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岳与我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并茂
老岳张开手掌,我从指缝里看到他低头看我的样子,他正用他善长的稳定温和的微笑表情看着我,我拉了拉他的袖口,食指在他皙白的手腕上搔痒,老岳屈了一条腿置在床边,我一手还拉着他不放,身子坐起来去拉右柜子的抽屉,里面塞着屈臣氏的袋子,我在袋子里找出来要的东西,展示给老岳看,老岳接过去,慢条斯理的拆开。我躺回枕头上,老岳拆开了盒子放在一边,抬着被子的一角,向另一边掀开。
我说老岳,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
为什么?他有点懒散的问。
我说因为你活儿好,特别的好,所以我才特别的喜欢你。
老岳笑了笑,他起身坐在床边扣上衣的扣子,我从他背后缠着他,扒着他肩膀晃悠,岳嵩文侧过脸:“还有没有别的好听点的话?”
我说这还不算好话吗?夸你呀,身强力壮。岳嵩文没接我的话,我挨着他的脖子,他蓬蓬的细软的灰发贴着我的脸颊,我突然的就有点扫兴,少了些逗他的意思。老岳的老是显而易见的,我还好几次拿这话来逗他。岳嵩文从来没嘲讽过我年少无知、总办傻事。我觉得我有些没劲了。
老岳扣好扣子,偏来头和我抵着,他说:“怎么身上这么热?”
我说:“有吗?”是有点热,我以为是空调开低了。
老岳拿手包住我的额头,他问:“还觉得哪里难受吗?”
我说:“没有啊。”老岳起身去另一个屋子,拿了个药箱来。他找出体温计,甩低液柱给我,在我把它塞进衣服里后老岳还告诉我要我夹紧了。好像句荤话。我夹着胳膊耷拉着脖子坐在床上等测量时间过去,老岳看了几次表,到点儿了拿出来体温计,他举起来对着灯仔细的读着。我本来没觉得自己怎么样,发热也只是一点点,可能会是个正常偏高的体温,但老岳这样要紧的认真的对待我,让我觉得如果没有生病的话是很不好意思的事。
老岳看清数字念出来,果然是个正常温度,老岳把体温计放回去收好,他说:“没有发烧,应该是受凉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找出两盒药品,拿在手里翻到生产日期那面看了看才放到床头柜上。我想老岳应该还是挺在乎我,也可能是他觉得生病的人麻烦或者性格本就谨慎,这些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刚刚有看到他把体温计数据读出来后确实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意思,这就挺足够的,让我不那么惋惜自己没有真的淋出了病。小孩的时候不都是盼望生病吗,可以不上学什么的,或者能得到多点关爱,我也有这样的小时候,不过是很小了。
老岳说:“吃两粒?”实际上他已经把药剥出来了,我说:“好。”真实情况是我小病从不吃药,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还总是乱吃,后来看到网上说抗生素副作用什么的,怕死再也不敢吃了。尤其是感冒药,越吃越脆弱,尤其是年龄小的孩子,一生病就猛吞药片,身体抗药性变强,体质会变得更弱,以前我不知道,还以为吃药好得快就不会麻烦别人,也不会遭人嫌。反正现在我对自己十分珍爱,手机里说常吃抗生素得了大病就没得医,我懂得不多,只是怕自己哪天得了大病没药治。
岳嵩文看我脸色,然后说:“还是煮点姜汤给你?”
这比药能接受点,我说:“好。”
岳嵩文扫了我一眼,他说:“觉得冷就去找件衣服穿。”我说好。他把他找出来的那两种药拿在手里,给我看了一下名字,他问我家里有没有这种?我说有吧,岳嵩文说:“还是给你拿着,晚上如果有症状了就吃,按着说明书。”我问:“你晚上不留我呀?”岳嵩文说:“你不要回家么?”
我说哦,是得回。刚刚一直忽略了,雨一直在下,砸房顶的势头更狠,还打了闷雷,这会儿往窗外看还有闪电,怪吓人的。岳嵩文说:“我一会开车送你,你先喝点热水,躺一下。”
我说不用了,这天气不好开车,危险。岳嵩文说这里不好打车。我说没事,我看看滴滴。说着打开软件看,却看新闻推送里说城郊一条道淹了水,彻底封锁了。我转述给老岳,老岳看着外面灰黄的天色,说今晚还是在这吧,和你家里说一声。
我说好。低下头发短信,先给我妈一条,再给奶奶一条,两条意思一样,表达方式大不相同。我妈回个知道了,奶奶一直没有回,可能在休息。
岳嵩文下楼去了,过一会听见厨房生了火,我从床上下来到厨房里看他,岳嵩文已经煮上一锅水,正在菜板上切老姜。我说煮姜汤啊?老岳说:放点红糖,可以吗?我嘴又欠着了,说:“我其实不想喝,受不了姜那味儿。”老岳说:“喝点。”口气不容置疑的。我也就不作了,喝口又不会死,也是老岳一番好意。
老岳把姜片投进锅里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我,他说:“穿双袜子。”眼正从我脚的地方刮过去。我说:“哦。”我还是烦人管得宽。老岳又说:“上去躺着吧。”我说:“睡觉没意思。”
老岳说:“怎么这么不听话。”说的很轻很快,有种嗔怪的亲厚感。我被这话挠得很痒,伸手搂住老岳的肩膀。老岳被我在锅前抱得死紧,影响活动,但似乎是给我这个病号点温暖,没推开我,只拍着我的手背说:“去客厅等着。”
我回到沙发上,老岳煮好了姜汤来,红糖甜烘烘的香气让我勉强能接受一些。我刚刚打开了电视,看着电视机里播放新闻,新闻里说降雨量达到多少多少,几年来历史新高,哪哪哪都淹了一片,报道里人跟游泳似的在水里走,消防车像吸饱水的大海绵,在受灾区里泡着不动。我指给老岳看,老岳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我问怎么关了,老岳说雷电天哪能开电视,我心里不信,想说要这么轻易,每次一下完雨怎么没见电视里说谁家是开电视被劈死的。但又忍者没说。我感觉我还是有点紧张了,老岳投注了这么多爱护给我,我不知道如何消受,就老实当扮演可怜病号的角色,抱起他煮的那碗红糖姜水一点点抿着喝。老岳在旁边坐下,跷起腿翻开了一本书。他一看书就不理人了。我自己又挺没意思的了。
我把姜汤吧砸出响声,老岳还在看书,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岳。”
老岳抬头:“喝完了?”
我说没。他说:“饿了?”
我说:“不饿。”
老岳说:“那是怎么了?”
我说有点没意思,你又不让我看电视。老岳想起什么,说:“你去看会书吧。”我说看啥书,他说:“你开学要补考,忘了?”
我立刻放了红糖水躺倒在沙发上,老岳说:“楼上书房有一本,版本不一样,内容差不多。”我捂着头,“老岳我这正难受着呢。”
岳嵩文没理我,上楼去了,我想他不会真给我拿本书吧,忙面向沙发里面缩成一团,眼睛闭得死紧。老岳脚步近了,我往里再缩了缩,一件又轻又软的大被子盖在身上,老岳说:“你在这躺会吧。”我扒拉出头,拿脚抻展被子,嘴里说:“谢谢老师。”岳嵩文说:“看个书跟要杀你一样,哪里有做学生的样子。”我说:“你懂我就行。”老岳拾起来他刚刚扣在沙发上的书,用书脊拍在我的被子上,软噗噗的一下挺舒服的,我好像还听见他打完我笑了一下。
雨声哗啦哗啦,窗缝里回旋着呜呜风声,空调温度不是很低,被浸润透潮气。我知道外面狂风大作,又危险又可怕,电视机告诉我还有好些人在这个傍晚迷失在漆黑一片的古怪水城里,电线断掉,地上还有翻起的井盖,他们有家却回不了,归途像探险。而我喝了红糖姜水,浑身暖洋洋,脚心发着热,挨着微凉厚软的羽毛被子,沙发也柔软结实,像在棉花糖里躺着,什么都非常甜美。
老岳与我 残酷温柔2
我醒来还是一片雨声,睁眼投进黑里,电视机旁电源处有两点闪烁的光亮,宅子里静悄悄,莫测可怖。窗缝里还回旋那种狰狞的风互相撕扯的声音,客厅又这样大而空荡,有些过黑的角落连看都不敢去看,好在最后发现楼梯上有一朦朦胧胧的亮块。我想现在应该不过十一点,因为老岳还醒着。
我从沙发上起来,被子堆了一地也来不及管。一楼太静太危险了,不由假想一个猛兽之类的东西从后头追上来,楼梯黑乎乎的,我摸开关的手都有点慌,好容易打亮了楼梯,我攀着扶手往上爬。第一次来时还说这楼梯不陡不窄,做个扶手干什么,岳嵩文那天铐我铐得那样顺手,这屋子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打造,有些房间我没去过,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老岳那副手铐我从未在其他地方找到过,我猜有一个专门放这些的地方。
想着老岳就不怕了,我跟有狗追似的猥琐跑进卧室,卧室只开着盏床头灯,不怪在客厅时只能找到一点点亮。老岳不在屋里,我叫了他一声,扭头看到浴室是开着灯的。
我到浴室门前,又叫了声:“老岳。”
老岳在里面应了一下,我松了口气,折去把卧室的大灯打开,老岳从浴室出来,穿着拖鞋,头发滴水,他说:“醒了?”他看我:“怎么慌里慌张的。”
我说客厅没灯怪吓人的,我怕鬼。
岳嵩文表情好像是又得知了一个物种,有点微妙。我有点想扑他怀里跟他哼哼唧唧撒会娇,但结果一定是我比他先恶心到吐,就算了。老岳问我感冒好点了么,我说好点儿了。他发梢一直往下面坠水珠,打在领口上湿透成一片,“老岳,你擦擦头发吧,水滴下来了。”
老岳坐在了床边,他抬眼撩了一下柜子,让我在里面给他拿块毛巾,我立刻提溜着脚过去,找出来一条大的花色的浴巾,老岳没接,我展开来也发觉不太合适,但懒得走动。我捧着浴巾两边,暗鼓气举到老岳头顶,老岳早看出我的行动趋向,拿下我的手腕,他说我:“真是病好了。”我刚刚是准备蒙住他的头猛擦一通的,得亏老岳把我拦住了,我最近有经常想和老岳开一些玩笑,但老岳好像不怎么喜欢被开玩笑,刚刚要被我得了逞一定又给我记上一笔。
我说没好没好,身上好没力气,还得养上一养,说得笑呵呵吊儿郎当混不吝的。老岳从我手里拿下来浴巾,自己随便擦了擦头发,他擦头发样子也这样好看,只是轻轻揩掉发梢上的水珠,一段脖子仰着,皮肤上沾着的水在灯下闪碎光。老岳不愧是是中老年版纳西索斯,水仙老头。
我不自觉想亲近他,这样好这样漂亮的人物。伸着手搂他的脖子,老岳隔着一条浴巾接住了我的后背,我跨坐在他腿上,没把重心都放下去。他浑身裹挟湿气,也香喷喷的,我在他脖子边嗅,像个流氓,老岳手滑下来,在我腰侧轻掐了一把,又痒又痛,逼我不得不跳起来躲到一边去。
老岳也就此把我摆脱了,他去浴室里吹头发,清理浴缸之类,我在门框上看他做这些,像只宠物蹲守着观察它的主人。
老岳阳台上养的那些花,各有各的品种各有各的习性,有的可以漫浇,有的只能拿喷壶喷喷叶子,还有的喜光却不能直晒,而老岳把它们每个都照料的很好,老岳是合格的主人,细致的抚养人,我想老岳也是可以把我照顾好的,如果他想的话。
浴室里还有薄薄一层水汽,扑到身上有些黏,可能是傍晚睡觉时蒙出一身大汗,我说我也想洗一洗,老岳说下午不是洗过了?我说感觉又出汗了,老岳说:“感冒了出点汗好。”他收拾完他用过的吹风机,顺手把洗手台上的物品排了一下,并把我的那只牙杯单个拎出来摆在台上,牙刷也抽出来,在水下冲过一遭后挤上牙膏。这一切都非常顺畅,我也没表现出惊讶,就像他做这些动作做过上千遍我也看他这些动作看过上千遍一样。老岳把洗手台让出来,我端起口杯接水漱口,他就站在我右手边,我把牙刷塞进嘴里,刚刷出泡沫来,老岳握住了我拿牙膏的手。
我看着他,他动了动手腕,像玩什么玩具似的操纵牙刷柄清理我的牙齿,人不可能对另一个人的口腔构造有清楚的感知,在老岳的手下这只牙刷在我的嘴里横冲直撞,几次擦过牙龈,泡沫逐渐增多,而牙刷的动向不定,我几次调动身体跟着牙刷走,泡沫还是流出来一些,镜子里的我非常狼狈,我突然不想管了,站着任岳嵩文玩,岳嵩文看我不再紧张的牙刷了,就松了手。他手里也沾了一些泡沫,在他要伸去水下冲洗的时候,让我给截住了,随便把牙刷完,漱口后抹干净嘴巴才低下身子,凑到老岳手边把手指上那些泡沫用嘴唇蹭掉了,没用舔的,怕老岳觉得恶心,我自己也有点点小嫌弃。完了抬眼看老岳,得意洋洋要邀功似的,老岳笑着看着我,我被他看了一会突然觉得不太妙,他这只被我舔掉泡沫的手指搭在我的嘴唇上,缓慢的摩挲了一阵,另一只手可是空的,在后面扣住我的后脑勺,下一秒那两根搭在我嘴唇上的手指伸进了嘴巴里面,他更像有一种牙科医生的谨慎态度,仔细抚摸了我每颗牙齿,从下到上,从左到右,他轻轻搔着我的牙床,指节在口腔里弯曲起来,舌头被可怜的挤在下面,上颚也得抬起来些。
老岳只压了一次我的舌根,我立刻受不了了,呜呜啊啊的阻止说:“别。”这种情况里努力说话舌头就得拼命乱搅,倒像缠着老岳手指不放似的,老岳最后拨了拨我的舌尖,才拿出来他的手指。我合上嘴,并拿手捂着,但偷偷用舌头扫了一下刚刚老岳碰过的牙床。老岳看着一副防卫姿态的我,自己洗了洗手。他还站在洗手台边,我担心上次的桥段重演,也不敢洗脸,盯着他,老岳好像看明白了我在想什么,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洗脸吧。”从浴室里走出去了。
我洗完脸也忘了要洗澡这事,老岳在床边拿着手机在看,我说你不睡么,他把手机放下,把被子掀开一角,我爬上床,老岳关了卧室的大灯,一盏壁灯亮着,我想到在楼底下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四周黑漆漆,就这盏灯透到楼下的那一小抹亮给了我奔头。
灯光下老岳很柔和,我离他很近,看他脸上的皱纹很清楚,那些细细的,淡淡的痕迹,把他面部添画了一笔凄美意义,老岳的容貌很具有观赏性,是宋画里细雨的古桥。我怕老怕病怕死怕孤单,然而在遇见老岳的这半年里这些翻涌着呈现,最近死生的命题是切实扑面的,我伸出手触碰老岳,老岳在嘴角的法令纹是最深刻的,我顺着这条线点了几下,老岳任我作为,我不知道我现在表情什么样的,但应该有一种怜悯。老岳应该不知道这怜悯不是针对他的,是针对我自己的。
我在老岳脸上玩了好一大会,在感觉差不多到他不耐烦的点前收回来手,这时老岳问我:“你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我说:“还行吧。”我低下头,看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指,我说:“老岳,你生活方式蛮健康的,但也要注意身体。”
老岳说:“好。”
我闭上眼,老岳把最后一盏灯关掉,我脑子里是老岳刚刚在浴室吹头发的样子,他的头发很亮很润,柔软的在风筒下面摆动,银灰色的皮草一样。
第二天我起得早了点,热了牛奶,用微波炉做了鸡蛋,很潦草的早餐,图个心意,我等着老岳起来看见是个什么反应。平常我不可能起的比他早的,最近晚上睡不太稳,总能梦到以前的一些事,好的坏的混合着来,就显得特别逼真,以至于觉得可怕。以前的事我不是很在乎了,但重演一遍依旧不是什么快乐的。我坐在餐桌边玩手机,老岳在正好的时间下来。他看见餐桌上的东西,的确是惊讶的,他说:“小程,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
我说:“凌晨雨停了我就醒了。”我没说我在床上躺着那段时间里看他好久的事。我指着奶和蛋:“来,老岳,尝尝我手艺。”
岳嵩文坐下来,“这算什么手艺。”
我说:“是有点寒酸。”我作失落状,老岳刚刚那句也是逗我,我话说一半他就拿起奶喝了一口,我说完寒酸这个词,他已经拿筷子夹了一块微波炉鸡蛋,我说还行吧?老岳说:“可以。”
我说何止可以,我独门秘技,问世多年除我外无人有福享用,老岳你今天算走运啦。
我说俏皮话让老岳笑了,我低下头也吃,这一餐因为没什么好吃的而吃得很快速,我把杯碗收进厨房,洗了个苹果放在老岳手边,我说:“这个给你吃。”老岳没碰,他说:“要回去了,我送你?”
我说:“你赶我走呢?”其实我真是打算要回去了,奶奶在家呢。老岳真是要站起来的样子,我按着他肩膀,“你不许送我,我自己回去。”
老岳把桌上那只苹果给我:“你吃。”
我啃下一口,老岳拿了把车钥匙给我,“车在车库里,开着走吧,昨晚大雨交通瘫痪,出租车出车的少。”
我嚼着苹果说不用,我还坐公交回去呗。老岳把钥匙放下,去了厨房刷碗,他这态度让我不得不把钥匙拿着。
要走时我跟他说了一声,老岳带我去开了车库门,我说车什么时候还你,他说有时间吧,家里要走不开就等等再来。老岳可以把话说得很有深意,他此时这句话让我有种他是等着我来,很需要我的意思。我说:“我奶奶手术恢复得挺不错,她还说我在家里闷着不出门呢。”
岳嵩文点头,说了一个字:“好。”我坐进车里,车库门前有一些昨晚的残水,老岳站得远了一些,我开出去,经过他时降下车窗说:“走了。”老岳抬起手晃了晃,这么把我送走了。
在家门口开着门我就觉得气氛变了,家里不算安静,也不算吵,和平时只有我和我妈还有奶奶时是不一样的,走进屋里我听到一档子节目的声音,是我爸平常总收看的,到奶奶门前一看果然,我爸在床上叉着腿躺着,身上还盖件被子,奶奶坐在他旁边。我说:“我回来了。”看着我奶奶说的,同时我爸鹰一样盯着我,我才转向他:“你也来了?”上回吵架出来我还没跟他说过话。
我爸“嗯”了一声,调子不阴不阳。我要回书房去,我爸问:“昨晚那么大雨,你上哪了?”
我说:“雨下的太大回不来,住同学家了。”
我爸说:“非得挑不好的天气出门?什么毛病。”
奶奶说:“是我让霜霜出去的,她这段时间一直闷在家里,我看不下去。”奶奶还说,昨天她难受得起不来,也不知道外面天不好。这噎得我爸不能发作,嚷了一些下次操心着点儿不能让长辈担忧之类,他说着伸出一双黑袜子的脚,在床边坐起来,奶奶拦他:“你去哪,怎么不躺了?”
我爸说:“下午王金伟跟我说工程的事,我们上哪喝点茶去。”他踏进拖鞋里,开始穿他脱在一旁的衬衫,在奶奶这我爸像个长手长脚的孩子,奶奶说:“不好喝茶的呀,你吃得药片该没用处了。”我爸说:“那不喝茶,我俩再找个别地。”我知道他肯定还是去喝茶,他跟奶奶相处时间比我早上叁十多年,糊弄她的本事也比我大。我看着他穿戴好,最后戴上床头柜上那块金表,奶奶说:“晚上还来这吃饭,让小慧给你做点你爱吃的、暖胃的。”
我爸爽快说行,看我一眼,一声走了完全是给奶奶说的。我好奇我妈去哪了,奶奶还让我送送我爸,她说我爸昨晚被困在厂子里了,受凉感冒,我说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时已经听见我爸关门声了,奶奶说:叁四点吧,我说他躺这睡得?我妈呢?奶奶说:“你妈昨天回老家了。”我说回什么老家,怎么没听她说,奶奶说她也不知道,聊到我妈她有一些淡淡的疲倦,她们这对婆媳也不是相亲相爱那种,我不再问了。
晚上我妈还没回来,餐桌上我、我爸、奶奶。吃完还得坐一起说说话,奶奶问了下我爸今天下午跟人谈的事,我爸说得草草,他以前做事做人是奶奶一把带起来的,但是现在奶奶早跟不上时代,我爸并不是很愿意事事都讲与他听,也好让她少操些心。奶奶最近又爱上了唠叨,对我爸说个没完,我爸眼转到我这,“程霜,你什么时候开学?”
我说:“还有俩星期呢。”
我爸说:“怎么放这么久?你这假期有一半了吧?成天的不回家,你倒是讲讲干出什么成果来了?”他故意说得阴阳怪气,来奚落我。我回答他:“有成果啊,我称体重多了好几斤。”
我爸冷哼一声,我找机会站起来,“我昨晚也淋雨受凉了,头疼,想早点睡。”逃掉了。奶奶在后面问,头疼严重不严重,得吃点药啊,我说没事,不用吃药,睡一觉就好了。我爸则说你下午睡了几个小时,还睡得着?我关上门,只觉得我爸可憎,嘴里成天不阴不阳的,让人听了就浑身难受,这一天天的真是不让人活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保姆告诉我我妈是娘家有喜事,回去吃酒席去了。我问去几天啊?正问着我爸下来,他说我妈得去叁四天,后天回来,我说:“哦。”我爸说,最近是日子好,下星期他有个朋友女儿也办事,到时候我妈也回来了,叁个人一起去。我说你们俩去不行?怎么让我去,我爸说:“哪那么多废话。”
我无语了,奶奶还没醒,我只能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对坐着吃早餐,我想着老岳,老岳这会儿也应该吃早饭呢,不知道他一个人吃什么。我爸吃完走了,奶奶也正好醒,他给奶奶说了几句才穿鞋出门,他走后奶奶下了床,看我在桌子上咬馄饨皮吃,奶奶说:“今天要出门吗?”
站在晨气里的奶奶,薄金色的阳光照在她银白色夹灰色的头发上。奶奶手术前做了短发,稀疏趴贴在头顶,术后瘦脱了相,近几天补出一层软脂,松耷耷坠在两颊。我太懂衰老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奶奶上回我给你染头剩的染发剂是不是还有两盒呢,奶奶拨了一下头发,说:“有呢。”我说那你今天想染吗?奶奶慢慢坐下来,说:“过几天吧,奶奶现在坐不了那么长时间。”我说:“行,哪天你想染了叫我呀。”
小慧给奶奶端了她能吃的软糯稀薄的早餐,我看奶奶握着勺喝粥,她说:“霜霜,你最孝心了。人老了头就该白的,你看你爸爸,白发要赶上我了。”
她说这话时形容很凄惶,我却只感受到背叛。我难以再爱的爸爸,和她难以不去爱护的儿子,中间是有巨大沟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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