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杯深琥珀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鬼衣
未等长庚来得及有所动作,沉怀南手快一步,扯出怀中的帕子,上身跨过桌案,替她捂住直淌的鼻血。
“快叫人把殿内的火盆熄掉。”沉怀南低声道。
长庚忙不迭去了,没几下,守在殿外的侍从乌泱泱涌进来,通风的通风,熄火盆的熄火盆。
“我去叫太医。”长庚道。
“不必。”陆重霜扯过沉怀南手里的帕子,自己捂住。“没什么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血流渐止。
陆重霜厌烦地扔掉帕子,带点别扭地不悦,冷冷同沉怀南道:“让你看笑话了。”
沉怀南愣了愣,继而呵出一声浅笑,放松下来,不由戏谑了句:“陛下可要保重凤体。养好身子,才有气力处置那些僭越的奴才……哪怕斗不过,也能熬死她们。”
“譬如你熬死了陆照月?”陆重霜反问。
沉怀南真心实意地笑了下,点头道:“是,譬如我熬死了陆照月,全仰仗您的威仪。”
“你与你弟弟,关系好吗?”陆重霜忽然问他。
“很难讲。”沉怀南说。“他很木讷,小时候,我总嫌他拖累我,不爱带他玩。后来大了,发现人有叁六九等,更嫌他是拖累,不会说话,也不会给自己争一门好亲事。说出来不怕陛下鄙视,当时母亲发现他在家中自尽,我第一个的念头是——受够了,我不想被人永远踩在脚底下。”
“没什么好鄙夷的,你我半斤八两。”陆重霜低语。
沉怀南不语,心有戚戚焉。
“沉怀南,我问你一个问题。”陆重霜突然开口。她扬起脸,面上残留的一抹血痕,衬得肌肤半点红润也无。“你要是没那个胆子,也可以不答。”
“陛下请讲。”
“我杀鸾和女帝,如何?”她一字一句道。
【女尊】杯深琥珀浓 落月倚孤城(三)
沉怀南微微欠身,额头快要挨到她的。“您的意思是……”
“鸾和女帝纵欲过度,加之常年服用丹药,在前往洛阳的途中暴毙。”陆重霜唇瓣贴着他的耳廓,呼吸一缕接一缕地漾着,勾着他的心。“路途遥远,同行的吴王只得带先帝的尸首返还长安,朕悲恸至极,意图废朝守孝,诸大臣劝诫,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万般无奈之下,恳请吴王代朕守皇陵……叁年。”
沉怀南的心沉了下,道:“吴王守孝,她的孩子大抵会被托付给莲雾公子。”
“两人已经和离,萧家不会要的。”陆重霜压低了的声音渐渐透出隐约的欢快。“我身为她妹妹,理应为守孝的姐姐排忧解难。”
沉怀南眼帘低垂,神色未见多少变化。
他默然半晌,继而侧过脸看向陆重霜,倏忽轻笑一声,道:“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陛下不怕我说出去?”
“用人不疑。”陆重霜答。“我从不强求完满。沉怀南,你心思很多,对我也不够忠心,但你在利益跟前分得清楚,知道哪条路能走长远,所以有些事,我会纵容你。”
“您这可不像是夸人的话。”沉怀南戏谑。
“这是。”陆重霜平淡地陈述。“当然是。”
沉怀南没想到她说话这般直接,愣了愣,目光投向她。
她脸白得骇人,眉眼玉雕般清冽,不近人情,沉静地端坐面前。
沉怀南也静静看着她,忽而觉得宫人口中叱咤风云的女帝,与眼前这个刚流过鼻血,脸上还残着血痕的少女,分明是两个人。
十七岁,平凡人家的女儿怕是刚迎公子进门,忙着科考,或初初开始做其他营生养活自己,闲暇时与友人们外出踏青喝酒,总归不是亲口说……要杀了自己生母的年岁。
她是他的妻,是天下人的君,却那么小,小得让他开始恍惚。
“您还是叫太医来一趟吧,”沉怀南指尖挑起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回耳后。“陛下凤体有恙,不宜同房。”
“要回去?”陆重霜细眉微挑。“真不像你。”
“您与小人共枕,并非出于男女之爱。”沉怀南起身,浅笑道。“因而小人并不执着于今夜,您若有心,改日补上便好。”
语落,他款款行礼,翩然而去。
陆重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抹暗绿,似初春雾霭消散。
她觉得沉怀南方才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所以然。正想着,长庚伸手来,手里拿着一张湿帕,替她擦起鼻下的血痕。他生怕弄疼她,食指慢慢压着帕子,将残血揉了去。
“陛下……太医?”长庚试探地询问。
“再说吧,明早还要上朝。”陆重霜道。“我倦了。”
长庚低了眼,叫手下的奴仆进殿,服侍她就寝。
脱去罗裙,洗漱过后,陆重霜单着一件内里的衬衣,侧卧纱帐之中。她头枕着胳膊,懒洋洋看纱帐外的长庚点香。
长庚点完安神香,起身擦净双手,接着跪到她的床畔。
隔一道纱帐,彼此的面容模糊不清。
“主人,”他唤了声,一只手钻过帷幔,指尖胆怯地探进被褥,触碰到她的小臂。
她的肌肤细腻且冰冷,长庚触到的一刹,呼吸暗暗急促,阴柔的粉面忽而柔媚地笑起来。
“主人,”他又唤。
陆重霜反握住他的手,闷闷地说:“长庚,我心烦。”
“您对自己太严苛了。”长庚道。“明日告假可好?免得天不亮就起。”
“这是怠政,诤官会上书教育我的。”陆重霜道。“这一年还没过去呢,我若懈怠了,底下不知道会偷懒成什么模样。”
“那主人下朝后,叫太医来看看,可行?”
“行。”
长庚安了心,捏着她的手,又道:“主人不必计较吴王的话。您为国事殚精竭虑,天下人亦会叩谢您的恩德。”
“是嘛?可我还是怕······又恨又怕。”陆重霜阖眸。“长庚,人言可畏。你知道的,我吃了太多人言的苦。”
“谁敢诽议圣人,长庚就去割掉谁的舌头。”长庚咬牙,握她的手紧了紧。“看他们拿什么说话。”
陆重霜极轻地笑了声,牵着他温热的手,递到唇边,呵出一口热气。“知道你很乖。”
长庚骨头酥软,头枕着床沿的实木,腻腻地唤她:“主人,主人。”
“可能还是放不下……那时我太小,太无力,若换到现在……”她勾起唇角,低低笑。“若换到现在——我一定撕烂那些婊子畜生的嘴,一刀刀割开她的脸皮。”
睡去不多久,窗外落起冷雨,淅淅沥沥地哭,痴缠不已。陆重霜觉浅,原已萌发困意,可雨一下,她恍惚间又要醒。似浮在往事的碧波,奸笑声、嘀咕声、窃窃私语之声,娈童美婢嬉闹之声,刀剑相撞的脆响,金殿内奏乐吹笙,在脑海厮杀,她的心跳得快碎裂。
雨声渐急,如江潮席卷,要将她淹没那般,恍惚间,陆重霜想起了一些极久远的、本打算在陆照月死后永不再刨出的往事。
“这就是晋王?哎呦,真是晦气。”有人躲在幽暗处说话。“服侍的主子不争气,就够惨的了,现在又添了个累赘。”
屏风的影如同活物,朝她慢慢爬来。
陆重霜望向窗外。
那簌簌落着的,是雨?还是雪?
应是雪吧,她记得是雪,年关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太极宫。
天微明,雪渐息。
她穿好新做的锦袍,带长庚去殿外踏雪寻梅。长庚是最早跟在她身后的人,比葶花还要早,她那时身子尚弱,却要强,走起路步履匆匆,恰似一阵疾风。而长庚刚被卖入宫,还要瘦小,总跟不上她,却咬牙强撑着跟。
雪后天地一派空明,陆重霜踩着长庚的后背,伸手折来一支早梅,小小柔柔的花苞,半开半卷,安静地缩在她的掌心。
这时,一只细腻无暇的小手横过来,猛然夺走陆重霜手中的梅枝,烘得细腻的鹅梨香自她袖口溢出,她抢来梅花,在半空划过一道虚痕。
孱弱的梅花纷纷而落。
陆重霜侧目,看到的是一个比她略矮的女童,穿着华贵,鹅蛋脸,娇美可人。
她捏着梅花枝,起先是甜甜地笑,继而脸冷不然沉了沉,扬手便要拿梅花枝抽来。长庚没半分犹豫,迎面冲上去,挡在陆重霜跟前。
陆重霜看在眼里,微皱眉,仗着初初习武,单手夺过面前女童手中的梅枝。回身之迹,她足尖轻轻一踢,低声同长庚道:“滚开,别碍事。”
“小偷!”陆照月尖叫,“那是我的!”
不,那是我折来的。未等陆重霜将反驳的话说出口,面前人竟哭嚎起来。
哭声惊动了急切的宫婢,仆役寻声而来,呼喊声嗡嗡响成一片。
“太女殿下,太女殿下,”他们喊。
陆重霜淡漠的眼神扫过她,那时才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同胞姐姐,大楚当朝太女——陆照月。
陆照月也看向她,流着泪一屁股坐进雪地,哭闹着喊:“小偷,小偷!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匆匆赶来仆役们慌了神。要知道,皇太女极为受宠,待遇一如圣上。所及之处,焚香不息,吃穿用度,只有新,没有旧,用过即扔。太女一旦哭闹,他们便要受罪。
十几道目光在两个女孩儿间溜了一圈,紧跟着,他们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高亢起来。“晋王怎么在这儿?泠公子呢,泠公子!快把晋王带回去!”
“不许走!是你偷的,就是你!”陆照月指着她,带着泪的双眸四顾,又尖叫起来。“她偷了我的东西还不承认!”
几个宫婢双膝跪地,围在她身边,想着先哄哄她,以免惊扰女帝。
可陆照月不听,只冲陆重霜喊:“她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认!她是小偷!我是母皇的嫡长女,是皇太女,我难道会说谎?”
长庚挣了下,想为主子出头,被陆重霜冰凉的小手暗暗摁住。
“我们走,”她轻声道。
陆照月见状,几步走近。淡粉色的指甲,葱段般的手指,糯糯的拉住她的衣袖。
“我知道你是谁。”她闪着泪花,冲她小声比着口型。“你是那个杂种。”
陆重霜愣了下,只一瞬,有股炽热的怒火攀援而上,灼烧着她的心,她的舌尖仿佛含着一口赤红色的炭火,不吐出来,就要烫烂她的咽喉!让她再说不出话!
“陆照月,”陆重霜低低念着,眉目间凝着带煞的寒,“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陆照月畏缩地退后半步,折过身冲宫女道:“拦住她!我要见母皇!去叫母皇来!”
宫女没辙,眼神四下里交汇示意,行了个礼,去寻在寝殿歇息的鸾和女帝。
陆重霜站在原处,半天不动。
长庚略有些怕,紧紧随在她的身后,半步不离。
不一会儿,鸾和女帝赶来。她裹一袭明黄色的氅衣,步履匆匆,十余人跟在身后。她小腹微鼓,兴许是又怀孕了。
一位流连后宫,借不断怀孕来躲避朝政的,没有任何用处的,女帝。
陆重霜直直望向她。
母……母亲……
她叫不出口。
鸾和女帝先是瞧见陆照月,笑了笑,紧跟着瞥见陆重霜,好似被她的目光刺中,立马侧了侧身,厌烦道:“她怎么出来了?赶紧带走。”
“母皇,母皇,她欺负我,”陆照月啜泣着奔入那个女人的臂弯,“还好有母皇在。”
“我没有。”陆重霜呢喃。
女帝抚过嫡女的面颊,拭去泪水,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起身同宫女下令:“拖回去,让带她的公子看紧点。”
长庚瘦弱的身躯激灵了下,急忙挥舞起手臂想来护。这时,不知何处的宫女抬了下脚,恶狠狠踢开了他,她们拽着陆重霜的胳膊,径直往后拖。
她的手太小、太软,还没生出弓与刀的厚茧,一手冲她的母亲与姊姊挠去,另一只手便被慌乱的仆役们拽住,她们拽着她的胳膊,仿佛拉着一头牛、一只猪、一条狗!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杀了你们!贱人,我杀了你们!”她咆哮。“我杀了你们——”
她记得自己起先没哭,是到半途,跨廊道的木槛时,她脚软了下,可宫婢步伐不停,她膝盖结结实实地挨了下撞。陆重霜感觉天灵盖一阵麻,实在忍不住,哇得一声呕出些酸液,带哭带吐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宫婢有圣旨在身,顾不得她,只朝外使劲地拖。一只手伸来,摁下她的头,另一只手伸来,绑住她的腿。
是在梦里,积雪变作倾盆大雨,迎头浇下。
她回头望,见不到来路,朝前,亦是白茫茫一片。
“泠,救救我,救救我。”陆重霜忍不住发抖,心口有一处滚烫得在燃烧,手脚却冷到刺痛。她头一回感到了恐慌,那种被往事追赶的恐慌,被阴影笼罩其中,无所遁形。“泠,我没有,你救救我。”
大雨轰然而落,寒气与湿气交织,浸透了她淡绯色的棉袍。
雨雾之中,泠公子执伞,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素衣单衫,发髻低挽,一支枯梅簪。
他倾身,伞缘不断的雨珠无形间结成一张蛛网,流动着,将她裹入其中。
陆重霜恍惚间抬起头,满脸的泪,半身的雨。她伸手想去抓住眼前人的手,可刚抬起,便觉出一阵寒潮迎面袭来。
梦中的他来到她的面前,蹲下身,身躯同雨一般寒。
“泠,”她蜷缩着,像一只淋湿的小猫。“你救救我。”
泠叹了口气,与她额头相抵,冰冷的掌心抚摸着她柔软的还未及肩的黑发,轻轻说……
“霜儿,我没法救你,我已经死了很多年啦。”
不不不!
不!
我杀了你们!陆照月,陆启薇,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陆重霜惊醒,雨还在下,她后背满是冷汗,浑身轻飘飘的,使不上力。铜雀炉内香雾未尽,门窗四合,烟在黑暗中笔直地往上升。
长……庚……她张嘴,喉咙嘶嘶地发出些不成语句的音节,生疼。
她感觉胸膛压着一个石板,呼吸进去的气,破皮篓子般噗嗤噗嗤地在她体内来回钻。她啊啊呜呜了半晌,终于,有个守夜的小侍觉察出响动,端着油灯靠近。
“圣人,”他颤颤巍巍地唤了声。
重重帷幔内沉寂了好一阵,才慢慢透出几个字。“叫长庚来。”
小侍听闻,忙不迭去了,又是死一般的寂。
陆重霜头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没哭,她早过了哭闹的年纪,何况,该死的都死了,没死的,也打算让她们去死。她说到做到,那曾经的恨,全以血来偿还。
那为何心口某一处仍在隐隐抽搐?
她不懂。
少顷,长庚奔入寝殿。他拂开帷幔,瞧见主子惨白的脸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回身,将那随他一同入内的守夜小侍,一掌扇倒在地,声音颤抖着骂:“我就离了两炷香不到,圣人便出了事,要你这条狗命有何用!”
陆重霜缓慢地眨眼。“长……长庚。”
“奴在,奴在。”长庚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面颊,未到半途,又怯怯地缩回。“奴在,陛下,长庚在。”
“过来。”她道。
长庚会意,探身爬进帷幔,身子挨着床沿,依偎在她身边。她手脚冰凉,长庚握了握,眉头一皱,展开衣袍,让她双足踩着大腿内侧,双手捂在心口,想以身体作火,煨暖她失血的四肢。
陆重霜阖眸,听窗外的雨凄凄凉凉地落。
“我梦见泠公子了。”安静许久,陆重霜淡淡开口。
“泠公子可有说什么?”
陆重霜惨淡一笑:“他说他已经死了很久,救不了我。”
长庚默然。
“我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我,”陆重霜喃喃,“真可怜。”
“主人。”长庚抿唇,低哑地问了句。“长庚派人去叫太医来,可好?”
陆重霜松口,叹了口气道:“去吧。”
说罢,她两肩一耸,突然呜得一声,呕出一口淤血。
【女尊】杯深琥珀浓 落月倚孤城(四)
五更叁刻,雨初歇,天不见一丝亮。监门校卫刚点完人,收起竹笔,群臣正聚集在太极宫南门外,个个氅衣紧裹,静候鸣鞭、开宫门。
天冷天热上朝都难熬,尤其是家离皇城远的小官,天不亮起,打着火把紧赶慢赶跑来集合。可当今圣人的勤政,大小朝会,风雨无阻,她们也只得有苦往肚里咽。
不知因何事,城门迟迟不开。
一干人耐心等到五更五时,快天明,往常百官已入朝齐呼万岁时,面前的朱漆大门依旧未开,倒出来了个宣旨的女官,大意是圣人积劳成疾,故此取消今日朝会。
听此言,候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朝臣们一哄而散。
排在最前的沉念安略显诧异,拦住出来的女官问了几句,方才去寻自家车马。刚登上,女婢赶忙递来雪豹皮作的毛毯,盖在她的膝头。
“您怎么回来了?”女婢塞着御寒的毛毯,亲亲热热地问。
“圣人有疾,刚派女官出来告假。”沉念安道。
说罢,她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而抬头,微笑着问起自家女婢。“你觉得圣人是真病,还是假病?”
女婢听自家夫人这般问,不敢答,娇娇行了个礼道:“婢子愚钝,这生病还能是作假?”
“谁知道呢……唉。”沉念安好似回忆起什么,轻声感慨了句。“连病了、疼了都要被怀疑真假,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话刚出口,沉念安便回过神,失言般抬起皲裂的手掩了掩唇,无奈地长吁一声,道:“只求这皇城能少一些风浪。叁位宰相,一位下狱,一位探亲,留我一个。再出事,我怕是要折寿。”
女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尖抚平松软的毛皮毯子。
伴随一声嘹亮的嘶鸣,驾车的娘子牵动缰绳,朝侍中府奔去。
天渐明,禁庭内,值班的侍从们轻手轻脚地撤走檐下高悬的宫灯。殿外,医师、主药、针师、按摩师扎在一块儿站着,互相掩护,帮彼此遮点清晨的寒风。
夜里事出突然,侍中省遣来的侍从们径直纵马闯了太医署的门,惊得上下百来人,连带西厢房内的医学生,全醒了。太医令见那七八个侍从骑马闯入,本恼火,预备去太常寺告状,跟着一听圣人突发恶疾,打了个寒颤,立刻拉上四科的医师,策马入宫。
问症把脉、施针煎药,只见太医令与医博士们行色匆匆地出入,直至五更天色微微泛白。
过不久,钟鼓声响。殿内的太医提着裙摆,趋步走出,内侍总管慢半步亲送。
“还望总管大人多多费心,”太医令两肩向前稍倾,近似躬身那般,同长庚道。“像这样,叁更眠五更起,再好的身体都能被耗疲了,何况陛下先天不足,内气不稳。”
长庚拱手行了个礼,应下,继而命殿内侍从去送医师们上马回太医署。转身折回殿内,他梅枝般的食指挑开帘幕,低低弯着腰,无声地流入内寝。
陆重霜正与早起赶来的葶花闲谈,脸色依旧白得骇人,长庚听她淡然地同葶花道:“我的身子我清楚。我是习武的,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大不了,撑过不惑之年,我便去死。”
葶花皱眉,语调极快地反驳:“您不许胡说,圣人您千岁万岁。”
她睡醒,听底下女官窃窃传半夜太医署来了好多人,察觉出事情不对,才抱着裙摆,一路狂奔而来。眼下见圣人这般泰然自若地说去死,心里敲小鼓似的,七上八下。
“您少与婢子开玩笑,婢子开不得玩笑。这天下苍生全指望您教化,您若去了,婢子定然拔刀自刎,随您进皇陵。”她说着,替她塞了塞被角。
长庚倒上一杯温热的石蜜水,走进去,双手奉到陆重霜唇边。她瞥他,笑了下,就着他的手,慢慢啜饮干净。
葶花眼角的余光扫过长庚,面色不善。
“还难受吗?”长庚抽出锦帕,轻轻擦过她沾水的唇角。“太医嘱托您要多加休息,天色尚早,您要不多睡会儿。”
陆重霜看看长庚,又看看突然安静下来的葶花,笑了声。
“葶花,你传我旨意至中书门下——朕昨夜病发突然,所以不能相见,故罢朝十日,若有事,传诸宰相。”陆重霜对葶花说完,又看向长庚,吩咐道。“长庚,你先送她出去,我小憩一会儿。”
葶花起身行礼,与长庚一同退离。出了门,她冷淡地发出一声哼音,同长庚道:“长庚总管,昨夜那么大的事,你倒好,瞒我到今早。未免太不把我这女官长放眼里了!”
“倘若那会儿值夜的是你,你会头一个来告诉我?”长庚在门口站定,面庞微低,幽暗的目光阴恻恻瞧着她。“葶花,看在你辅佐主人那么久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你与帝君的关系,未免有些过分亲热。”
“是我心向着帝君、向着夏家,不忠于陛下了,还是你嫉妒帝君位置,恨自己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了?长庚,你心里清楚。”葶花目光分毫不避。“也劳烦你记清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个阉人,此生担不了公子这称谓,不说帝君,就连出身良民的南山公子,都比你个下半截残废的奴,高贵千万倍。”
长庚气急反笑,妖狐般的阴魅面庞腻着那皮笑肉不笑的姿态,抬手,作揖道:“女官长慢走,长庚不送了。”
语罢,不欢而散。
寝殿内,陆重霜躺下,预备小睡一会儿。她胸口还有些说不出的闷,像叁伏天的蒸炉。她辗转反侧许久,数着自己紊乱的心跳,直至第八十四下,才隐约萌发睡意。又有雨声袭来,是夜里的那场雨还没下干净?风刮了起来,呼呼声穿堂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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