往后的平安富贵,做人不可忘本。事后朱全忠听说了张全义家几个儿子出师未捷先被老父扼杀的壮举,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动怒,只是说了一句“全义纯臣”。由此,张全义得了个“软壳乌龟”的雅号,风靡大江南北。只是大梁之外人嗤之以鼻,但朱全忠麾下部将臣属只要谈及此事,没有一个不挑大拇指,一是称颂梁王与张全义君臣相知,实乃千古典范,二是艳羡到底还是老张独得梁王千岁圣心,府上的女眷都被王爷宠幸过,这份隆恩,啧啧

    李存勖带着肖俞等人七拐八弯,来到道德坊的一座客栈住下。这里距离南市码头不过一盏茶的脚程,向北隔着洛水又与洛阳宫遥遥相对,算是一等一的上佳位置。李存勖来之前,便有谍子房洛阳分舵大掌事庞均扩安排下了住处。庞均扩是谍子房的老人手了,办事一向稳重牢靠。朱温逼宫的当夜,冒死传出“温已逼宫”消息的便是这位大掌事。李存勖对他的安排自然是格外放心。

    住进客栈,肖俞由于事前便知这里安置了河东的人手,便处处留心观察,却一无所获。无论是客栈的酒客、跑堂,还是街面上临近的商铺、行人,一点端倪都看不出。肖俞只得感叹老谍子手段就是不一般,自己过去那点阅历,到了这种大场面就立时捉襟见肘。



第六十六章 月影兰
    薄暮时分,华灯初上。

    李存勖与肖俞换上寻常富商常穿的缮丝圆领袍,不紧不慢来到了温柔坊。

    洛阳不同于其他城池之处,在于它的“西坊”不在城西,而在老城在正中,而且被取了个再直白不过的名字,叫做“温柔坊”。温柔坊四十一座青楼,每座楼里的姑娘都是色艺双绝,艳名远播,拉到寻常州县,都得是花魁娘子。所以自然也少不了五陵年少争缠头,肥马轻裘,一掷千金的故事每日都在这里上演。

    街道两旁,偎红倚翠,花花绿绿的姑娘对着路人或搔首弄姿,或直接开口招呼。有些狂蜂浪蝶乘机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即便不去光顾,占点便宜也是好的,而见惯了大世面的姑娘们自然不会在意。也有些面皮薄的,目不斜视,反倒招来一阵阵低声嘲笑——你要当真是柳下惠,大晚上的不在家攻读圣贤书,巴巴跑到温柔坊作甚来了

    李存勖与肖俞走在一阵阵香风袖雨中,虽然谈不上目不斜视,但也是未做停留,直奔位于坊市正中的温柔乡。

    温柔乡,张全义接手洛阳之后第一家重新开业的青楼。过去在繁花似锦的温柔坊,只能算是中平,名称也是寻常的偎红倚翠。而在张全义到洛阳招抚流民之后,一位不知何处而来的大老板出手盘下此处,豪气干云地更名做温柔乡,迅速成为中原一带首屈一指的真正温柔乡。

    谍子房洛阳分舵大掌事庞均扩事先为李存勖联络了一位据说曾在旧唐宫尚药局供事的老郎中。这位郎中交游甚是广阔,与洛阳、汴梁两处的药行过从甚密,或许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老郎中没什么大爱好,只是临老入花丛,终日流连在温柔坊,多年积蓄都孝敬了各楼的“妈妈”。今日听说贵客来访,便狮子大开口将会面地点定在了温柔乡。

    李存勖进了大门,向袒胸露乳穿花蝴蝶一般迎上来的老鸨子丢出一块银饼,道:“我们等一位客人,先给我们安排一间雅室。姑娘我们随后再看。”

    老鸨子一愣,暗暗用力摩挲了一下银饼子,觉得成色不错,脸上笑意更浓,忙道:“大爷说怎样便怎样,且随奴家来,二楼有的是单间,随您挑选。不知大爷要等一位什么样的客,待会奴家好引路。”

    李存勖沉思了一下,道:“他是本地人,是位郎中,姓柳”

    老鸨子拿团扇捂住半边脸,低声笑道:“哎呦,就是街面上那位柳郎中吧奴家识得。算起来”掐着手指嘀咕几声,道:“过去还常来咱们温柔乡呢,这二年不见来了。”

    肖俞暗笑,囊中羞涩,可不就不来了嘛。要是多几位像咱们这样的冤大头,就又能常来了。

    到了二楼,李存勖选了一间推开窗便可看到楼下的阁子,老鸨子让小厮赶紧沏上一壶明前的虎跑,见二人没有什么吩咐,便知趣地退下。

    退到门口,老鸨子忽然拿团扇一拍自己已经不再挺拔的胸脯,道:“两位爷,看奴家这记性,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晚是咱们温柔乡新晋的红姑娘月影兰评花榜的日子,二位爷要是有兴致,待会下楼给丫头捧捧场,奴家这就感激不尽了。”

    李存勖挥手一笑,老鸨子便花枝招展地离开了。

    有人的地方,自然有纷争,青楼尤甚。文人有文榜,武夫有武榜,花魁娘子自然也得有花榜。洛阳温柔坊的花榜,评的是红姑娘的品、韵、才、色,四件事俱是上品,才称得上花魁娘子。被评的姑娘除了容貌、身段、举止上佳之外,还要考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并且光有看客喊好还远远不够,得有恩客砸下真金白银,为花魁点宫灯,灯满半座楼,才有资格称得上入了温柔坊的花榜。

    肖俞对此颇有耳闻,便笑道:“评花榜,这个场可不好捧。”

    李存勖也道:“早知有今日这一出,来时便多带些盘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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