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紫岭红山
台机床,干呕了几声,然后想起还有一套模具没有清洗。最后半个小时了。应该
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拼命吸了几口气,拖着双腿慢慢走向那台机床。
清洗液呢?尔童的脑子已变得混乱而迟钝,目光也模糊不清。他发了会呆,
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机床顶上。于是他踮起脚,举起千钧般僵硬沉重的手臂
去够。奇怪。怎么不在……明明放在这里了……在哪……尔童扬起脸,看向机床
顶上。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机床顶部边缘的玻璃瓶。
但此时的尔童已经精神涣散,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
动作,没能准确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标。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黄色液体扑面浇下。尔童这时的状态当然没能及时
作出反应,更别说躲开。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感觉到利刃搅动着眼眶,感觉到烈
焰流过面颊。他拼命甩着脸,视线迅速变暗。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幕景象,是窗
外远处的城市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灯光,正在飞速远离,悄然隐去,最终彻底幻
灭。
02。
尔童迈步离开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绿皮火车的车厢。当脚底下踩
实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每一个刚刚失明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感到
脚步不稳,特别是在进入交通工具的时候。
「慢点。小心啊……让让……」爹的声音在尔童耳边响起,平静而温暖。但
一齐响起的还有孩子惊恐的哭声:「哇——妈妈,那个人好吓人——」。
尔童赶紧垂下头,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吓坏小朋友就不好了。虽然看不到自
己的模样,但当纱布拆开之后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很清楚自己上半张脸都已经
变成了什么形象。只有口罩保护着的下半张脸没有被连金属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烧
毁得太厉害,但这反而让他的样子更加诡异。
爹轻轻叹息一声,扶着尔童继续前进,终于停住脚步:「到了。坐吧」。
尔童摸索着坐下,听见旁人纷纷避开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因为他清楚,
自己后半生都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必须适应,也只能接受。反正,这也大概
是最后一次坐火车了。
对不起,姐。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尔童还是微微抬起脸,朝着车窗外的城
市那璀璨的灯火。他仍然感觉得到它们的温度,触摸得到它们的质地。对不起,
姐,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当上城里人。
或许,农民工,农村人想当城里人这件事本身,就像长岛的雪一样,是不存
在的吧。
「现在去泡面,还是等会?」爹在身边问道。
「我还不饿。爹,你吃吧」。尔童轻声回答。
「行」。爹一直那么平静。他们祖祖辈辈,都能坦然地接受命运。
在爹呼噜噜地吃着泡面的声音中,车厢摇晃起来。尔童能听到那些灯光碰撞
和摩擦,溅落和低语的声音正在远去。他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灯光中
穿过。从今以后,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来城市。
汽笛声突然鸣响,像是最后的道别。尔童微笑起来。姐。爹。蓉姐。皮主管。
赵总。还有……张春阳。
你们说的都对。
尘与土确实是没有资格向往天堂的。
我们本是尘土,也注定了归于尘土。
尘与土 尘与土(尾声)
尾声*凝望。
夜色下的小村正在安静地沉睡,三两点寂寥的灯火映照着模糊的晚星。包围
着村子的群山这些年来一座接一座地变成了秃头,每一阵夜风吹过,便会扬起漫
天的尘土。
只有村口外的那座小山还保持着青翠,山林边伫立着一座孤坟。客死异乡而
且是自杀的姑娘是不能葬入祖坟的,疼爱女儿的父母只能让她在这里长眠。
夜风吹过树林,在坟头边盘旋不休。苍苔已悄然爬上石碑,青草在一抔黄土
上轻轻摇曳。人迹罕至的孤坟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她就在这里孤独地凝望着
村口。
只有对很少一部分人来说,日与夜并没有什么分别。山林间的那道简陋的小
路上远远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正是手杖敲打着青石。一个瞎子拄着木棍出现在
夜幕下的林间,径直走向孤坟。他似乎对这里分外熟悉,爬上山顶之后便不再用
木棍探路,而是加快脚步,笔直走向坟前,然后准确地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墓
碑。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像是抚摸着爱人的面颊。最后他的指尖划过「爱女素琴
之墓」的最后一横,才悄然停止,狰狞可怖的面容扭曲起来,唯一还有人样的嘴
角浮现出一个单纯而深情的笑容。
「姐」。瞎子低声呼唤,然后掏出一瓶酒,靠着墓碑坐下,就像偎依在她怀
中。
「姐,我明天要成亲了」。瞎子扬起脸,喝了一大口酒,微笑道。
「是玉莲姐。你也认识的」。
「她也是个苦命人。第一个老公还没过门,就死在城里的工地上。第二个老
公结婚才半年,又死在了城里」。
「后来就没人敢要她。可我现在这样,别人不嫌弃我就不错了」。
「她不嫌弃我,还说愿意照顾我,给我生娃娃」。
「我就是没想到,给我生娃娃的不是你」。
「呐,我们明天就办事了。等我们婚事办完,我爹就出去打工」。
「他年纪大了。现在工厂招工都是十八到三十五岁的,还有些最多到四十五
岁。我爹找不到什么事做,幸好有个老乡,在一个小厂里,能把他弄进去」。
「工资不高,不过也得做。不然怎么办呢。虽说厂里赔了我二十万,但是这
年头钱一年比一年不值钱。说不定过个三五年,二十万就买不到什么东西了」。
「我爹说,他还能干二十年。等他实在干不动了,我娃娃也长大了,可以打
工了。那时候他就放心了」。
「姐,你爹娘也不担心,啊。我活着一天,就会看着他们一天。我和玉莲姐
说好了的,她同意的」。
「姐,我和你说,玉莲姐也很好……」。
「姐,我们,嘿嘿,昨天晚上,我和玉莲姐睡觉了」。
「玉莲姐来看我,然后就没走……她也和你一样,很体贴的。知道我眼睛不
方便,就自己在上面来」。
「对了,她奶儿也很大,摸起来和你差不多」。
「不对。姐。还是你的奶儿大」。
瞎子突然沉默了下来,埋头喝着酒。良久之后,才慢慢地把半瓶酒浇在墓碑
前,然后扶着墓碑,站起身来。
「姐,我要走啦」。他抱着墓碑,用斑驳而扭曲的脸颊摩挲着冰凉的青石,
轻声道。
「姐,对不起,以后我就不能天天来看你了」。
「我和玉莲姐成亲以后,就得好好和她过日子。再天天往你这里跑,她虽然
贤惠,嘴上不会说,心里肯定还是不痛快的」。
「还担心我」。
「姐」。
「我走啦」。
「姐,我走了?」。
「姐,我走了」。
一阵风叹息着穿过林间,像是一声温柔的道别。孤坟凝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
失,凝望着山下小村的村口。她将继续安静地凝望,凝望着一代又一代尘土们背
起行囊。凝望着它们踏上父辈甚至祖辈的足迹,背井离乡。凝望着它们前往远方,
改天换地。凝望着它们为城市点亮灯火,把城市变成天堂。凝望着它们在那里挥
洒辛劳和汗水,在繁忙中燃尽他们最好的时光。凝望着它们在疲惫,伤痛,衰老,
死去的时候,再被城市抛弃和遗忘。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或许会遇到一阵幸运的风,
把它们高高地吹起,让它们以为自己正在飞向天堂。但它们注定了终将坠回地面,
区别只是像爹那样反复挣扎,还是像素琴那样激烈匆忙。
她就在那里安静地凝望,仿佛要凝望到地老天荒。
她就在那里孤独地凝望,凝望着着尘土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有些奇迹
早已为人熟知,比如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有一些奇迹,比如
这个古老的国度正在迅速完成工业化,则在被反复传扬。但还有一些奇迹,恐怕
永远也不会为人所知,只会被深深隐藏:
这个号称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正在奇迹般地完成工业化的同时,悄无声
息地消灭了工人阶级。如今在这个国度的无数城市中的无数工厂间辛勤劳碌着的
无数尔童和素琴们,都只是农民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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