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杯深琥珀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鬼衣
“霜儿,陪我玩双陆棋,好不好?”泠公子忽然开口。
陆重霜道:“不要,你棋臭,还爱耍赖皮。”
他又说:“那陪我聊聊天。”
陆重霜懒得理。
泠公子也不气她,自顾自说了起来。“昨个儿圣上设宴,请几位宰相进宫,据说于、夏二位宰相的儿子都很不错,聪慧明达。于家的儿郎性子冷淡,不适合你,你脾气霸道得很,我觉得要配一个软的。夏家公子更好些,玉树似的小儿郎,温润端正。”
陆重霜转头瞪他,粗糙的发髻落下一缕未梳理整齐的碎发。“宰相的儿子只有陆照月才能娶到。”
“谁说的。青娘呢,今后会遇到许多男人,他们都会对你很好很好,到那时我恐怕已经老得挪不动窝,整日坐在庭院晒太阳。”泠公子俯身撩起陆重霜颊侧的落发别在而后,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你就叫它们来给我请安,让你的帝君带一大群男人来服侍我,坐在我旁边求我在你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我呢,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装模作样地说,你们啊,要以和为贵,进了后宫那都是好兄弟,再看他们气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白日做梦,”陆重霜骂了句,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听她这般不给面子,泠公子笑得眯起眼,连连哀叫道:“你啊,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儿。”
“早不是小孩,我都已经——”陆重霜话音一顿,好似发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茫然地向四处张望,转回头,发觉泠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可霜儿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坏脾气的小孩儿。”他笑了下,这般说。
陆重霜沉默良久,自嘲地笑了下,道:“泠,这么多年了,你若是把我当你的女儿,怎么不常来看看我。”
泠不说话,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
陆重霜一失神,耳畔传来隐约的晨钟声,一下、一下,她心口隐隐作痛,再眨眼,泠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蹙眉,片刻沉吟,紧皱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方才悠悠然转醒。
天还未亮,长庚挑帘点烛,服侍她洗漱更衣。
“文宣怎么样了?”陆重霜问。
长庚为她梳发,轻声道:“陛下,才过去一晚。”
晨起上朝,听臣子齐呼万岁,还有些恍惚。
她不仅一次梦见泠,只是偶尔梦到了也无人可说,旧人早已四散,留在身边的,唯独一个长庚。
在塞外,有段相当艰难的日子,因而常梦见他。
十四岁的小姑娘,算半个孩子吧,却骑着比自己个头高许多的战马,领兵打仗。她站在城头向外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死者来不及敛尸,食腐的鸟类盘踞战场。转身往内看,女兵们沉默地挤在一起,有几个正清点俘虏与战利品,她们拿一条粗麻搓成的绳子,套在战俘脖颈,女子作婢,男子用作苦役修墙,容貌姣好者留下充作军伎。
不知哪儿的士兵哭着唱起了短歌,来来回回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长官跨过拥挤的人与比人命还要精贵的羊畜走到她身边,不许她再唱,这会挫伤士气。
陆重霜时常怕下一个被鸟喙吃了的会是自己。
她不想死,她还要回长安。
后来朝中传来消息,说要掘墓焚尸,自那之后,她便几乎梦不见泠公子了。陆重霜怀疑是一把火烧死了他的魂,害他没法给她托梦,或是没人给他烧纸钱,害他成了孤魂野鬼,无处贿赂鬼差。
于是她私下给他烧了点纸钱,陆重霜不知他姓名,后宫中的男子有了称号,大多就没有姓名,牌位只能刻泠公子,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赐予的称号。
然而他没来,那一定是把魂烧没了。
待到战局好转,朝廷派李柚前来勘察。陆重霜亲自设宴款待她的到来,身披轻铠,面色如素白如霜。席间她因解手离开片刻,归来时,隔着屏风,听见李柚背着人,悄悄说:“殿下看去分明还是个小丫头,杀人那么狠呐。”
一瞬,陆重霜久违地想起泠公子。
他哄她喝酒时,爱说宫中没有小孩,可平日里,只有他会牵着自己的手说——唉,霜儿根本是个小孩儿,还是脾气很坏的那种小丫头,将来哪家公子要是爱上你,可倒霉透顶。
她躲在屏风后,长长叹了口气。
长庚送陆重霜上朝,留在寝殿指挥奴仆准备主子下朝后的朝食,一个心腹步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耳边说:“内侍大人,沉公子说——是时候了。”
“他倒是心急。”长庚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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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杯深琥珀浓 搭台唱戏(五)
自东序门下朝,殿内更衣,陆重霜仍念着昨夜的梦。
朝臣们皆退去廊下用朝食,她也要歇一歇去用早膳,继而批阅拥滞的奏议,传几个能扶的大臣入宫密谈,召见回京述职的外省官员,完成所有,才有时间去夏文宣那里坐一会儿。
今日大朝过后还有明日两仪殿内的小朝,陆重霜无暇久留,更不必谈留在殿内陪他过夜。叁省六部九寺诸大臣需汇报进度,细化大朝上奏的各项事宜,将拟定的决议呈给女帝过目,十道叁百六十州层层报上的大事亦需女帝作最终定夺。
凡是上奏的疏议,陆重霜必执朱笔亲自批阅,乏了便招葶花手下的女官逐字逐句念给她听。无知者瞧去庞杂的政务,她处理起来却是游刃有余,从无纰漏。
长庚不在殿内,留下一群正值妙龄的内侍服侍陆重霜用膳。
新帝不多话,宫闱内如偶有风掠过的湖泊,慌神间,有宫女穿行廊道,腰间禁步环佩叮当作响,恰似涟漪层层荡漾。
布完菜,陆重霜耳畔冷不然传入“咚”得一声闷响,不像是打碎了瓷器玻璃,应是有小而重的物什落地。
她应声望去,瞧见一名候在殿内的少年正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目光时不时瞥向脚边坠落的玉兔子。
“怎么回事。”陆重霜的眼神淡淡掠过那人。
他衣着打扮与寻常内侍不同。窗外透入的日光一照,映出他藕白长衫上若有若无的团纹,腰间系墨绿丝绦,脚边的玉兔子挂坠有眼眶大小,用青白玉雕刻,红玛瑙作眼珠,镶金边。陆重霜瞥过第一眼,便明白他是夏家托葶花塞进来的玩具。
被点到的少年战战兢兢地上前,行了个礼。“小人乃萧家九郎,幼时与帝君曾一同玩耍,叁生有幸方得进宫服侍圣人。适才见陛下用膳,思及帝君此刻病重,悲从中来,一时心神不宁,还请圣上恕罪。”
一席话应答如流,也不知私下背诵了多少遍。
“朕不用朝食,难道要同乡野村妇般,守在丈夫床畔哭嚎不止?”陆重霜冷冷说着,挑起细眉。
“小人并非此意。”
“朕耳朵里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可知,诽议圣人,是犯大不敬,按律当斩,死前还要当众割去舌头。”陆重霜眯起眼,立起筷着对着他淡红色的唇瓣划出一道横。“还是说,你想教朕听人说话?
自夏家小七郎后,这萧家九郎被陆重霜轻描淡写几句话一刺,亦是双手攥拳,指甲扣进掌心,身子直打哆嗦。“小人、小人,还请陛下饶命!”
陆重霜选了个肉质肥美鱼脍,送入口中,而后放下筷着。
“不就是想借文宣患病,趁机到朕跟前表演兄弟情深的戏码,博取怜惜。瞧你带的玉簪,配的香囊,这腰上的绢带……啧。”陆重霜嗤笑,手掌抚过少年细嫩的面颊。指尖微微发凉,老茧刮过他的皮肉,婉如猛虎匍匐身侧徐徐呵气,鸡皮疙瘩从他的后颈冒了起来。“要清楚,朕是一个与姊妹夺皇权的女人,你现在玩的小伎俩,不过是朕玩剩下的。”
“小、小人明白。”
陆重霜渐渐收敛了笑意,重新执起筷着,吩咐道:“去,叫葶花过来。”
因是长庚当值,葶花便趁此空闲让老母亲进宫,询问家中是否安好。陆重霜敲打过她,要尽早与家里断了联系,免得日后多生事端。葶花不敢忤逆,只按月拨钱,偶尔得空了,才会让母亲进宫小坐。
葶花祖上也是在皇城内穿绯袍的贵人,可惜糊涂犯了事,牵连子孙后代。母亲好赌成性,小妹游手好闲,唯独她长全了心眼,当掉祖母留下的珠宝,捏着点小钱,四处托人打通关节,进宫做了皇女们的女管事。几年一干,晋王登基为帝,她也成了内朝的女官。
“再去赌坊,你这双手迟早被剁,届时——”她正与母亲争辩,话音未落,妆匣内取出珠宝还拿在手里,只听夏日蔽光的帘幕哗啦一声掀起,梳着双丫鬓的侍女探入一个脑袋。
“大人,圣上有事传你过去!您可千万快些。看来人的脸色,婢子觉着不像好事。”
“甭管好事坏事,都不能慌张,看看你,像什么样。”葶花皱眉,一个分神,掌中捧着的珠宝悉数被面前的妇人夺去,塞入袖中。
她不忍看家母贪财的龌龊样,撇过脸,又道:“你坐会儿,我去去就来……千万别乱走,也别乱碰东西。”
见母亲点头如捣蒜,葶花松了口气,撩起帘幕往陆重霜所在的宫殿走去。离殿门还有段路,手下的女婢先一步在外头同她交代来龙去脉,以免待会儿摸不准圣人喜怒,祸从口出。
进屋,四下寂寂,葶花眼神水似的流过一周,趋步上前行礼。
“陛下。”
“你安插小侍进来,也得找些有趣的。怎么,嫌我事不够多,非请蛇鼠进窝里添乱?”陆重霜没抬头,手中筷着仍在餐盘间流转,语调微扬,听去似是俏皮的揶揄。“下回你先过一眼,别送上门什么收什么。”
“婢子知错。”葶花福了福身子。
“文宣如何了?”
葶花垂下眼帘,“回陛下,大理寺的人已经进宫,此时正与太医署议事。”
陆重霜搁筷。
“帝君应该醒了,陛下可要去看看?”葶花适时补充。
“难道我亲自去看一眼,文宣就能即刻病愈?没意思的事少提。我处理完政务自会去瞧他,同他那儿说一声,夜里与他一起用晚食。”陆重霜起身,取过小侍呈上的湿帕子擦手。
“喏。”
陆重霜扔了帕子,刚想移驾去处理政务,倏忽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葶花,冷不丁问:“葶花,你觉得是谁给文宣下的毒。”
“后宫的事,婢子也不是很清楚。”葶花的语速很慢。“非要说,婢子会怀疑长庚。”
“真心话?”
“婢子不敢在您面前说谎。”葶花道。“陛下刚登基,后宫空着一半。东大殿有禁军日夜巡逻,哪怕九霄公子有通天本领,也是来毒害您,而非帝君。至于骆公子,婢子不觉得他有这个本事。逐一数去,唯剩长庚这个内侍总管。”
陆重霜沉吟半晌,再出声只道:“你说的在理。”
葶花能想到的东西,陆重霜自然能想到。只是长庚素来忠心,比摇尾乞怜的狗还要听话,她着实想不通长庚毒害夏文宣的理由。他俩,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君,一个是自小饲养的奴仆,就算长庚杀了夏文宣,他也还是陆重霜独占的狗,一辈子做不了帝君。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陆重霜不喜欢把矛头对准身边人。
此事还需等大理寺细查。
何况于雁璃那头——她不能为后宫的事耽误前朝费心布置的局。
入夜,隐有凉意,陆重霜披一件烟红色单衫,移驾帝君寝宫用膳。
听见外头传来的声响,夏文宣勉强提起精神去迎,还未走到门口,馥郁的香雾随晚风迎面袭来,全然将他裹住,下一刻陆重霜大步上前,环住了他的腰,紧紧抱住他。
“青娘,你来了。”夏文宣如卸重担,慢慢露出微笑。
陆重霜牵他进屋坐下,手握得比平日用力许多,以至于夏文宣感觉有些疼,可他不愿说。
“怎么样,还难受吗?”陆重霜问。
夏文宣摇头。“胸闷而已,不难受的,让青娘担心了。”
“太医署呢,可有进展?”
夏文宣依旧摇头。“太医只说按时服药,先稳住毒性蔓延。”
陆重霜啧了声,没说话。
“你遇刺,我中毒,我与青娘也算是命定的夫妻了。”夏文宣看她不答话,随即笑着去宽慰,右手探过去握住她的左手。
“骆子实来过没?”陆重霜突兀地提到了骆子实。
夏文宣愣了愣,“未曾来过。”
“太没规矩,明早让他过来问安。”陆重霜撇过脸,不让身旁人瞧自己的神情。“他蠢得像驴,若是犯错了,你放手让殿内的侍从去罚。”
夏文宣听她娇娇小娘子似的一句话,心口又酸又甜,滋味难辨。不知该怨她收了骆子实,还是为她愿借骆子实向他示好欢喜。
千言万语纠缠心头,他也不过长吁一口气,握着妻主的手说:“不必了,来了我还要嫌吵闹。”
一顿饭吃得相当安静,夏文宣没多少胃口,陆重霜也随他逐渐停了筷子,留佳肴满桌。
陆重霜临走前,夏文宣说想帮她拆发髻。她这一走,漫漫长夜,会睡在哪个公子的身侧,便不是夏文宣有资格左右的了。他想着,今夜虽不能同床共枕,也请服侍心上人拔去发簪。
如云的发髻满是珠翠,一点点拆下,柔软的长发松松散散地垂落肩头,拢着她那张还未卸去脂粉的脸。
夏文宣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自嘲地笑了下,“不知为何,不论青娘待我多好,文宣都觉不够……”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陆重霜侧身,按住他的手。
“从前我也以为自己不会说这样的话,实在愚蠢,”夏文宣转过身咳嗽几声,回过来依旧是浅笑着的脸。“我以后不会说了,青娘饶我这一回吧。”
陆重霜伸手去摸他的脸,像触摸一块失去光泽的羊脂玉。“我会查清楚的,你信我。”
“好,我信青娘。”夏文宣抬手,与她两手交迭,掌心覆盖她的手背。
微凉的夜风从富丽堂皇的宫宇袭过,低垂的帘幕微微起伏,陆重霜回寝殿卸净妆面,传人备热水洗浴。她泡在浴池,发着呆,去吹池内上涌热雾,腮帮子鼓起一口气,呼呼几下,水汽被吹得四散。
帘外有渐近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长庚进来,阖着眼,懒洋洋地唤了声:“长庚——”
“不是内侍大人,是沉某。”
陆重霜睁眼,男人颊边一点小痔映入眼帘。
“沉怀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时觉得重霜对待感情,就像一个拥有许多玩具,性格却极其霸道的小女孩。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不是养小猫小狗似的,高兴了招手过来摸一摸,不高兴就踹一脚扔出去,而是点头同意他坐下来和自己一起玩游戏。大概对她来说,不停上朝开会批奏议一如摆弄玩具。当然,她偶尔还是会不高兴地打人 让陪自己玩的家伙们记清楚——这些玩具都是自己的,只是借给你们玩。)
【女尊】杯深琥珀浓 搭台唱戏(六)
瞧见沉怀南,陆重霜唯有惊疑。
皇宫内有禁军巡夜,寝宫外也安排了军娘子守备,他要有这通天本事从皇城外一路潜入到当今圣上的寝宫,彼时亦不至于连个小小幺娘都对付不过。
陆重霜惊在一时想不透究竟是谁送他进来的。
不过说起幺娘,她还是与陆照月的残尸一同喂得狗,不枉她们主仆多年,最终在狗肚子里团聚。
“您给的腰佩。”沉怀南摘下陆重霜曾给予他的鸾鸟纹玉佩,牵着系绳摆在她眼前,面上带着一抹浅笑,“圣人贵为九五之尊,可不能始乱终弃。”
陆重霜拿过腰佩,随手扔到一边,“谁送你进来的。”
“沉某以为陛下心中早有答案,毕竟您已经见过两位小公子了。”沉怀南浅笑。
“是夏鸢。”
沉怀南低下面颊,浴池水汽上涌,睫羽随之微微湿润。“自晋王府一别,陛下再未召见。沉某本以为是陛下事务繁杂,无心流连流连情爱,谁曾想一朝梦醒,竟听见天下易主的消息——既然沉某的身子已经给了您,就没另嫁她人的道理,找到夏宰相,也实在是走投无路。”
“可别告诉我那两个烦人东西是你怂恿来的,”陆重霜无情忽略掉他故作姿态的煽情话。
沉怀南答:“他们仰慕陛下已久,一时情难自禁。”
眼下朝局未稳,正是用人的时刻,陆重霜纵使明白不削夏家的权,日后势必成为心头大患,也不能刚继位就给自己的婆婆、大楚的尚书令难堪。
而为制衡夏鸢,她不得不暂时冷落贵为帝君的夏文宣,导致夏家为帮文宣固宠,往后宫塞了一批人。想以最快速度得到女帝垂怜,无非更衣、洗浴、就寝几条路,不必多讲究,有幸被圣人看中便宽衣解带。
女人嘛,瞧见模样俊俏的少年郎,想咬一口尝尝味道,很正常。
沉怀南早早接触夏家,就是想留着钻这个空。
陆重霜无奈轻笑。
——是她小瞧此人了。
“葶花放你进来的?”陆重霜道。“看来她在夏家那儿吃了不少好处。”
“陛下生气了?”
“她们豁出命跟着我干事,我总要履行承诺,这些是她应得的。”陆重霜瞥向沉怀南,目光宛若轻薄的刀刃。“你呢?来这儿想讨什么好?”
“沉某依旧想当陛下的人。”
陆重霜挑眉。“哦?”
“圣人理当心怀天下,后宫的事,还是要交给后宫解决。”男人说着,手探过来,没急切地去碰她的身子,转而掬起一捧水,沿着脖颈倾倒。
后颈被浇落暖湿的水流,陆重霜深吸一口气,神色略有和缓。“说下去。”
“后宅公子间争风吃醋,自有一套规矩。陛下若是想要挑些麻烦出来,何必亲自当坏人,害夏宰相不快,君臣生隙。”他慢悠悠说着,嗓音宛如林间浓重的晨雾,溶解松针碧绿,翠意缥缈。“渠州是个小地方,沉某也是个小地方出来的男子,祖上世代为农,在夏家这类高门望族眼中不值一提。夏宰相想让帝君用我,而我却只想当陛下的人。”
陆重霜唇畔牵起一抹淡然的笑,从水中浮出半个身子。
她伸手擦了下他的面颊,指腹的厚茧扫过皮肉,仍残留着脂粉馨香的面颊挨了过去,凑近沉怀南道:“沉怀南,你觉得自己值得我用?出身低微且有点小心思的男子,远不止你一个。”
沉怀南侧脸,看向她。
少女温热的吐息徐徐而来,日夜焚烧的金炉所熏染出的肌肤柔软馨香,挨过来,涌向他的馥郁芬芳似要将人压倒,热气虎狮般擒住了爪下的猎物。
沉怀南指尖颤抖着触到她赤裸的肩膀,面上仍是一派镇定。他看着她,指尖暧昧地下滑,摩挲湿润的胳膊,那是一只曾经紧握刀剑的手臂,玉石般白皙润泽且同样坚硬。
两人姿态如此亲昵,却不曾吐露半点真心,唇齿间的言辞周转于暗语。
“可既能攀上夏家且不使夏宰相起疑,又能攀上沉宰相使其青眼相待的,就少了。”他眯起眼,微微一笑。“况且,沉某大约知道是谁给帝君下的毒。”
耳朵听到这句话,陆重霜才多了几分专注的神色。
她的指尖沿着他的喉结划过,挑起下巴。“说下去。”
“内侍大人对陛下忠心过头,您用小人去对付陆照月那会儿,我便与他有过冲突。陛下当晋王时,府内大小事,无一不在您眼皮底下,全赖精简二字。如今文德公子贵为帝君,独掌后宫大权,他却只落个内侍总管的位置,给后院公子们打点财物,无法如葶花大人般时刻跟随您身边,一如秃鹫徘徊在猎物身边不得靠近,想必早已心怀不满。”
“一上来就怀疑我的身边人,沉怀南,你胆子挺大,”陆重霜道。
“您因夏宰相而冷落帝君,内侍大人自作主张,想帮您趁机压帝君一头实属正常。”沉怀南答。“除去他,沉某想不出第二个会加害帝君的人,也只有他,有办法对帝君下毒。”
“朕的江山不是儿戏,有胆说这话,是要负责的。”陆重霜收手,望向沉怀南,眼神平静。
“沉某的命攥在陛下手里,您叫我生便生,您叫我死便死……”沉怀南泰然一笑。“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代价。”
陆重霜冷哼一声,嘲笑他口中虚伪的谀词。
“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长庚为何要杀文宣。”她说着,起身抽过绸袍披上,曼妙的身姿藏在绸缎内,裸足踩出浅浅的脚印。
“小人不知,”沉怀南眼皮不抬,“或许是出于男人的嫉妒,又或许,他并不想致帝君于死地。毕竟以内侍大人的身手,若想害帝君亡命,大可直接些,譬如大殿走水,譬如地湿脚滑。”
说完这话,沉怀南的虚伪的浅笑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的确,夏文宣中毒令夏家原先四平八稳的局面骤然紧张起来。敌在暗处,新帝一朝登基,她夏家风光无限,周围艳羡者有之,眼红者有之,夏鸢摸不清真真假假一帮同僚中,究竟是谁下此毒手,更怕自己刚扶上去的独子英年早逝,行事随之收敛不少。
下令彻查此事的陆重霜反倒成了情深义重的好女人。她愈是发怒,愈是惺惺作态,夏鸢便越不会与她离心。
倘若真是长庚忠心过了头,为她在暗处立了个虚靶子与夏鸢纠缠,那她又该如何处置长庚?又如何给文宣一个交代?
陆重霜拧眉,心绪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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