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弈梦华

    那人劝道：“兄台不是本地人吧”

    “路过而已。”

    两人正往回走，又见几个人争抢着什么、厮打的不可开交。紫冰刚凑过去，见其中一人掰开尸体鼓鼓的腮帮子，从中掏出一把类似馍馍的东西就往嘴里塞，旁边的人你争我夺。

    或许因为太过触目惊心，紫冰捂着胸口慌忙离开，没走几步就恶心干呕的眼泪都出来了。也正是这一呕，之前出手那人瞧出来紫冰是女扮男装。那人也不挑明，只待紫冰缓和后，两人又散了些干粮，便邀她一同上路。紫冰对生人素有戒心，拒绝了。那人顾及她女儿身份也不勉强，两人便分道扬镳。

    又走了一程，天降大雨，道路更加泥泞难行。紫冰心里怨怒着：这般境况，食不果腹，竟还有力气进京请愿封禅当真可笑！

    好不容易，紫冰才牵着马挨到一处小庙，便把马栓到檐下，进庙避雨。雨许久不停，紫冰倚着柱子打盹。混沌中，听到有动静，紫冰以为是有人也来避雨，并不在意，微微抬眼又困倦地闭上。

    谁知那人的脚步声甚大，拿东西乱砸一气。紫冰奇怪地探出头来，见一人拿着大石头砸佛像，边砸边骂：“你算什么神佛为什么只保佑恶人升官发财！你睁眼看看，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你为什么不睁眼”




四十四 封禅之路 下
    好不容易，紫冰才牵着马挨到一处小庙，便把马栓到檐下，进庙避雨。雨许久不停，紫冰倚着柱子打盹。混沌中，听到有动静，紫冰以为是有人也来避雨，并不在意，微微抬眼又困倦地闭上。

    谁知那人的脚步声甚大，拿东西乱砸一气。紫冰奇怪地探出头来，见一人拿着大石头砸佛像，边砸边骂：“你算什么神佛为什么只保佑恶人升官发财！你睁眼看看，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你为什么不睁眼”

    看来那人力气并不大，砸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停顿了一时，砸着哭喊道：“你受了谢家的供奉就不顾我们死活，你不敢睁眼看是吧我叫你不睁眼，我叫你不睁眼！”

    紫冰对佛像还是敬畏的，忙出来阻拦。那人哪里肯依，一味地使蛮力硬砸，弄得泥水沾了紫冰一身。紫冰没了耐心，强行一扭，把那人制服。因为拉扯，那人怀里有东西掉出来。

    紫冰一手扭着他，一手捡起来看，原来是一个窝头，却出奇的硬，在石阶上磕了一下都没有碎。紫冰松了手，双手掰开见是黑绿色，托到鼻尖闻了闻：“什么呀”

    那人一旁哭丧着说：“掺了河泥的窝头。”

    紫冰想着他是因饥饿而发泄愤怒的灾民，就把包袱里仅剩的一个面饼拿给他吃。那人迟疑许久，还是接过面饼大口吃起来，吃的太急噎着了，身边又没有水。那人就在庙门口伸手接了屋檐流下的雨水喝。那人的饥馑苦寒与这小庙的雕檐画梁对比鲜明。紫冰黯然地看着他，心中酸楚难当。

    那人吃完，又捡起石头砸佛像。紫冰把他甩到一边，斥责他太无礼。

    那人抱着石头道：“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又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你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是什么人”

    “跑江湖卖艺的。”

    那人见紫冰包袱里插着一把剑，又见紫冰身量清瘦适才却轻易将他扭住，可见此言不虚。那人像是看到了希望了似的，一把抓住紫冰的胳膊：“少侠，你帮帮我，帮帮我。”

    “怎么帮你”

    “你帮我把我儿子救出来。”

    “你儿子在哪儿”

    “我儿子被谢家狗贼给抓到牢里去了。”

    “劫狱”这惊住了紫冰。

    那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紫冰重新打量那人，干瘦、略黑，但不像是农民；多少有些书卷气，却又不像读书人。不管怎样都不像是粗暴之人，竟也想到了劫狱。这就是官逼民反、铤而走险了。

    见紫冰犹疑，那人恳切道：“少侠若是能救出我儿子。我愿意抵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少侠，我在老家青城山有几间宅子，几亩薄田。我把房契地契都给少侠。求少侠帮帮我。”

    “我一个跑江湖的，要你这房子做什么”

    “我……”那人一时沮丧语塞，又道，“那少侠你要……”

    “我要知道为什么。”

    那人思索一回，孤注一掷对紫冰说：“我救儿子不是为我一家，只有我儿子才能改造这大坝，才能避免更大的灾祸。”

    “你仔细说说。”

    “你真能帮忙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告发你做什么”

    “那你……那你发誓。”

    紫冰哭笑不得，指天发誓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如若背弃，葬身此地。”

    那人像是得到了极大的保障，对紫冰坦诚道：“我们是蜀地人，世代都是修水利工程的。这水坝就是我们修的。这乾封县本是富庶之地，境内大小近十条河流，本不缺水。只是这儿的县令谢森，也就是宫里谢贵人的爹，他为了一己私利，非要拦截河流修坝蓄水。这样一来可以从皇帝那儿得到修建工程的款项，又借此广征徭役。水坝修好后，谢森又以此闸水，百姓喝水、浇地都是要掏钱的。所以这里虽无年成，却因为缺水灌溉，庄家长不成，百姓没有粮食吃啊。”

    紫冰在路上已经见到民不聊生的惨状，也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水坝的坏处，气不打一处来，拿剑指着他：“助纣为虐！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忙我帮不了。”

    那人跪下哀求：“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求少侠不计前嫌帮帮我。”

    紫冰甩开他，那人乞求道：“我们父子当初帮他修坝，是见了圣旨官文的。实地勘察之后，我们也跟谢森说过，此地不宜建水坝。可谢森说，如果我们不建，就是欺君之罪，是要灭九族的。少侠……少侠，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是吗”

    “我若有一句虚言，就葬身此处。少侠，我儿子暗中钻研，若是能改造大坝，或许还能避免更大的灾难。可我儿子……”

    紫冰见他说的真切，略略忍住了气问：“谢森拿你儿子做要挟”

    “是。我儿子无意中听到了谢森贪污工程款的事。”那人怕紫冰不信，指着满殿的神佛说：“你瞧见了吧，这寺庙多华丽，就是他谢家建的家庙，保佑的都是他谢家的人。少侠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问这满城的百姓，问问他谢家有多少钱财”

    紫冰扶起那人道：“我知道了。我自会尽力帮你。”那人又要跪下道谢，紫冰忙拦着：“你快走吧。别人要是瞧见就不好了。别说跟我见过面。”那人点头离去。

    紫冰又在庙里转了转，这才仔细留意到，小庙虽然只有一间殿堂，却是处处考究，点点精细。莫说佛像是金箔塑身，连梁上的彩绘都非金粉涂画而是金箔镶嵌，可知花费钱财不少。

    正瞧着，身后有两人进门大声喝道：“什么人”

    紫冰冷笑：“避雨之人。”

    “这是谢家家庙，岂容闲杂人等进来坏了地气。”

    “佛家本是普度众生，哪是尔等奸贼的家庙”

    那两人见地面脏乱，佛像也有砸碰的痕迹，又见紫冰这样咄咄逼人，更加气势汹汹，上来就要动手。紫冰虽出手几下，却是攒了一身的怒气，下手极重。那二人被打在地上爬不起来。紫冰扬长而去。

    终于雨过天晴，紫冰来到行宫。皇上一行早已安顿好。八王见紫冰一身泥水，一脸怒气，只当她是被雨淋得狼狈，趣道：“你这单独行动反倒落到了后面，又只顾着玩了吧”

    紫冰没好气地答道：“玩人能按时赶到都不错了。”

    福瑞给紫冰递了条热毛巾，见她鞋和衣服上都是泥水好奇地问道：“姑娘可是走岔了路，怎么弄成这样”

    一下子把紫冰给问住了：“怎么会我走的是官道。你们都没有遇上点什么”

    祾瑞也凑趣道：“姑娘遇上了什么一路上很顺利啊。”

    八王倒是听说点弦外之音：“你遇上了什么”

    紫冰没说话往桌上扔了个油纸包。祾瑞上前打开纸包，见是一包熟肉。

    “我请你们吃牛肉。”

    祾瑞见八王示意尝了一口笑说：“这是马肉，坑了姑娘的钱。哪里买的”

    “行宫附近。还有更可笑的，切肉的小贩用的竟然是腰刀。”

    祾瑞等一激灵：“姑娘是说有人设伏”

    紫冰嗤笑道：“那么多侍卫，你们怕什么我是说那些卖肉的人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

    “官兵假扮的。”八王淡淡地道，“怕是附近的百姓早已迁往他处。这是假扮出来让皇上看的。”

    “不止呢。”

    “你说说看”八王果然猜中紫冰别有所指。

    “皇上也许不会知道，他走跟我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官道。他也不会知道我走的那条路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四十五 一叶障目 上
    行宫里一片祥和，与紫冰路上所见大相径庭。

    八王叹道：“皇上一心只想封禅，哪里看得到泰山以外的事物。况且此地官员自是做了遮掩，一叶障目，皇上怕是只见泰山了。”见紫冰愤愤不平，又叮嘱道：“事关者大，切不可擅做主张！这儿的事，容我想想办法，还得从长计议。”八王见紫冰没有应声，便让祾瑞带她去房间盥洗。

    紫冰梳洗干净，照旧换了侍卫的服饰，所幸她并不用在八王面前立规矩，只是在行宫中行走也甚是拘束。走了一圈，紫冰也对行宫了解个大概：行宫不算大，规规矩矩地走一圈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依着山势树木而建的房屋，没有围墙遮挡倒显得开阔不少；虽是新建的，却算不上华丽，据说这是秉承皇上简朴的风格。

    此次随驾前来的不仅有不少二品以上的朝中重臣，有两位皇子，有像曹彬这样卸任已久的公侯，据说还有外邦进贡的使者。王公大臣之间虚套有礼，各自遵循着不同位份应有的礼制。甚至连皇上所乘马车的御马也在接受严格的训练，封禅可是大事，天子的车架当然要走的有规有矩。

    平日里，皇帝的车架是四匹马。为了彰显封禅的气魄，需要天子驾六。驭马师仔细地训练，六匹马却依然走不齐。一鞭子过去，一匹马受惊嘶叫开始拖拽着其他马匹和车架肆意地冲撞。

    驭马师始料不及，一时间驾驭的方法又不起作用，紫冰上前拦阻。侍卫们闻声而来，治住了受惊的驾六。

    一个貌似侍卫首领的人向她颔首致谢，见她托着右臂问道：“没事吧”

    “小伤，没事。”

    第二日，皇上设宴招待高丽使臣并一众大臣。此次随行的并无舞乐宫娥，席间无趣，皇帝便邀众人做些诗词对联取乐。宋人的文采自不必说，高丽使臣弗如远甚。高丽虽是前来进贡、趁机躬逢泰山封禅之盛，也算是对大宋皇帝的一种臣服——以便于共御辽邦。

    可高丽王子心中毕竟不甘，施礼道：“宋皇文治武功，国中尽是能人，小王请求比武助兴。”

    八王道：“比武之人骨子里都是想赢的，哪一方输了心里都不舒服，万一受伤岂不是伤了和气”

    “王爷此话差矣。小王此行就是为了表示与贵国和平的诚意。不过是比武切磋，怎么会伤了和气呢”

    皇帝的心里满满都是盛世的荣耀：“贵使说的不错。不知高丽哪位出战”

    高丽出了一位大将军。

    皇帝环视臣下，笑道：“我大宋不但男子能征善战，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紫冰，你来——”

    皇帝此举自有皇帝的盘算：一则他见过紫冰舞剑知道她剑术高妙；二来大宋出一女子迎战，高丽如果胜一女子也不算赢，可如果输在女子手中，那大宋就更占上峰了。

    紫冰本是身着侍卫的服色女扮男装站在八王身后，没想到还是被皇上瞧出来了，忙上前跪拜道：“皇上恕罪。我昨天拦马的时候不甚扭伤了手腕，扫了皇上和高丽使者的兴。不过来日方长，过几日待我伤臂痊愈，一定补上。”

    “怎么扭伤的拦什么马”

    紫冰正踌躇着，行宫戍卫总管躬身道：“回皇上，昨日御马受惊，是这位侍卫，不……这位姑娘出手相助的。”

    皇帝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略略有些不高兴，但见她腕上缠着纱布，只好作罢。

    皇帝还没寻思好该让谁应战，一个高大魁梧之人站出来：“皇上，我愿跟他比试比试。”

    在场的并非没有可用之人，只是皇上想四两拨千斤，不露声色地打压高丽。

    那人见皇上没说话，急不可耐地道：“皇上，皇上驾临乾封县就是我等的荣耀。我愿出战，也是替我爹为皇上出点力、尽点心。”

    “你爹是”

    “我爹是这儿的县令谢森。我是他儿子谢万嗣。皇上让我去吧。”

    “好。你去吧。”

    紫冰仍垂手站在八王身后，见谢万嗣拿着剑大摇大摆地上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谢万嗣有的是蛮力，但技艺并不高超。对方高丽将军剑法甚快，谢万嗣一时措手不及，用力阻挡，剑竟失手飞出去。众人一惊，怕伤了人。好在高丽将军的剑法不错，挥剑挡了一招，剑朝着没有设宴的方向飞出去。

    有惊无险，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更大的惊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近处树木远处村舍的祥和景象被一剑划破。

    众人如坠迷雾，上前查看。原来这行宫建在小山丘之上，谢森怕皇上居高临下看到远处的民生凋敝，便命人用布沿着行宫三面围了起来，又让画师画上花草树木、房屋村舍，生生营造出一个太平盛世。可是经谢万嗣这一剑划破，盛世化为泡影，远处山坡下露出破败的房舍、泥泞的道路，还有衣衫褴褛的村民拄杖蜗行。

    大宋、高丽双方都是一惊，皇帝明白过来很是恼怒。高丽之前一直被大宋的气势压着，见此时机，高丽王子道：“小时候学过一首汉人的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今儿可算见了。”

    听这话，紫冰抬眼仔细打量，才发现是前日同他一起救助灾民的男子，难怪会觉得哪里奇怪，原来他是高丽人。

    皇帝震怒，众人不敢出声。八王之前见紫冰推脱，已觉她是为前日的气愤不肯迎战，又瞧见高丽王子冲她微微点头，明白此事定与紫冰有关，眉心皱了皱，怨她失了分寸，损了国体，只好补救道：“王子说的是。我主的意思是以此告诫为君为臣的，昌平和饥寒就隔着一层纱的距离。若是仁爱之心和治国理念稍有偏差，便与安居乐业背道而驰。”

    皇帝似是有了台阶下，接着道：“是啊。尤其是在封禅之前，更要告诫自己，要急民之疾苦，才不枉天子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