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盛京沧海
这类茶馆一般规模不大,屋内摆不开几张桌子,倒是屋外搭着不小的凉棚,过往的客商、码头上的苦力随时都能坐下喝一碗凉茶。茶馆的另外一个大功用,便是这些武艺稀松平常却偏偏都爱以江湖人自诩的好汉们提供一处了解恩怨的场所。谁抢了谁的主顾,谁打了谁的小弟,甚至谁睡了谁的相好,两拨人都会约个野茶馆坐下,先礼后兵。谈得拢了两边领头的喊一声“上壶好茶”,喝完之后大家握手言和,比一个妈生的还亲,茶馆也能多挣些赏钱,皆大欢喜。要是谈不拢,说不上谁第一个摔了茶碗,然后就是一通乱打。茶馆掌柜的见怪不怪,打坏了茶壶茶碗、桌椅板凳,也不心疼。一来确实不值几个钱,二来盗亦有道,打赢的一方赢了面子又得了实惠,会照价赔偿茶馆的损失。
井飞蓬找的这家茶馆,生意倒还算是火爆,凉棚下坐了十几桌茶客,看服色分了三大拨,另外还有三五人像是散客,并未扎堆。人数最多的一群人,看起来正是南漕的帮众。南漕在金陵的生意虽然停了下来,润州分舵自然也是一日数惊。虽然生意还在照常做,但帮众出门时已经不敢落单了,非得有三五人以上才行。凉棚下坐了大约十名南漕帮众,正在窃窃私语。井飞蓬耳力过人,稍加留心,便听得清清楚楚。
“我在金陵的二表哥来信说,胡长老是死在一个猎手团手上,叫什么天行苑,下手狠辣,行事诡秘,我看呐,这回咱们是遇上硬茬子了。”
“你知道个屁!我可听说了,那都是官府的障眼法。北漕有个小白脸客卿,据说功夫好得不得了,高来高去,神出鬼没,能飞剑取人首级,是陆地神仙一般的人物。就是这人杀了胡长老,还把脑袋挂到城门上,这是给咱们示威呢。”
“那为什么官府非说是什么天行苑做的呢”
“惹不起北漕呗,就找个替罪羊。你想啊,北漕那是什么势力,洛阳城可是天子脚下,北漕的帮主得了新皇帝的准许,这才挥刀南下。咱们这边的官府,敢管人家吗”
“那不对啊,咱们吴王可是从来不尿梁王的,哪会给他们面子”
“嗐,你说的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咱们老吴王在世的时候,还真就不怕梁王。可现如今啊,小吴王能和老王爷比吗”
“哎,就算小王爷没出息,徐大都督可作镇金陵呢,还能让那些北方佬这么兴风作浪”
井飞蓬听了过一会儿,就有些啼笑皆非。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这些穿着短衫的帮众,无论是对身边小事还是天下大势,都有自己的一孔之见,无论多么的荒谬可笑,他都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更要命的是,一旦听到别人说的和自己“知道”的有出入,往往就会勃然大怒,痛斥对方胡说八道。没有意外而断话,这些人一路聊下去,就会顺理成章地聊到徐大都督家的嫡庶之争,讲小公子的身世再添油加醋讲上一遍。井飞蓬虽然知道徐知诰早已是淮南百姓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但仍是不欲这些粗糙汉子继续聊下去。万一提到徐知诰的时候,这帮人口无遮拦语出不敬,井飞蓬可是真会打人的。
第二百零一章 兄弟们 给我上
井飞蓬正在想着如何过去打断他们的议论,顺便搭个讪。忽然外面路上喧哗声四起,凉棚下众人都不期然扭脸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十几名身着灰色短靠的汉子正快步走来。看样子像是刚从码头上做完事,一个个脸上汗珠未退,还有几人敞着怀在扇风,故意露出一丛黑魆魆的胸毛。
当先一人高声叫道:“哟,这不是南漕的好汉吗,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今日有胆子出来喝茶了不怕也被人摘了脑袋去”
井飞蓬见状,微微一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北漕的手还没伸到这里,但北漕的威名看来已经在润州传开了。接连丢了两处分舵,第三处分舵主事之人莫名其妙丢了脑袋,这对南漕的声望可谓是极大的打击。虽说南漕在淮南诸州一直是顶尖儿的帮会,讲其他帮派死死打压住,但并不代表其他帮派就对南漕口服心服。一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有人跳出来挑战南漕的权威。更何况眼下南漕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些按捺不住的帮派就急吼吼地开始耍小手段了。
南漕弟子虽然较之从前低调了许多,但一来都是血性汉子,二来被人指着鼻子嘲讽若是不加还击,显得面上无光,当下就有一人霍地站起身来,回骂道:“何二蛋我去你娘的,嘴里不干不净地沁什么大粪,忘了上月怎么被你爷爷我收拾了几天不打,皮又紧了”
对面为首被叫做何二蛋的那人毫不示弱:“张瞎子,你还你们漕帮事过去风光那会儿呢我呸!眼瞅着地盘都保不住了,还在这里胡吹大气,敢情,漕帮好汉就剩一张嘴了!有这能耐,你们倒是去把北漕骂跑啊”
“哗啷啷”一阵响,南漕帮众不约而同地起身,为了壮声势,好几人起身的同时顺手将茶碗掼在地上,纷纷叫骂起来。
张瞎子其实并不瞎,只是眼睛小了些,看东西时未免费力。故而得了这个绰号。此时张瞎子眨巴着小眼睛走到茶棚外,一指对方:“何二蛋,你有种,今天老子就要和你分个你死我活,让你们泥鳅帮以后不敢在我们跟前露面!”
何二蛋怒道:“死瞎子,老子是海蛟帮,不是泥鳅帮!”
张瞎子道:“你们这帮海泥鳅,老老实实在海边打鱼就是了,还非得学人家到江里来讨生活,这不就是讨打吗!兄弟们,给我上!”
南漕帮众甚是齐心,一声呐喊,乱哄哄冲了上去。
谁知对方竟是有备而来,各自发一声喊,从后腰抽出一根短棒,迎了上来。
两伙人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武功高手,不过仗着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各凭蛮力相互斗殴。海蛟帮手中有了短棒,算是配了兵器,加之人数稍多,渐渐占了上风。南漕这边且战且退,张瞎子一个冷不防,被一棒子结结实实夯在脑门上,顿时鲜血直流。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也疼得满地打滚。
井飞蓬暗道一声“天助我也”,腾身而起,落到两伙人中间,拳掌翻飞,看准身着灰色短靠的海蛟帮帮众,片刻间便将那伙人尽数放倒。
这一来局势急转,非但海蛟帮帮众大为愕然,一众南漕帮众也都是一脸懵然。
井飞蓬双手叉腰,对着何二蛋大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滚!无故寻衅闹事,不知道是犯了官法吗以后若是再犯,我见一次打一次!”
何二蛋虽然倒地不起,嘴上却仍旧硬得很:“小子,少他娘的强出头,你要不是漕帮的人,就给老子躲远点。咱们海蛟帮几百号弟兄,你惹得起吗”
井飞蓬冷笑道:“几百号人人多便有理吗”
何二蛋道:“行,你小子有种,有种就别走,在这里等着,有人来收拾你!”
井飞蓬上前在他腰眼上又补了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大言不惭,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见了棺材都不掉泪。可见平日里没少欺负老实人。今日算是给你点小教训,再不走,我便接着打!”
这一脚踢得甚重,何二蛋惨叫一声,疼的几乎闭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脸已经抽搐成核桃一样,也不敢再叫嚣,和身边兄弟相互扶着踉踉跄跄去了。
井飞蓬回身扶起张瞎子,强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蔼的笑脸:“兄弟,没有大碍吧”
张瞎子使劲眨了眨眼,又用力甩甩头,已经不似方才那么眩晕,看清眼前这年轻人并不相识,犹豫着拱了拱手:“都是皮外伤,不碍事。不知这位兄弟是”
井飞蓬道:“叫我小井就好。”
张瞎子道:“井兄弟仗义,我先谢过!只是兄弟你和那群海泥鳅,可是有过节”
井飞蓬道:“素不相识。”
张瞎子有些不解:“那为什么要帮我们”这话脱口而出,想想又觉得这么质疑人家的好意大大不妥,忙解释道:“兄弟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只是”
井飞蓬只得违心地说道:“南漕一向行侠仗义,我仰慕得很。今天正好碰到他们对南漕出言不逊,所以出手教训一番。”
张瞎子有些释然,毕竟自家帮会有这等威名,自己脸上着实有光。至于这人说这话是否出自真心,张瞎子这样的粗汉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其余南漕帮众也都纷纷上前向井飞蓬道谢,一群人重新回到凉棚坐下。原本在看热闹的其余茶客见南漕忽地多了个援兵,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海蛟帮,得胜而归。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终究也都按照惯例向张瞎子等人拱手道贺。张瞎子忍着疼一一还了礼,大约是近来憋屈得很了,今日好容易出了一口气,心情大好,一拍桌子,喊道:“老板,上茶,上好茶!还有,今日店里这些朋友的茶钱,我全包了!”
凉棚下众人登时哄然向张瞎子道谢,再也不觉得他们是胜之不武了,反而越看张瞎子越有江湖大哥的气象,莫说区区几个海蛟帮的小喽啰,就算再来几十上百人,张大哥同样收拾得来。
第二百零二章 喝酒
井飞蓬并不是特别能说会道的人,但自有一份江湖阅历,很容易就把一帮知会出蛮力的漕帮低阶弟子唬得一愣一愣的,相信了他是江湖游侠儿的身份,更相信他是因为仰慕南漕的大名,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退了那帮落井下石的海泥鳅。
粗汉子也有粗汉子的好处,那就是不会追根究底盘问井飞蓬的来历。片刻之后,井飞蓬就成了这帮人的好兄弟。只是在场都是没有职分的普通帮众,否则就会当场将井飞蓬收到南漕麾下了。不过只是一个名分的事,并不耽误这些一见如故的汉子结伴去喝酒。
出了茶馆不远,就有一座酒肆。一行人勾肩搭背走过去,刚到门口,张瞎子便豪气干云地大喝一声:“今日高兴,谁他娘的都不许偷奸耍滑,不喝吐了谁也不许走!”
店里原本已经在吃喝的酒客面面相觑,稍加犹豫,便纷纷结账走人,工夫不大,酒肆里便只剩下南漕这十几人。
酒肆老板见状,表情甚是复杂。按理说这么一伙儿人来光顾,在他的小店里已经算是豪客了,必定会不像别的客人那么斤斤计较酒里有没有兑水,饭菜是否足量。可也有一样不好,这帮人都是奔着烂醉来的,谁知道他们喝高了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过忐忑归忐忑,有生意上门,总归是没有往外轰的道理,老板强作欢颜,为一行人等安排了座位。
为了表示自己是熟客,张瞎子并未去看柜台上方挂着的一排水牌——看了也看不清——便对老板说道:“就照兄弟们平日里的爱好,好酒好菜随便上。”
这倒是给老板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这样的小店,最好的酒也不过就是自酿的烧锅,最好的菜也就是干炸丸子、白切鸡。要是想要既排场又阔气的酒席,对不住,您得到城里转转了。
好在张瞎子这伙人只是嘴上喊得响,其实未必知道好赖。老板壮着胆子先搬上来几坛子烧锅,见众人都是一饮而尽,纷纷叫着“好酒、好酒”,这就放下心来。至于下酒菜,也不外乎就是大煮干丝、鸡油青笋、糟鹅掌、卤鸭头之类。
张瞎子喝得快,醉得也快,没吃几口菜,自己一个人就干掉了半坛子烧锅,而后便滑到桌子底下再也爬不起来,嘴里犹在嘟嘟囔囔,也不知在嘟囔什么。
井飞蓬酒量不错,喝得也不快,大家都已经满脸通红、醉眼朦胧的时候,他还是面不改色。张瞎子已经人事不省,自有旁人过来陪他。一个已经喝得大舌头的帮众搭着井飞蓬的肩头,满是艳羡说道:“井、井兄弟,我、我佩服你,你、厉害,真厉害。瞧岁数比我、比我小得多,可功夫俊得很呐,俊得很呐,你、你使的,使哪家门派的功夫啊”
井飞蓬笑道:“都是乡下把式,跟家里老人学的,哪有什么门派。”
那人道:“家传的啊更、更厉害了!你这就使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对了,世家!是吧学武的世家!”
井飞蓬哭笑不得。虽然方才自己说“乡下把式”是自谦,但那人硬说“世家”,这也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在场若是有个明白人,听了这话只怕要笑掉大牙。
第二百零三章 颓废
鹿清远受伤昏迷,蒋名山、蒋名海兄弟二人很是郁闷。
本来,鹿清远算是南下的一大战力,虽然知道蒙山群盗也许在暗中虎视眈眈,但淮南毕竟不是他们的地盘,也算是鞭长莫及,蒋家兄弟并不认为他们就敢来找麻烦。蒋家兄弟留守扬州,也是一时大意,没有派人接应鹿清远。谁知这伙山贼不但来了,还出动了多名高手,一场硬碰硬的截杀,最终是两败俱伤的下场。鹿清远痛失爱子,唯一留在身边的弟子也几乎成了废人。若不是此时他深陷昏迷之中,只怕蒋家兄弟要终日盯着他以防老头子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
肖俞放心不下,连夜赶回了扬州。金陵这边天星宝局的动静,自有李存勖和谍子房盯着,肖俞并不担心会漏风。倒是扬州那边,既然蒙山群盗已经露面,这腹背受敌的危险可是不得不防。
到了扬州分舵,前些日子大火烧过的痕迹还在,蒋家兄弟忙于接收南漕的产业,一时还顾不上修缮分舵的房舍。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汉子,享得了福,也吃得了苦,在吃住上都不太计较。
肖俞先见到了杜平原,这个昔日见到肖俞必定要拧眉瞪眼的直性汉子,此时已经没了那份张扬不逊,独自一人坐在小院的天井里喝酒,边喝边咳嗽,显然伤势未愈。
肖俞走近了些,客客气气地劝道:“杜兄弟,有伤在身,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好。”
杜平原看了肖俞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喝酒。
肖俞用询问地眼神看了看跟在身边的蒋名海,这位北漕长老无奈地笑道:“自从那日到了扬州,就开始喝,谁劝也不听。除了给他师父换药,剩下的时间酒壶就没离过手。”
肖俞相信蒋家兄弟一定劝过杜平原,但终究事不关己,说了一两次人家不听,便也听之任之了。但他毕竟是鹿燕儿的师兄,虽说李存勖对鹿燕儿的态度很是不明朗,但肖俞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当下便劈手夺过杜平原手中的酒壶,道:“你师父身受重伤,能不能醒过来都难说,你这个做徒弟的,难道就只会借酒浇愁不成”
杜平原表情呆滞,向肖俞伸出一只手:“还我!”
肖俞将酒壶远远丢开,道:“你自己受伤也不轻,还这么玩了命的喝酒,就算不为你的师门,你自己也不要命了吗”
杜平原依旧重复着那两个字:“还我!”
肖俞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心中一动,抓住杜平原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息。杜平原也不挣扎,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盯着肖俞。
过了片刻,肖俞眉头拧在了一起:“你的气海,被击破了”
杜平原咧咧嘴,算是笑了一下。
肖俞叹了口气。云龙剑派的功夫是剑法与内功并重,越是上乘的剑法越要高深的内力作为支撑。而杜平原气海被击破,二十年的苦修付诸流水。更要命的时,对一个修炼内功的人来说,气海破了,几乎就没有办法重新修复。也就是说,杜平原此生怕是都不能习武了,顶多是练几手花巧的架势,强健强健筋骨罢了。这对自视甚高的杜平原来说,是比死还要难以接受的打击。
肖俞轻声道:“气海被击破,其实不是没法子”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自己都觉得心虚。再过去的几百年里,气海被击破而后还能重新聚拢真气的人,不是没有,但即便以肖俞的博闻强识,也只知道一百多年前有过一人而已,那还是耗费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多位高手共同护持才有的结果。而杜平原显然是没有那种机缘的,肖俞的安慰,也就显得格外敷衍。
杜平原见肖俞不作声了,自己站起身来,走向被肖俞丢出去的酒壶,弯腰捡了起来,晃了晃,壶底还剩些酒,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回身走进了房中。
肖俞和蒋名海紧随其后进了屋,房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这里正是鹿清远的养伤之处。
肖俞将鹿清远仔细检视了一番,只见身上有四五处刀伤,胸骨塌陷,额上也有一处淤紫,像是被极厉害的外家掌力一掌击在脑门上。想来这便是导致他一直昏迷不醒额原因。好在下手那人功力还不算特别高深,否则这一掌下去,鹿清远就直接一命归西了。
肖俞轻轻将鹿清远上半身抬起,示意蒋名海帮忙扶住。自己侧身坐在鹿清远身后。
蒋名海有些意外:“徐兄弟,大敌环伺,你可要想好啊。”他见肖俞似乎是要耗费自身内力帮鹿清远疗伤,忍不住出言相劝。要不是顾及杜平原还在旁边,就要直接说“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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