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旬月以来,你也知道我是在等刘备与袁术的战局,以及沛国田畴的动向。不然,何以至下邳于不顾”曹操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握住戏志才的手,缓缓说道“如今刘备败逃海西,田畴南击九江,正是我等进军之时。不能再迁延下去了,时不我待,吕布这只猛犬在青州吃饱了饭,不日就会回师,我得尽早立足。”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因机决胜
———三国志·吕布传
田豫与戏志才在下邳城来回攻防数次,互有胜负,戏志才最是熟悉对方的能耐,此时担忧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曹操急于攻城,心里也有他的打算——自从他兵围下邳以后,迟迟不发起总攻,就是为了看下邳国临近的沛国的动向。沛国相田畴与田豫同出幽州,又代表着朝廷,他是否援助下邳,决定了朝廷在曹操与刘备两人之间最终选择谁。
好在得闻刘备兵败的战报以后,沛国田畴立即毫不犹豫的带兵南下。先是击败、收降了沛国南部,由袁术署任的沛相舒仲应,然后继续进军,与汝南太守刘艾夹击九江、庐江,威胁袁术后方。一边是牵制袁术退兵,给刘备苟延残喘的时机,一边是对曹操在徐州的军事行动表示默许的态度。
所以才得知这个消息后,曹操才再无顾虑,真正的做下决断。要尽快破敌,从刘备手中接下徐州,为近两年朝廷兵出关东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在戏志才恳切的目光下,曹操终究是退让了,他想了想,说道:“夜袭入城,敌不知我军虚实,去太多人不便调度指使,改派一支精兵去也能起到奇效。”
“文谦!”曹操随即一声呼唤,只见军中跳出一名身材短小精干的汉子,其人正是陷陈都尉乐进。其本是曹操军中的帐下吏,因为作战常身先士卒、先登陷阵、屡获战功,被曹操视为亲信,一路提拔至都尉,每次攻坚拔锐,都指使他为先锋。
“末将在!”乐进身材矮却提着把比他身体还要长的斩马刀,未免有些滑稽,只是他素来凶神恶煞,旁人皆敬之不及,不敢冒犯。
曹操沉吟一声,缓缓说道:“你即刻带所部兵马,按照约定,先行入城。一路上多纵火、哄闹,布下疑兵……妙才,你带一部兵马先登城头,负责指挥调度。”
骑都尉夏侯渊凛然唱喏,与乐进二人各自带兵接替曹操,行色匆匆的杀向下邳。
“志才,你回去休息吧。”曹操送走了夏侯渊、乐进,一手扶着孱弱的戏志才,关切的说道。
戏志才猛然咳嗽了几声,一把推开曹操,虚弱的说道:“在下身染沉疴重疾,明公还是莫要靠得太近。”
“志才!”曹操眼中流露出不忍,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原地。
戏志才缓缓走了两步,转身看向曹操,他身子单薄的站在帐门前,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周围却没有去扶着他,曹操也没有,他忽然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声音缥缈悠长,宛若太息:“明公有匡扶社稷之能,有朝一日必将中兴汉室,志才真的好想随明公见到那一天。”
说完,戏志才便再也站立不住,脚步一软,往旁边瘫了下去。
“志才!”曹操下意识的往前跳了一步,身边众人立即哄然抢了过去,将戏志才扶进帐中。四周立时闹哄哄的一片,就连治军严谨的于禁都要靠几次申斥才勉强平息下去。
曹操木然的站在原地,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悔恨:既是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戏志才回光返照,感动于对方就算如此也要跑来劝谏、又在恨自己刚才为何魔怔了一般,止步不前,任由戏志才一个人站在远处。
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如潮水般充盈在曹操心间,那股熟悉的酸涩,依稀记得上一次品尝还是在许多年前,那一年,他真正开始体谅叔父的良苦用心、那一年,他叔父病殁。
下邳城的西门此时悄然大开,像一只张大嘴的狰狞巨兽,漆黑的看不到尽头。乐进半蹲在原地,手旁隔着那柄长长的斩马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看着前方。忽然,黑漆漆的城门洞中有人挥舞了两下火把,就像是一个信号,乐进立即从原地跳了起来,拿起长刀往前猛地一劈,发出尖唳的破空声。
“杀!”
乐进的部下都与他一样好勇斗狠、粗犷刚烈,此时在乐进的带领下,一个个如出闸的猛虎般咆哮着往城门冲去。
数十步的距离,两千余人很快便杀入城中,一路上畅通无阻,不单连敌军、就连接应的人都没有。乐进敏锐的发觉到了异常,抬头四顾,才说了一个‘散’字,便有无数箭雨从城头、从旁边屋舍飞射下来。
乐进身形敏捷,矮小的身子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只一个低身便扑进最近的一间屋舍之中,一下子撞开了挡门的几名士卒。他先是手刃了数名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卒,然后顺着楼梯小步踏上。
屋外不断的传来凄厉的喊杀声、还有许多人效仿主将乐进,以蛮力撞开屋舍的大门,杀进屋中进行肉搏。与外间的嘈杂相比,屋内却是异常的安静,连脚踏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是临城门街上最大的屋舍,待在里面的正是都伯杜普,以及负责配合城上关羽、调度街上伏兵的军司马士仁,从乐进闯入屋中,到杀掉楼下卫士已过去好些时候了,杜普这时依稀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精神一震,立即招呼手下持着弓弩守着楼梯口。
“不急。”士仁按了按杜普瘦削的肩膀,沉着的说道:“等他冒头。”
杜普咽了口唾沫,他是士仁从徐州本地招募的兵,因为生计窘迫,不得不暂且丢下幼时花大代价学到的几笔字,拿刀穿甲当起了兵。士仁总是笑话他文弱胆怯、性子不够沉稳,当不得兵,以后有机会要推荐他去关将军那里做个帐下吏。但杜普不想去做刀笔吏,他反倒觉得安安心心做个小兵也挺好,等战事了了,他就继续去读他的书。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杜普不明其故,刚想探头过去,却见两个人影从楼梯口飞快的跳了出来!
“射箭!”杜普立即下令道。
十数只箭矢纷纷射向那两道身影,发出几道沉闷的声音。
士仁感觉有些不对,刚要说话,却见哪两道身影两个声音也没有,才跳出一段高度,紧接着便颓然的落了下去。原来那是被人故意抛上来的两具尸体,乐进就在此时,趁着诸人来不及换箭的功夫,从尸体跌落的空隙中跃了上来。
那把长长的斩马刀,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明艳的光,照进了杜普的眼睛。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难而上
“至临阵援鼓,毅然不少假。火然文raa`”续资治通鉴宋仁宗嘉六年
杜普的头颅被一刀砍下,一腔热血四处喷溅,士仁被杜普临死前推得踉跄,目瞪口呆的看着乐进浑身浴血,手提长刀,像是从地狱中来的杀神。飞旋半空的头颅悠悠转了两下,骨碌碌掉落在地,被乐进一脚踩住,杜普紧闭着眼睛、了无生机的一张脸正对着士仁。
“杜普!”士仁惊骇的脱口道,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初他在沛奉关羽之命募兵,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怀揣着一支笔、几根散乱的简牍就要来从军。从看到杜普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适合战场,他也曾向关羽推荐过这个读过书的年轻士人,奈何事与愿违,有些人终究无法坐上适合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是个性情坚毅的人,刚要往前一步,就被乐进狠厉的眼神吓得后退。
“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城头我没登上去过?何况是你这破房子?”乐进不屑的呸了一口唾沫,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对面还站着十来个人,他却浑然不惧,反倒像是自己在围攻对方。他刚才以一击之力威吓到了众人,趁此将长刀倒插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一把正常的短剑,口中说道:“我告诉你们,老子带的兵,从来不怕攻坚陷阵!”
正说着,乐进便提剑冲了过去,士仁自知不能弱了气势,咬着牙呼喝一声,鼓舞部下跟着冲了过去。
乐进嘿然一笑,他仗着身材短,在狭窄的二楼得以灵活转身的优势,弓着腰,先凑近一人身前,把剑往对方腹中送入数寸。然后一边绞动着对方肚肠一边顶着对方,利用对方作肉盾往前猛冲,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跳落到一边,乐进再趁此拔出剑刃,回转身来四处挑杀。
一时间刀光剑影,在阁楼上影影绰绰。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城门处的许多地方,在一开始的惊慌之后,乐进的部众很快反应了过来,街面上有箭矢,他们就闯进临近的屋宇里去;城头有人疾呼着关门,夏侯渊便亲自站在城门洞里指挥,命人顺着城门楼梯攀爬。
夜袭战被打成伏击战,很快又变成攻城战,局势急遽变化,最是考验领兵将领的应变能力。
“埋伏就埋伏!”夏侯渊生的文质兼备,面白无须,高高的个子,一身札甲穿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他毫不慌乱的站在原处,无疑给了许多人吃了颗定心丸,他斩钉截铁的说道:“进了城,岂有再出去的道理?谦都不见出来,我若是走了,岂非陷人于死地?”
说罢,他又狠狠一挥手,厉声道:“都给我上!先把城门拿下来,些许卒,咱当年不是没打过,今夜更不惧他们!”
“谨诺!”其弟夏侯廉慨然抱拳,然后拔剑招呼一众亲卫,亲自带领他们往城头杀去。
徐州豪富,就连下邳的城门楼都是以白石为础、涂以白漆,时人多忘其门本来名号,常称其为‘白门楼’。
校尉关羽命人搬了个胡床放置在白门楼上,在哪里,他可以坐观城头、俯瞰全局。此时在他眼中,夏侯渊拥堵在城门,进退不得,乐进所部受困于城门附近街面的伏兵,纵然已开始组织人手冲入屋内,但大多数都没有撞开屋门的能力,只好躲在屋檐下苦苦僵持。
局势看似对己方很有利,纵然夏侯渊等人坚持不退,在关羽看来,那也只是负隅顽抗,只要自己守住这城门……
“将军!敌将带数百人往城上杀来了!”斥候趴着城墙往外冒出半个脑袋,心观察过后,背负着弓箭跑来请命。
关羽坐在白门楼前的平台上,四周燃起的松木火把的火光将他的脸庞照的通红,他轻抚长髯:“敌将是谁?”
斥候道:“属下不知,只听见他们称呼‘夏侯将军’。”
“当是夏侯渊无疑了,其坐不住,要亲自上阵了。”关羽身形一动,从胡床上站起,道:“我去会会他。”
“将军!”身后一个少年忽然出声道,他与关羽有七八分相似,年纪约在十六七岁之间,怀里抱着把长刀:“将军身为一军之主,不可轻动,还是让在下去吧。”
关羽立即摆手道:“你不行,夏侯妙才五年前便随曹操起兵,大征战不断,用兵机变,岂是你一个孩子能对付的?”
那少年正是关羽长子关平,当年关羽杀人潜逃,留妻儿在河东老家,后来河东遭遇白波黄巾,妻子死于逃难途中。关平在处理丧事之后,千里迢迢赶去寻父,后来一直跟随在关羽身边。关平生的高大健硕,只是他年纪轻轻,关羽仍将他当孩子看待。
在军中关羽不让关平称呼他为‘阿翁’,而是要以寻常将士对待,故而关平以下属自称。此时关平脸色一红,正要说话,却见关羽一把拿走怀里的刀,用不由拒绝的语气说道:“你留在此处。”
说完,便点齐人马下楼迎战去了。
“果然有伏兵……”曹操得知这个消息后眉头紧锁,他身披大氅,立于帐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下帐内的灯火与人影,几名随军医者正在烛光下心商议着病人的病情。浓浓的药味在一旁若有若无的传来,随后,曹操转过身来,目光凝视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志才诚不欺我啊。”
“接下来该如何,还请曹公示下。”厉锋校尉曹仁、陷陈都尉于禁、都尉李乾等将聚在身周,皆静候着曹操的军令。
“妙才做的没错,此战关乎胜负,绝不能退!”曹操吐了一口气,重重的说道:“子孝,你即刻点兵,带所部人马进攻东城!文则,你所部最为严整、能临危不乱,此刻由你带所部兵马往西城相援。去告诉妙才,不计死伤,也要给我攻占下邳城!”
“谨诺!”诸将轰然应命,声音整齐划一。
曹操这才点了点头,复又问向从事王必:“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王必立即躬身说道:“今夜开战之前,属下便将刘备派来传信的信使放入城中,想必此时田豫已经知道盱眙、淮阴的战事了。”
“上兵伐谋,田国让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办的。”曹操负手而立,对眼前的战局似乎漠不关心,反倒是格外自信的样子:“我与刘备的这次交锋,还不是生死之战。”
第三百六十五章 善之善者
———孙子兵法·谋攻
当曹仁、于禁等生力军带着精锐的青州兵大举攻城的时候,沉寂的下邳终于被惊醒了,城头灯火幢幢,人影绰绰,不断传来惊慌的呼喝声。彼等将校大都知道今夜要设伏,但都没想到曹操过分狡猾,竟只派了一支偏师入伏。如今下邳城两万守军有大半被关羽调去西门,剩下的均分三城,一边城墙仅有三四千人留守。分摊开来,根本招架不住。
曹军的精锐,无论是下邳城原有的徐州军、还是刘备带来的旧部心里都清楚,当年曹操怒而兴师,杀得徐州流血漂橹,就连作战强悍、被陶谦倚为助力的丹阳兵也是曹军的手下败将。如今丹阳兵被关押在城中,城头上站着的守军大都是田豫从东海、彭城等国调集来的郡国兵。
平日仗着人多势众、高墙深池,他们尚还能抵抗一二,如今兵微将寡,城下冲杀上来的又是虎狼一般的曹军。当一个守将在转身逃跑时被曹仁砍翻在地后,余下的部众不是惧怕的跳墙而走、就是弃兵跪下求饶。
曹仁先是命人捉住了一名军司马,问清城中详情、尤其是被关押的丹阳兵离此地不远后,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向身边亲卫们喝道:“去!先将丹阳兵放出来!”
城门告破后,大批曹军源源不断开进城中,如蚁聚般占据了城楼,曹仁凝目眺望,隐约听见西边城墙仍有杀喊声,便命人点火焚烧城门楼。没过多久,滚滚浓烟垂直升起,火光冲天,北城、南城守军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有的结伙往城外逃去,试图通过泗水朝下游逃脱,结果往南的逃兵正好落入都尉李乾、曹昂、曹纯等人包围之中,其结果可想而知。
东城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关平心知不妙,连忙对人吩咐道:“快,快去打探!告知田公!”
城墙楼梯上的关羽此时正与夏侯廉搏斗,他刚一刀砍断夏侯廉的右小臂,正欲进一步斩向对方脖颈,目光忽然瞥见远处城头火起,心里顿时乱了一拍。
夏侯廉自知不是对手,趁着关羽短暂分神之际,抱着右臂的伤口,顺着楼梯踉跄而逃。
关羽没有理会这个对手,才一交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对方粗疏平常的身手,绝不会是曹操的臂膀夏侯渊,当下也没有了继续追击的念头。
城门告破之后,曹军沿着中央街道贯城而来,进逼西城。夏侯渊、乐进等人也一鼓作气,派出数量稀少、视若珍宝的重甲军士迎城而上,城上仍断断续续有不少飞矢落下,曹军凭借甲厚,继续负箭而上。待到登上白门楼,却发现其上除了一个都伯以外,再无更高等级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