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沉吟不语,良久,忽然缓缓说道:“这是国家的意思,那君侯的意思呢?”
“怎么?”朱儁一愣,下意识的说道:“我岂能与圣意相违?”
“国家虽说不能大起刀兵,可没说君侯什么都不做,手拥大军而逡巡不前,放任关东局面失控。”郭嘉轻笑一声,胸有成竹的说道:“这可不像君侯你的作风。”
朱儁颜色一整,与郭嘉对视着,忽然开口大笑了起来。
郭嘉也跟着笑了,他知道朱儁必会不甘寂寞,参与兖州之战。要知道朝廷在关东派驻的兵马,算上田畴、樊稠所部、以及各郡郡兵,也才三万七千余人。其中五千人由张杨故将杨丑率领驻守河内,一万五千人分散在豫州。河南位置枢要,有兵马万人,只要分出千人,与陈相种邵合兵一万,从西、南两个方向进军陈留,一应粮草军械皆先从富裕的陈国府库中支取,暂时调动一下应急粮谷。
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拿下兖州,但夺下陈留,为东边声援一番也足够了。
“郭奉孝啊郭奉孝。”朱儁拍着大腿,一边笑一边说道:“若非我深知你的为人,我倒还真以为你是别人派来的说客了。”
郭嘉面色不改,依旧是洒脱的笑着,只是那双清澈漆黑的瞳仁,却忽然深了不少。
“也罢,索**已至此。”朱儁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老夫不出兵也不成了。”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六十八章 窥觑南人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ranena`”楚辞九章
建安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上林苑。
扶荔宫始建于孝武皇帝元鼎六年,其年大破南越,移栽岭南大量奇草异木、其中便以荔枝为盛,故称扶荔宫。只是这种南方佳果不适应北方气候,纵然长成,也是南橘北枳。后来随着世事变迁、时移俗易,上林苑遭到几次废弃与战火,园林荒芜,其中杂草丛生,许多花木被农家伐去作柴。
如今硕果仅存的,只有几十株百龄古树,巍峨高大,人视其有灵,故而免遭劫难。
其中,便有几株高大的白果树,三两成长,粗壮高大犹如殿柱,延展垂苏犹如伞盖。此时正当秋日,白果树黄叶纷飞,遍地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地上仿佛铺满了黄金。秋风一过,数不清的黄蝶在空中飞舞,煞是好看。
这一日,成功渡过旱蝗,大小事务逐渐清闲下来的皇帝,忽然起了休憩的兴头。想着秋日里唯有丹枫黄叶可看,后宫诸人一年也出不得几次未央宫,于是便携着董皇后与伏、宋两位贵人幸扶荔宫赏秋叶。才预备好銮驾,皇帝又惦记其皇姊、万年长公主刘姜,以及居住在上林苑离宫中的皇嫂、怀园贵人唐氏,便派遣左右驸马都尉驾车去传。
时有黄门侍郎种辑提出非议,说是驸马都尉专驾副车,不适宜作为传达使命的人选,为长公主驾车也属非礼。种辑出身河南种氏,与左冯翊种拂、陈相种邵是表亲,种氏子弟似乎生来都有耿介不阿、不知变通的脾性,此话一出,同样是黄门侍郎、关系跟皇帝更亲近的法正、射援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果然,皇帝当时有意无意的看了种辑一眼,说道“长公主近日说她府上御者不良于行,此时遣驸马都尉过去,正好驾车过来。”
种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
池子里的莲花已经枯萎干瘪,只剩黑色的枝蔓朽烂在水面上,时有秋风拂来,满院子里尽是萧瑟之意。长长的步桥弯弯曲曲的架在水面上,通往池水中央的水榭,水榭里轻纱帷幔、随风起伏鼓动,里面人影幢幢。
身着朝服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靠岸的尽头,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平静的池水倒映着他英俊的侧脸,时或有游鱼经过,但很快便消失在池水中,那一甩尾引动的波澜,搅乱了倒映的容颜。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是几声少女的嬉笑,穿着罗衫的侍女走到年轻人身后立住,嬉嬉笑笑私语着。而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笔直的站在水边,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容温柔淡然,就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暖玉,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是周都尉么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都尉入水榭一叙。”
周瑜转过身来,面对两个美貌婢女,他目光清澈,没有任何亵渎之意。跟着走到水榭中央,帷幕之后,影影绰绰的端坐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声音清丽婉转“是庐江人周瑜”
周瑜彬彬有礼的答道“正是在下,陛下诏使在下请长公主动身赴上林苑赏黄叶。”
“不急。”长公主应该是唯一一个敢奉诏不趋的人了,她忽然问道“你看我这水榭的景色如何”
周瑜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水面开阔,不时有风吹来,近处是残败的荷叶,岸边是瘦弱的柳树。他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长安有这样的布置倒也难得,隐约之间,颇有江南屋舍清幽的意境。只是这样的幽静,未免也太廓清了,反倒显得冷清。”
长公主沉思片刻“冷清你是在说我清高了”
“不敢。”周瑜还是温文尔雅的笑着“只是长公主大好年华,应该多看看世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从中感悟到趣味,而不是局促于一方小小的水榭。”
长公主沉默得更久了“可世间风物,看多也是无趣。”
“这得要看是什么了。”周瑜坦然的抬起头,隔着纱幕,与幕后的人若遇若无的对视。他平静的目光中自有一股旁人所没有的风采与自信,加上他出色的外表,不错的谈吐,凭借这些,周瑜足以俘获任何男男女女的心“闾里风情有黎庶的趣味、山川鸟兽有天地造化的趣味、就连庙堂之上,也有一番趣味。”
“满朝公卿,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每日就只知争些虚名私利,庙堂之上能有什么趣味”
“长公主偏颇了,譬如在下,乃庐江周氏子弟,自幼便以兴复社稷为己任。若是入朝为相,则辅佐明君,治理万民、若是在外为将,则戍守沙场,封狼居胥,卫我疆土。”周瑜自信昂扬的说道“为相有为相的乐趣,为将也有为将的事业,哪怕是一郡太守,或是一县令长。只要心怀天下、忧虑黎庶,做起事来,便处处都有乐趣可言。”
这些话语,曾是在舒县时,他与孙策畅论怀抱时的言谈。只是没想到少年意气风发,当年的激扬之辞,却深深刺激到了坐在纱幕后的人。
纱幕中忽然有些微动静,周瑜仿佛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香气,隐隐约约,他看到那个长衣宽袖的女人在帷幕后站了起来“你若真有这一番志趣,也不枉陛下着意栽培你一场。”紧接着,长公主复又说道“不派侍中、侍郎、也不遣内谒者令、小黄门,偏让你这个驸马都尉过来,你心中当知其中深意”
“在下明白。”周瑜心头一动,坦然答道。
“明白”长公主轻笑一声,讥讽道“可见你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着意为之罢了。你这样人的乐趣,也是落于庸俗。”
其实说起来,周瑜早在凉州的时候,就从贾诩客气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了端倪。皇帝想从年轻俊彦中择选姐夫,又屡加暗示长公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政事,确保其夫婿在成婚后不会在仕途上闲置冷落。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与皇室联姻,实在是一件百里无一害的大好事。
周瑜是个自信的人,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天下没有他配不上的女子,这其中包括长公主在内,所以他潜意识里也不觉得这是高攀。另外,周瑜还是个自尊的人,他宁肯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功业,也不愿意凭借着与皇帝的亲戚关系一步登天。
所以对于这件亲事,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看法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怀瑾握瑜
“大丈夫志在天下,靠祖辈恩荫得来的功绩,算不得本事,靠自己得来的,那才算不一般。ranena`”周瑜朗声说道“虽说是圣命难违,但男儿志向,到底得靠自己不然,不单在下心中过不去,纵然是他乡故友,得知此事后也会笑话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乘了东风。”
刘姜沉默了一会,即便心中想过千万个场景,也没想过会有一人不稀罕与皇室结亲。这不是他自视甚高,而是与她成婚以后所带来的政治利益,远是任何一个豪强奋斗数代都得不来的。她注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的长公主,她的夫婿,即便不能是心中所爱,也得是个绝代风采的人物。
想到这里,刘姜不免又联想到那一段心中隐藏许久的情愫、还有皇帝的薄情。她喉头暗暗发苦,忽然从周瑜的话中想到了什么,忙问道“你真是这么想”
周瑜坦然道“在下自诩为人磊落,从不虚辞应付。”
“怀瑾握瑜。”刘姜有了想法,意味深长的说道,忽然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将纱幕拉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清婉的容颜“朝中人都说你是美周郎,就连陛下都夸你文武兼备,依我看,你确实担得起这玉名。”
简单的一瞥后,周瑜匆匆移开目光,回之以淡然一笑,也不谦抑,像是默认了这番赞许。
“你先下去预备,我这就来。”说完这句,刘姜的身影便转了过去,走到水榭深处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周瑜暗地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是可以不在乎做什么皇帝的姐夫,但他不能不在乎违逆皇帝这番美意后,对他、对庐江周氏、乃至于对远在扬州,在明面上仍为虎作伥的孙策所带来的一切不利影响。
在渭河诏对、凉州杀贼之后,周瑜好不容易得以直接与皇帝搭上关系,稍稍为周氏在朝中博得不少余地,免得彻底为荀氏把控。如今万不能因为这个事,而与皇帝生分了,所以在与刘姜对答之中,他与其说是直抒胸臆,倒不如说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都已不需要分得那么清了。
纱幕之中,其实不止有刘姜一人,偌大的水榭,单立着桌案、簟席、灯台、香炉及屏风还留有许多空地。兰台令史蔡邕的次女蔡贞姬,刚才就躲在屏风后头,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蔡贞姬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又与刘姜是闺中之友,私下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她嬉笑道“我看这周公瑾无论是人品、才干、家世、或是官爵,满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其人年纪十九,又与长公主登对,我看呐,陛下是真心为长公主的将来打算,此时若错过了,下一家可就没准咯。”
“我还怕愁嫁不成”刘姜坐下抿了口茶,听见皇帝为她的将来打算这句话后,心里有些不高兴,很想说他这是在为他自己打算。但碍于这话太过骇人听闻,刘姜只得生生咽了下去,反唇讥道“我看是你动了心,若是如此,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我有婚约啦,除了泰山羊氏,谁也娶不了我。”蔡贞姬坐在桌案便,低头摆弄了两下琴弦。她天真烂漫的拿着婚约做挡箭牌,可年纪尚小的她却还不知道,像她这样没有婚姻选择权的女人,说到底,与刘姜也都是一路人。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长公主随口说道,忽地看见垂首抚琴的蔡贞姬,虽然对方并不如刘姜曾经见过的绝色,但那一低头的娴静与温柔,再加上腹有诗书的气质,几乎远胜天下所有女子。这样一个好女儿,连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都不知道,就要嫁给素不相识的高门子弟,谨守着三纲五常,平淡无奇的过一辈子,实在让人感到不值。
刘姜心里如是叹惋着,有联系到自己的遭遇,心里不知怎的乱了起来,许多不经意间说的话一气儿冒上心头,仿佛是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呢喃着
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
我有婚约啦谁也娶不了我。
刘姜捧着茶碗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她被自己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生生吓住了
“殿下、殿下”蔡贞姬看着刘姜走神了许久,纱幕外也不知何时走来了几名催促起行的婢女奴仆。
刘姜恍然初醒,看到蔡贞姬一张童稚初脱的俏脸近在眼前,不由笑了一下,伸手往对方的琼鼻上一刮,打趣道“上林苑的风景美得很,可惜你这次无缘得见,等到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带你去看个遍。”
上林苑,扶荔宫。
这几年关中稳定,但朝廷将未央宫修缮都还是勉勉强强、只做到了将前殿、寝殿和掖庭等主体建筑修缮了一番,别的地方实在无能为力。未央宫是如此,上林苑更是如此,除了几处皇帝常去游猎的宫苑得到简单翻修以外,别的地方全部保留了原汁原味。
毕竟就连皇帝都视而不见,有意不提,其他人自然不会往这个地方钻营,纵然有,也无不是被皇帝严厉训斥。这种勤俭质朴、积极进取的精神在方方面面得到贯彻,逐渐形成了朝廷上下办事的新风气,影响深远。
皇帝只来过扶荔宫一次,所以此地也只是简单拔除了杂草荆棘、驱散了野兽狐兔,整体还是如以往那般原始。何况这里是种植花草树木的离宫,稍加整顿过后,更显得郁郁葱葱、自然原始。
几株白果树长在一处四方土台上,土台铺有砖石,大都是孝武皇帝营造扶荔宫时的遗留,砌做围墙的砖上还刻着几行隶字,依稀有夏阳扶荔宫与天地无极的吉祥字句。那几株白果树高大挺拔,树皮全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褶皱,那满树的金黄树叶,在蓝天之下灿烂生辉,每一片黄叶,都宛如精巧的金片,风一吹,便摇动满树挂铃似的沙沙声。
穆顺在树下搭起了屏风、铺好了毡毯、簟席、桌案、酒食,指挥着一群中黄门忙前忙后,将这方简陋的环境布置得富贵雅致。
皇帝并董皇后坐在主位之上,他正亲手折下垂落的一细枝银杏叶,递给董皇后“这枝银杏叶,到颇衬你鬓发的金步摇。”
兴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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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树下班荆
“故国从来艳乔木,况甘隐沦绝尘俗。ranena`”银杏歌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接过那枝银杏叶,轻轻的在指间转动着,目光平静的看着扇形的叶面,头上的鹿角金步摇在眼光下熠熠生辉,与枝头的黄叶相得益彰。目光流转之间,她轻声笑道“臣妾等终日居于掖庭,许久未曾出宫,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了。”
“皇后这话倒像是我苛待了你们。”皇帝一笑,将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凭几上。宫中女子一旦入宫便很难再出去,每日与那些几百年的古老宫墙相伴,再活泼的心也会变得冷漠了。以前是自己忽视这一层,如今一切开始步入正轨,却是要时不时的带女眷散散心,培养感情。
董皇后笑着不说话,目光却是始终未曾离开手上那枝皇帝为他折下的银杏叶,她是个喜欢奢靡享受的人,奈何作为一个乱世的皇后,不得不摆出简朴勤俭的姿态。如今见到这枝再寻常不过的黄叶,心里却是珍视无比,恨不得将它镶上金子、戴在头上。
她看似随意的将银杏叶伸手递给了身边的长御,转过来对皇帝说道“陛下忧心天下,臣妾等纵然是受些冷清又何妨终归是时日还长,以后这大汉无论是何处,都会越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