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说的得体。”皇帝眼眸一深,忽然瞧见今日的董皇后穿戴格外动人,头上戴着金饰、简单而不失大气,灿烂的阳光从银杏树枝叶间的缝隙里投射下来,折射出熠熠的光彩。那一张俏丽的容颜在阳光下更是明艳非凡、顾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颇具韵味的皇后衣装,着实让皇帝眯起了眼睛。
董皇后心里得意,面上却故作自矜的羞恼一笑,低下头去。
坐于下首的宋都无意间瞥见这副景象,心口处止不住的泛酸,加之她素不喜董皇后的做派,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郭采女吃了一惊,忙向宋都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让心里不忿的宋都消了气。
皇帝回过神来,瞧见宋都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开口说道“你看那下面的红枫林倒是好看,我记得你殿中有只陶缸,若是院子里移栽些枫树,红叶倒映在水里,也是相映成趣。此番你让穆顺跟着,与伏寿去枫林那看看,挑两株枫树,再折几枝红枫来,我使人布置到宣室殿去。”
宋都立时提起了兴趣,她本就坐不住,又眼见台下红枫生发的红火,比起这满地蔽天的银杏叶毫不逊色。此时听了,立即牵起伏寿的手下拜应诺,便叫上穆顺、上林苑令等一行宫宦带引着去了。
董皇后知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适宜将宫里的那套规矩照搬过来扫兴,兼又在皇帝面前,她也乐得表现出宽厚大方的姿态,便也含笑点头,任由着宋都去了。眼见着宋都、伏寿走后,董皇后这才若无其事的说道“长公主那派人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个回信,许是有了什么变故,陛下何不再派人去传”
“去久了也好,我心中已有成算。”皇帝品了口酒,随口说道。
董皇后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听了这话,顿时便往心里去了。一个驸马都尉去接堂堂长公主,本就不合情理,更何况又是耽误了这么久。她联系起皇帝刚才仿佛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对皇帝说道“也不知陛下指派的是哪个驸马都尉,驾车贻误,一会来了,可得罚他。”
“是庐江周瑜,数月前才从凉州过来,调任驸马都尉不久,不熟悉事务罢了。”皇帝一笑,他难得开口与董皇后聊些前朝的事情,此刻不免打开了话匣“此人有大才,但到底年轻了些,又在凉州立了功。让他做个驸马都尉,磨磨性子,待过些时日,我另有大用。”
董皇后笑皇帝说得浅显直白,其实这意思她都懂“陛下选人用人的眼光,当世人无出其右。周瑜才情孰绝,纵然是在宫中,我也曾听说过几句据说此人尚未婚配”
皇帝目光一闪,轻笑着说道“皇后想要做媒”
“是陛下想吧。”董皇后极具风情的白了他一眼,看起来皇帝心意已定,周瑜与刘姜势必成婚,如今所缺的只是一个由头接着,她又不免往怀园贵人唐姬身侧空着的位置上看了过去,正要说话,却听内谒者令李坚来报万年长公主已至。
“见过长公主。”
怀园贵人唐姬在一旁尴尬的坐了好久,看到皇帝与董皇后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酸楚难捱,又不好插进帝后之间的谈话、更不好跟着宋都一干人跑台下去赏枫,于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刘姜,她忙站起向对方打起了招呼。
刘姜与唐姬数月未见,此时只匆匆遥相对视一眼,遂移步向前走去。
“周公瑾御术不精,致使皇姐来迟,理应罚他。”皇帝仔细打量着刘姜的神情,竟是一刻也不敢落下。
刘姜一反清冷的常态,眉眼带笑的说道“其人得蒙陛下如此看重,区区小事,倒真舍得罚他”
唐姬适才听皇帝与董皇后一直在围绕着周瑜说短话长,如今又听到刘姜也是如此,顿觉事情不简单。她也算是高门豪强人家出身,聪慧自不必说,不然也不会在孝怀皇帝登基后迅速获得宠信。只如今她一个寡妇,有些事实在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她站立原地,想借口告退。
刘姜这时对她说道“你我许久不曾见面,等一会我自去你的住所寻你。”
唐姬答应一声,便头也不敢抬的匆匆告退。
闲人都退下之后,董皇后笑着站起来,亲热的拉住刘姜的手,直言不讳的说道“周公瑾的才干、姿貌实属难得,不知长公主心中以为如何”
皇帝同样是期许的看向刘姜,那幅神情真真的像是兄弟一心为了姊妹的终身大事着想,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这一世只有这一个姐姐,既然断绝了她与傅干的机会,那便要给她配个更好的夫婿作为补偿。本来诸葛亮、法正都是不错的人选,但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直到遇见了周瑜这个各方面条件都近乎完美无缺的男人。
可在刘姜看来,那重情重义的刘协已然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皇帝的这副神情只让她感到陌生。她也明白,如果继续执着下去,只会与皇帝翻脸,她要将这份不甘咽下去。
最后,在董皇后的热心做媒下,清冷高贵的万年长公主刘姜、终于作出羞怯的小女儿作态,低声道“我还能有什么说的一切但凭皇帝做主就是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娶妇尚主
“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资治通鉴唐高宗开耀元年
次日常朝,关于万年长公主的婚事再次被太尉董承当众提起,在他之后,目光敏锐的司空赵温等人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一众公卿表明态度后,皇帝很是考虑了一番,当即允准了董承的请求,将其提上议程。
退朝后没多久,没等众人稍加议论,皇帝便径直下诏书给尚书台,进周瑜爵为安平亭侯,食邑六百户,尚万年长公主。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放眼朝中,确实再也找不到功绩、家世、品性、才学都样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了。当然,有些人也不免私下嘀咕,譬如弘农杨氏的杨修也勉强符合以上要求,算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只是为什么不在考虑之列、甚至无一人开口提议,背后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如今正是刚过了旱蝗,关中黎庶愁闷了半年多,也是该有个喜事让人心振奋,只是喜事归喜事,如今府库空虚、汉室未兴,朝廷今后还有许多事要办,过分铺张奢靡的事情还是该免则免。
由于这是姐姐刘姜的婚礼,人生就只有这一次,皇帝难得考虑到了她的情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亲自驾临长公主府,对刘姜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理解朝廷的难处。
刘姜莞尔一笑,显得落落大方“陛下多心了,我本也不喜欢这些虚的。”
皇帝从刘姜的语气中看出了淡淡的疏离,心里微微有些讶异,他点点头,道“周瑜是个好儿郎,见到你以后有个可倚靠的托付,我也就放心。你我姊弟,从雒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患难与共、吃过不少苦头,虽非同母所出,情谊却不比他人亲姊弟来的深厚,岂有说生分就生分的道理”
刘姜缓缓从席榻上站起,翩然走近皇帝身旁,平平淡淡的说道“我知道陛下这些年来都很不容易,能有当下光景,不单是苍天、祖宗庇佑,实乃陛下一人材力。我也是刘氏子,不能因私情而忘天下,若是如此,那真是我性情狭隘了。”
皇帝镇静的看了刘姜好一会,目光扫视着刘姜,似乎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来,半晌,他才说道“皇姐若真是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皇帝所知,刘姜与傅干相会的次数不多,感情尚处于萌芽,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时候皇帝将其掐灭,虽然会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但长痛不如短痛,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将这段感情释然,以后更会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皇帝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
说完,皇帝便带着穆顺,转身离去,在离开时,他途径一方琴台,忽然停驻了脚步。桌案上摆着一台古朴的桐琴,旁边一只博山炉正燃着袅袅轻烟,皇帝不知为何起了童趣,伸出手去往琴弦上拨了一下,发出铮然之声。
“记得当日在雒阳,祖母宫中也有一台琴,皇姐当时为了教我拨弦,把手指都给割破了。祖母怜惜琴弦被污,我却怜惜皇姐”皇帝叹惋的说着,转过头,刘姜这时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这么好的皇姐,如何就受伤了呢”
刘姜面色怔然的站在原地,皇帝早已带着穆顺离开,她却不为所动,水榭里帷幕轻动,似乎还回荡着刚才琴弦拨动的金石之音。
蔡贞姬仍是藏在帷幕之后,直到人走了才出来,刘姜近来在心中是如何的忧郁,蔡贞姬都看在眼里。此时她也不知该怎么劝导,只好牵起刘姜的手,犹豫了很久,心知此时迟早瞒不住,这才一咬牙开口说道“我从我阿翁哪里打听来一件事,下辨长傅干被诏拜犍为属国都尉,不日就要往南中去了。”
朝廷每天的人事调令、任命,少说也有十几条,由县长调都尉,若非对方是北地傅氏,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心里去。饶是如此,在常人看来也只是皇帝对亲信的提拔,但在刘姜的眼中,这却是个让她喜忧参半的消息。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就如周公瑾所言;大丈夫志在天下靠自己得来的,那才算不一般。”刘姜收敛了感伤的神情,终于恢复了以往那般清明的神色。
汉代的婚礼遵循古之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征等,长公主出嫁亦是脱不开这些礼节,在一个个流程走完之后,万年长公主刘姜与安平亭侯周瑜正式结为夫妇。作为皇帝唯一的姐姐,皇室给她的嫁妆可谓慷慨至极,田宅、资财、缣帛应有尽有,加起来可达百万钱。
宗正刘松亲往府上主婚,各个由藩国客居长安王子皇孙们也结伴而至,加上周氏的一干故交亲友,婚礼虽不至于铺张奢靡,但也算热闹非凡。关中百姓已有两百年没见过长公主大婚的景象了,上一次皇帝亲政、册封董皇后时,礼节一切从简,没有看到什么新鲜,如今长公主的婚事更是成了三辅百姓许久的谈资,久久未能平息。
新婚夜里,刘姜穿着绮罗所制、绣着十二色的滚边长袍,仪态端庄的坐在榻上。
未过多时,身着礼服的周瑜推门而至,他缓缓的走进,纵然是再如何胸怀豁达,在面临着这种情况时,周瑜仍是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殿下”
“公瑾。”刘姜站了起来,大方磊落的说道“你我不是君臣,而是夫妻。我大汉尚公主之仪,往往是以妻制夫、女尊男卑,以至阴阳相逆,在我看来,殊不可为。你我既为夫妻,以后便要相濡以沫,不用再做这些虚礼。”
汉代的公主,往往凭借着独特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在出嫁后凌驾于夫君之上,光是一个尚公主的尚字,就有以卑临尊的意思。不但是成婚以后,夫君要住在公主府,而不是自家的府邸,沦为赘婿,更是在死后合葬、日常生活中深受束缚。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公主背后的君权,压倒了家庭中的夫权。
这也是周瑜选择作为驸马、获得超然的政治地位与权力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严合双卯
“佩符岂有玉刚卯,挑药久无金错刀。”五月初三日雨寒痰嗽
有些深受儒家观念所影响的士人不能接受这种女尊男卑的夫妻关系,往往拒绝皇帝的指婚,抗拒皇权,以死捍卫尊严。周瑜也知道皇帝的亲戚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开始也考虑过他与刘姜婚后的关系,如果刘姜真的是那种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的公主,周瑜宁可弃官不做也不会折节受这份屈辱。
但好在,以他的暗中观察,皇帝唯一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并不是这样骄横跋扈的人。事实也证明如此,在经历了宫室焚毁、辗转流离等衰亡事故后,刘姜无论气度、性情、才识比一般的人更为出色,在很多方面都契合周瑜的择偶要求。
听到刘姜不肯在府中摆公主的架子、执意以寻常夫妻那般共处,这番风度不仅让周瑜彻底落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更是让他大为动容,他朗声说道“诺,公主贤良,瑜感佩莫名。”
随即周瑜换上夫妻间的语气,至此两人没了公主与臣下的隔阂,关系悄然近了一分。说了些话,良宵苦短,两人心智成熟,早已知道该做什么事。
刘姜纵然一副清高自许的脾性,在心知将要发生的事,仍是不免面红心跳,低头不语。那一抹难得的娇羞使其平添了三分俏丽,周瑜看的如痴如醉,只觉得刘姜虽生在北方,却不比淮南、江东女子逊色多少,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当下周瑜走近前去,正踌躇着该伸那只手,一时眼尖,瞥见刘姜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那块玉看起来年头久远,被雕琢成简单的四棱柱形,四面阴刻着几行篆书,用一条赤绶穿着。周瑜一眼便认出这是块白玉琢成的刚卯,这种物事,上至皇室高门,下至闾里寒室,都以此当做护身符来佩戴,用以辟邪祛病。
刚者强也,卯者刘也。
由于卯字正应天子之姓的部首,玉石在五行中又属金,所以刚卯也有强的寓意。当年王莽篡位后时刻忌惮刘氏复位,下令废除民间佩戴刚卯的风俗,后来光武中兴,历代刘家皇帝恢复民俗,甚至将其按不同的高低等级、划分不同材质的刚卯,纳为天子、王侯、公卿百官日常必佩之物。
此物是两汉以来民间最流行的辟邪祈福的护身符,由于刚卯政治意味浓厚,在曹魏代汉之后,统治者忌惮刘氏,便逐渐任其淹没于历史长河,再不复存。
长公主仪服同藩王,自然是佩戴高等级的白玉刚卯,在这个吉庆正式的场合,佩戴此物也是礼制所要求的。周瑜并不为此感到惊讶,虽然那块白玉刚卯看起来水色十足,显然时常在手心把玩,不是新物,但也没有多想,而是讶然一笑,好声问道“殿下这块刚卯可是旧物”
刘姜一愣,手下意识的往腰间摸去,低着头说道“不瞒周郎,正是雒阳宫中旧物。”
“可是巧了。”周瑜忽略了刘姜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神色,还道是对方羞怯的不肯抬头,便展颜笑着,只顾从自己腰间取下一物,递了过来“我这也有一方,不过是严卯,家君当年特以赤瑾琢成,以衬姓字。多年随身佩戴,未尝有一日离身,如今与殿下的倒是若合一物。”
严卯与刚卯一样,都是一种棱柱形的护身符,功能、用处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其周身镌刻的铭文内容不同,二者各得名于开首的铭文,刘姜自己的那枚白玉刚卯上书正月刚卯四个变形篆书。而左手接着周瑜递来的赤玉严卯上却是镌刻着疾日严卯这四个字。
这种配饰通常是成双佩戴,称双卯,后来一应从简,人们除了正月和特殊场合以外,一般都只戴一块。
这世上倒是有这么巧的事
刘姜不由得愣了神,像是记起什么故事来,神色一时变得复杂。
周瑜也没有多想,他刚才也是为了迎合而故意这么说,其实他有两块,另一块刚卯在几年前便给了一位现在江东的朋友了。
两人各怀着心思,相顾无言。
万年长公主下嫁,不仅是对周瑜一个人的喜事,更是给在朝的庐江周氏带来了许多好处。由于扬州人在朝的太少,周氏往昔交往的士人故友也多不在关中、或是凋零亡故。水衡都尉周忠本来还担心周氏在朝中孤弱,不得不依附他人方得立足,如今靠着周瑜与皇帝结亲,庐江周氏一下便炙手可热了起来。
这不仅是利于当下,更有利于今后朝廷收复扬州、江淮士人入朝,他周氏更能借此在朝堂占据先机,领袖群伦。至于迎娶长公主所带来的不利影响,一时还没有浮现出来,时日还长,总有办法解决。
这两天周忠欣喜的心情尚未平复,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周忠作为外朝官,除了朝会与召见,平时很难见皇帝一面,这次皇帝突然相召,周忠内心疑惑,却也知道应不是什么坏事,便整理一番,匆匆入宫。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殿外出来相迎的居然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之一、侍中、平尚书事荀攸。这也是当初提携他、一直对他照拂有加的恩人。这让周忠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拱手说道“这如何使得荀君当在承明殿平尚书事,如此降尊,着实让老夫惶恐。”
荀攸不急不慢的回了一揖,淡淡说道“我身为侍中,本该侍奉陛前,交通中外,下殿相迎,本是我职守之内的事。纵然站得再高,那也是虚的,人的本份,却是如何也不能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