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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骨科)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关山飞渡
“大病一场?”我抓住关键。
他又偷看我,支支吾吾,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那一年叁堂哥知道了叁伯母为何而逝。”
我心下了然。
他面露惧色:“我记得叁堂哥那时候养了只金刚鹦鹉,平常宝贝得很,不长眼的大堂哥嚣张跋扈,非得抢来,怪的是叁堂哥明明刚大病初愈,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一把夺来鹦鹉,抄起酒瓶就往鹦鹉身上砸,偏偏这鹦鹉还不知跟谁学的,不停叫唤我要杀了你。”
我能想象那时的场景——
白衣翩翩的病弱少年按捺住心爱之物,大病初愈未来得及打理的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看不清神色,酒瓶砸下,鸟翅扑腾,也不知谁的血液飞溅至脸上,可他不为所动,宛如被地狱恶火包裹,在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作之际,鹦鹉又爆发出凄厉的学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辞别周一,坐上公交,风吹过空荡荡的车厢,我一哆嗦,这才发现,我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要杀了谁,不言而喻,十二岁埋下的种子如今要在我身上开花结果。
鳞次栉比的大楼一晃而过,车窗印照出我的脸,面无表情,嘴唇苍白,唯有那双眼,看得出一点生机。
这段时间,我对浓黑难喝的药汤习以为常,按道理来说大补之后,身体应当更好,却不知为何,我有了种贫血的眩晕感,时常在蹲下站起时,眼前一黑,我猜测,与学校里周氏子弟的“照顾”脱不了干系。
我的学习无人问津,也无人愿意同我交好,我乐得自在,一天也不用说上一句话,时间大多花在发呆,画画,和挨打。
我仰躺在地,头顶是湛蓝天空,我想起阿姨,那棵桃花应该开了又谢了,她此刻也在仰望这片天空吧,阿森在钢铁厂一切还好吗,还有不久是他的生日,吃蛋糕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吗?
这种害怕被遗忘的心,使得我做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叁百多个和“桃花”同音的地名,一封封信写过去,很简单,只写“阿森,我是眠眠”,不知道完整姓名和号码,每每寄出,都满怀期待。
阿森找不到我,就由我来找他,兄长妈都不管我,我有了最大的自由,我周末骑车去邮局,把信塞进邮筒。
阿森生日那天,随着那封信,一并寄过去一条红色围巾,哪怕对面不一定是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此固执,我想固执的也不止我一个。
他十二岁出现,如今又过去一个十二年,他仍然牢牢记得,我有时想,这是我的错吗,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怎么好怪罪我,可老话又说父债子偿,我不得不替妈承担罪孽,我的出生本就是罪孽。
要我死,又不要我死,他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为此,他可以如猛兽蛰伏。
人啊,真是奇怪。
比如兄长该杀了我,可他放过我,比如再见他,我该感到害怕,可我心中平静,恭恭敬敬唤他兄长。
是我忘了,周一和我说过,兄长自幼被老祖带大,与老祖感情甚笃,之前是他故意对我避而不见,冷静了段时间,他开始频频出现,总与我错开。
傍晚喝药,再醒来,屋外大黑。
我浑身瘫软,挣扎着起床,甫一下地,居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我双手撑地,脸上被这番动作蒸出薄汗。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我当是仆人,便出声询问:“有人吗?”
那脚步果然调头,停在门前,静悄悄一片中,门把手转动,开了窄窄一条缝,一道竖光中,我看清来人的脸。
笔挺身姿,漆黑眼珠,高直鼻梁,玫瑰色薄唇。
兄长眼神冷漠,推开门,没有扶我起身的意思,眼神环顾,走到桌前停下,拉开台灯,两根如玉的指捻翻我的作业,昏黄的光描绘他的侧脸。
密密麻麻的针刺感袭上我的双腿,我当真用不了一分力,扶着床头凳,夜灯的水晶穗子摇得噼啪响。
他这才刚想起我这么个人似的,略回头问了句:“起得来吗?”
我咬咬牙:“起得来。”
借着床的力,刚要起身,眼前却一黑,脑中放空一瞬,下一秒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我腰侧,冷香袭来,他的手也是冷的,我直打了个颤。
兄长没有离去,松开我,立在原地,大约在打量我,我跌坐床榻发了汗。
“周希。”
我还是不太熟悉这个名字,片刻才缓缓抬头,借着一点微弱的灯光看清对方的脸,他神色晦暗不明,大抵要说什么,可他突然改转主意,走近我,停在我面前。
他不欲同我废话,直接要害:“你去找了周一。”
我反问:“你派人跟踪我?”
“不然,你要等死吗?”他的表情始终是冷然的,睥睨着我。
我的身影在墙上变得很小,晃晃悠悠,而他的是高大的,压得我透不过气。
他说的是事实,而我烦闷的却不是这个,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暗地里还是被人监视,不管是他还是兄长,我都太自以为是。
我恶狠狠盯着他,仿佛一只初生牛犊,发泄自己的不满。
兄长皱眉,难见的波动,他说:“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都给我埋在心底。”
他仅仅是来通知我,说罢就要离开,已经跨出门半步,他又顿住,背对我说:“不要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他,他会更喜欢你的。”
之后,我常常在老祖家碰到兄长,那个他似乎很久没有出现了,而我又怀疑他是无处不在的,不经意间对上的沉沉的眼,相碰的冰冷的指尖,他的报复何时开始,还是已然开始?
到了约定好的还画的日子,我早早出门,逛了圈公园,长椅上,我打量四周,那些人就在我身边吗?
冬天很冷,我吸吸冻红的鼻子,乘车到了b大,周一抱歉地告诉我,他在和画室好友临时聚餐。
我说我改天来,电话那头就有人在问:“周一,谁呀,女朋友吗,叫来一起吃呀。”
“对啊,多双筷子的事。”
周一立刻正色道:“别胡说,是我堂妹。”
那人连声道歉。
周一又询问我的意思:“天这么冷,不嫌弃的话,希希也过来一起吃吧,暖暖身子。”
我思索一番,想着身后的一群人,便答应了。





良人(骨科) 17
酒楼雕梁画栋,高悬灯笼,颇有中国古建筑风,不由得让人想起周宅后的古宅,往内走,立刻有人上前引路,没有电梯。
二楼包间门口,我用冻得发涨的手指敲了敲坚冷玻璃门,有脚步踏在软毯的闷响,只两声,门就开了。
热气扑面而来,眉间几粒雪渣融化。
“希希来啦,”周一笑着侧身,让出一条路,“快进来暖和暖和。”
我抿出一个笑,一桌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皆抬头望我。
说来他们是大学生,我是高中生,年纪却没什么分别,我持画于胸前,颔首示意,周一把门关起来,请我坐在他身旁。
屋内点了檀香,余烟袅袅,角落摆了几盆罗汉松,檀木色的桌中央有个蛋糕。
女孩子们夸奖我漂亮,递来茶水暖身,男孩子们笑骂周一不懂关爱晚辈,气氛活络,我绷紧的弦慢慢松下,肩膀一点点塌平,最后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椅背。
言语间,听闻好像是某绘画大赛将近,他们一起集训,刚巧又是那个短发女生的生日,所以临时起意一块儿吃饭。
“周一是下了功夫的,”他们挤眉弄眼,“知道小晴爱莫奈,就临摹了十几张弄成册子,没个一两个月可不行,比赛时间这么紧,还有时间专门准备。”
我暗暗把手中画藏在身后。
小晴的脸慢慢涨红,周一没有出声反驳,用余光觑她,随后他咳嗽一声:“都够了啊。”
大家识相地举杯,杯子碰撞,周一突然转向我:“希希,来,画给我。”
他已经送了生日礼物,又要我的画做什么?我脑海里升起不好的念头,周一难道也和那些周家子弟一样,想变着法儿捉弄我?
我手指扣紧椅边,到底还是把画交出去。
可是周一没有我想象中,摊开画卷和别人一起嘲笑我,而是正色,向同学们解释道:“我这个堂妹啊,从小不在b市长大,性格也文静,我看了她画的初稿,还是不错的,大家看看,要是不介意,我想以后带着她一起画画,让她多出来走动,交交朋友。”
一字一句,砸在我心头。
来到周家后,我碰到的是背叛的生母,虚伪的生父,阴晴不定的兄长,欺辱的堂家,无爱的老祖,已然变成惊弓之鸟,没曾想也会有人替我着想,关心我。
我低头咬紧唇,刚刚喝下去的热茶饮料化作酒,热烈地反刍回一股热流,熏疼我的眼。
咔哒,画筒被打开,接着是抽绳,哗啦哗啦,纸张铺开。
先是一静,紧接着各种抽气惊叹声响起,就连周一也一脸不可置信地回望我:“希希这是你画的?”
众人脸色各异,震惊质疑一股脑铺陈开,难道是我画得太差,没有达到周一口中的“不错”?我局促地面对周一,一时没有回答。
短发小晴起身走来,手指抚上油画,色块从她指尖流泻,画中人是她,却又不是她。
人像已经不是目的,蓝绿黑相间,是色彩的碰撞,意向的具化,画纸一角还有几滴甩上去的颜料,随性极了。
有人低呼:“梵高。”
此言一出,包间里整个静下来,我想,原来,那位失去耳朵的画家叫梵高,我很喜欢他。
周一回神,眼睛尤自瞪得大大:“这不是你之前拍给我看的那张。”
我答:“之前那张不太满意。”
他又倒吸一口气。
寂静中,有人定论:“天才,周一,你这位妹妹是天才。”
听到久违的二字,我心头没有一丝波澜,阿姨曾经说过我是天才,我那时想如果“天才”二字值得一盒鸡蛋,那我就是天才,可是显然,特殊不会为你换来什么,反而会让你被旁人觊觎。
于我,于周朗。
我想我做错了,我只能撒谎,红透一张脸,抱歉地看着周一:“堂哥,对不起,这张是我求着大哥替我画的。”
他们交换眼神。
“哦,周朗周先生是吧。”
“那就不奇怪了。”
众人长吁一口气,小晴反应快,一把拿过画,对我笑:“希希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啦,以后你可以来画室和我们一起练画。”
其他人点头,我轻声答谢,周一再次适时地举杯,最后我们走出酒楼,雪下得更大了。
周一预备送我回去,我挥挥手,请他回去送小晴,他“诶”了一声,摸摸鼻子:“怎么连希希你也取笑我。”
我笑着,他一边退一边用手举在耳边:“有事电话联系。”
望着他们一行人,我走向另一端,伞斜斜撑着,雪簌簌掉落,一脚踏进深深雪地,冬风呼啸,却不如来时那样冷了。
雪下得大了,车子难行,我等了很久,公交车也没来,雪一点下小的迹象也没有,口中呼出的气,化作一团团更大的雾。
一辆黑色轿车急急停下,和地面摩擦,吱吱呀呀,听得人牙酸,我往后退了一步,车窗打开半个,露出兄长冷峻的脸:“上车。”
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默了一刻,跨上后座,车窗隔离了风雪,伞间很快滴下一大片水,泅暗了看上去昂贵的汽车毯。
兄长似乎有些急躁,眉头轻轻蹙起,一言不发。
我握住伞柄,思来想去,还是发问:“大哥怎么会在这儿?”
兄长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我,从后视镜里,黑沉沉的眼锁定我,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待会儿躲在我身后,什么都不要说。”
我疑惑,却也没继续发问,车子疾驰,不久停在老祖宅前,自屋外就听得仆人忙乱的低语。
这是怎么了?
兄长替我拉开车门,暗蓝色的伞撑开,他微微弯腰,高大的身子遮挡风雪,将我拢进伞内,伞身向我倾斜,雪湿了他半个身子。
我们不紧不慢的,刚一推开门,就有仆人惊呼:“大师,堂小姐回来了!”说着伸手就要来抓我。
兄长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沉声问:“老祖怎么样了?”
“不…不好了。”
那个第一次见老祖就立在老祖身边的八字胡男人走出来,恭敬地朝兄长说:“周先生,还请堂小姐随我走一趟。”
兄长回头看了我一眼,闪身让出路,示意我跟着他,我别无选择,这时兄长在身后低声对我说:“别怕。”
我顾不上别的,紧紧跟上去,屋中,那仆人口中的大师递来一碗药汤,味道比往日的更冲,我一口灌下去,这回没有昏睡,浑身却似火烧。
以至于烧得有点糊涂了,倒在床上开始做梦,桃花镇的日子像走马观花般闪现,一会儿是伏在妈身上的男人们的脸,一会儿是倒在河水中的中年男人,一会儿又是骂我“小婊子”的孩童。
脑袋疼得像浇进水银,这么多记忆,唯独没有阿森,我咬牙,不让痛吟溢出,突然一把声音喊我。
睁眼,是阿森,眉眼温柔,流转着熟悉的爱恋,可他喊我“周希”,我紧攥住他身侧垂下的手,贴在脸上,他随即要抽走,我低泣:“别走,我好疼。”
我知道阿森最舍不得我哭,果然他没有再反抗,冰冷的手掌乖乖扶住我的脸,胳膊上传来刀割的一阵痛,我感到血液流出,滴答在器皿,随后我的胳膊像对待一只牲畜般丢下,砸在床沿。
门又被关上,阿森默然,捧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舔净上面的血,最后吻了我一下。
我安然睡去。
被人拉扯醒时,我的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胳膊也软踏踏使不上劲,仆人扯着我下楼,我脚步虚浮,天再次大黑,这座宅子又成了一副棺椁。
客厅聚集了一干人等,连许久未见的周先生都在列,不过这回他没了同我虚与委蛇的心情,他手执一根鞭,看起来非常精致,甚至顶头还镶嵌了一颗蓝宝石。
我苦笑,这到底是刑器还是工艺品,我看了眼兄长,他眼神冷清,或者二者无需分别。
“周希你可知错?”周先生沉着脸。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眼下,我只能认错,我说:“我知错。”
“按照周家家规,你得受过十鞭。”
第一鞭,猝不及防,我应该不是疼的,只是被吓得佝偻了背,第二鞭,背上开始火辣辣,第叁鞭,波及到胳膊的伤口,第四鞭,我整个人伏在地上,哀哀地对上兄长的眼。
我无意求救,可是等第五鞭下来,我没感到疼,却也听到十足的皮开肉绽声。
是兄长,用背替我挡下。
我回头,兄长的眼一如既往地深,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姿态:“是我管教不周,让周希乱跑,延误了老祖的病势,剩下的六鞭我替她受过。”
我以为应该会有质疑声,可是兄长的话一出,根本无人敢出声,我的周遭,只余皮鞭破肉声和他护住我的胸膛,那双漆黑的眼中,我总觉得是带着笑意的。




良人(骨科) 18
我不知道兄长在笑什么,那些长辈如同冬风般刮皴了两个年轻人面庞后,呼啸离开,留下句轻飘飘的“下不为例”。
一行暗红的血从兄长的额间,顺着挺直的鼻梁,没入唇瓣,成了一道诡异的图腾。
直到此刻,他的眸中仍带着笑。
我忍着伤口撕裂的疼起身:“大哥…”
“没事。”他抬手抹去那道血渍,两指揉搓,晕出一片粘稠的红。
他伤得比我重多了,鞭鞭入肉,力道比打我时更狠辣,是我牵累了兄长,我张口还想说什么,他却拦住,唤了一个仆人来扶我去处理伤口。
整个身子浸泡在温水,疼痛争先恐后涌来,灯光直射下,闭上的眼睛里,是一片血红,我忽然有了溺水之感,扑腾着,双臂牢牢攀住浴缸。
胳膊火辣辣的,那道伤口被水一泡开始泛白。
不是做梦,我的胳膊真的被割开放血。
酒精上背,动作再轻柔,我还是“嘶”了一声,一切都不是巧合,药,昏昏欲睡,贫血,胳膊上的红色小点,根本就是针孔吧,再结合兄长那番话,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张洁白柔软的公主床上,满是罪孽,天黑下来了,风雪裹挟腥湿的空气砸在窗户,像一头吃人怪兽,仆人嘟嘟囔囔:“今年的雪怎么这样大。”
是啊,好大的雪。
捏着药膏站在兄长屋前,左手边飘窗被大风刮开,与去年大雪夜像极了,我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想起那六鞭。
笃笃两声,在人声阒静的老宅内,非常炸耳,“进。”是兄长的声音,隔着门,有些混沌。
一推开门,兄长坐在椅上,变扭地用右手给左手涂药,他抬眼看了看我,似乎在等我说清来意。
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释放真实的善意,是件难事,我局促地立在门口,几乎有汗窜进伤口,愈发火辣,药膏的尖角陷进掌心。
兄长只掌了一盏台灯,暖黄色的光笼罩他凌厉的眉眼,变得温柔起来,黑衬衫卷起,长期规律健身使得小臂线条凹凸,上面有一条狰狞的旧疤。
他心有所感,放下衣袖遮住,撑起半边脸,凝睇我:“你有事要问我。”
哪怕他坐着,我站着,我也能感到他浑身的威压,他毫不费力地猜到我的目的。
我败下阵来,对他说:“大哥,今天谢谢你。”
兄长只“嗯”,再无下话,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他把按压在掌心的酒精棉球丢进垃圾桶,可能是右手不太熟练的缘故,那酒精球咕噜噜滚来我脚边,我捡起,边走向他,边自告奋勇:“大哥,我来替你擦吧。”
这回他没有出声,只是把左掌心摊开向上,右手摸索到一支烟,把玩手中。
我蹲在他脚边,伤口已经清洗过,一长条口子,大概是不小心划到了瓷器碎片,我在指腹挤了黄豆大小的药膏,一点点涂过他的掌心。
记得十叁岁的时候,我和阿森一起拾破烂,我最爱花花绿绿的瓶子,最常见的是酒瓶,厚厚的,绿绿的,一敲开一股子酒味,适合堆砌在院墙,防贼。
明明能拿去换钱的东西,阿森情愿敲碎了给我玩,他讲有什么能比眠眠开心更重要的事呢,我那时候吃着冰棍,双腿一晃一晃,阿森就在我身边,我想不是啊,阿森比我更重要。
后来,阿森为了掩护我,被人按在河边,半拉酒瓶深深扎进掌心,血留了一地,那一片泥土都湿透了。
我在医院守了半宿,从黑夜到白天,阿森醒来第一句却是安慰我,回去后,我把攒的瓶子都卖了,换了一堆糖,从此以后也再不喜欢这些瓶子了。
想到阿森,我手下动作不觉轻了又轻,兄长的手心蜷了一下,我停下抬头问他:“疼吗?”
兄长低头,不知在看什么,听我问话,睫羽轻颤,面色平静而又委屈地吐出一个字:“疼。”
我一愣,“对不起。”
片刻,他用受伤的左手拿起那根烟,两片玫瑰色唇瓣叼住,点火,吐纳间烟雾缭绕,他说:“为什么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接话,默默克制住起身带来的眩晕,平静地看着他:“所以大哥才会放过我?”
兄长吸烟的动作一顿,一串雾从他口中逸出,他笑了:“周希,太聪明不是件好事。”他的眸中又出现了那种慈悲的笑意。
“不过,”他换过右手,皱着眉把炽热的烟头狠狠碾在昂贵的檀木桌上,“我喜欢聪明人。”
兄长终于起身了,话锋一转,他又说:“你想问我你和老祖的病有什么关系。”
我以沉默应对,如果说太聪明不是件好事,那么他呢,我望着他的背脊,听到他沉沉地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不去反抗,就会受到最小的伤害。”
周姓子弟一拳打在我背后时,我脑海里仍是兄长的这句话,这句与我不谋而合的一句话,不反抗,不拒绝,任凭他们摆布,秘密再多,只要我肯苟活,就不怕熬不过去。
闭上眼,阿森就在心中。
他们虽然习惯了我不吱声,但恐怕还是头一回见我这样放松,一时间都以为我被打傻了,纷纷住手,扭头看主谋。
周笙,这个从初见我就看我不顺眼的十七岁女孩儿,终于露出一点迟疑,她走过来用那双挂着两个毛绒小球的雪地靴踩住我的胳膊:“听说你在老宅被打,还拖累了叁堂哥?”
伤口裂开了,不出意外的话,血已经泅湿了贴身衣物,我睁开眼,沉静的双眼对上周笙。
“你看什么看,我问你话呢。”她脚下用力,碾踩着。
“是。”我答她。
她一巴掌扇过来,将我的脸打歪,牙齿磕破了内里,出了血,我吞下去,没有动作,她又开始辱骂我:“你还真是贱婊子啊,也就是叁堂哥人好,真把你当成妹妹。”
天飘着小雪,操场上还有一堆孩子在踢球,你来我往的,不知疲倦。
我在思虑周笙的话,兄长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对我下过狠手,他在与周朗天人交战时,都不忘叮嘱我,哪怕日后让我远离他,也是为我好,更不必说给我充足的物质,以及护我周全,兄长为人虽冷淡,但是待我,不能说是不好,甚至是在人情范围内,做到了一个兄长该做的,能做的,我做不到拿对待敌人的态度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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