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满河星
十六不过是多付了两枚钱,便撬开了她的嘴,以壶口瀑布都能匹敌的奔流万丈之姿,从这出家人吃菜都要贵些,净是从那郊外农户里特意弄来的水淋淋、鲜嫩嫩的种的小菜,到出家人的夜香都比他们这些只累身子的苦命人要少些。
那位不幸过世的出家人,更是从道号到外貌到出身来历都被大嫂子吐了个干干净净底儿朝天。
过身的女冠,道号守清,平日里大家都叫她蓝真人,据说原是这道观前捡的被人遗弃的女婴,当时通身除了包着她的一块蓝布巾别无旁物,因此小时便随口唤了蓝娘子,到了懂事的年纪,便正式入了坤道,成了道观前一代女冠的弟子。
幼时不显,待她师父年老,将位子传给她后,不过短短两年时间,竟将这原本寥落的云隐观发展得极为兴盛,更了不少弟子,纳了不少居士在观中。
或许是此人极善交际往来,不知从哪里搭的路子,与不少有钱人户的女眷来往密切,渐渐有了声名,又被逐渐引荐到权贵人家,口口相传,如今在京中女眷都小有名气。
据大嫂子隐晦透露,这守清真人能这样快地立起门户,怕是别有门道。
这点十六作为道门中人,自然能猜到一二,他们道派中除了那写符祛妖、丧葬祭奠、超度往生,另外一项极为重要、能给众弟子们加衣温食的重要来源,便是修身治病。
虽说不算主业,可这世间行走,自然要灵活变通些,身上有异,有时不一定是邪祟作怪,还可能是本身病弱招惹了怪,或是得了些隐疾不方便承认,才推脱到邪祟身上。
作为一个敬职敬业的道士,自然也要触类旁通、兼容并修,苦众生苦,忧众生忧,因此各类药丸,甚至针灸的门道,他们也都要学。
女冠不比修乾道的黄冠,云游四方、出入外场上诸多忌讳,可也有男道士难及的优势,那便是方便行走于内宅。
内宅妇人们,有个头疼脑热乃至于不好同大夫说的隐疾,实在寻常,一般只能寻专治妇人病的婆子,多少怕传出“恶疾”的名声,可若是去道观上香,或请真人讲经,自然好听得多,也方便得多。
如此想来,十六便知道,这真人怕是有一手好医术,尤其是治妇人病的好医术,才如此受到欢迎。
可前些时日,不知为何,蓝真人便传出了过身的消息,因极为突然,街坊四邻都吓了一跳,想要去致意也都被委婉地拦在外面,自那日起观中便闭门不出。
何冲心中虽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他们算是抓住了线索,可如今若是以治丧之名将人拒之门外,却也难探听一二。
十六却屈指擦了下鼻子,一派豪迈地拍了拍胸脯,将这事包在了自己身上。
接着就变换了嘴脸,竭力扮出一副温婉高贵的模样,莲步轻移,去重敲了道观的门。
这次来应门的还是方才那道姑,可拒绝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十六客客气气地堵了回来。
先是我与守清真人相识已久,若是不上柱香走,那便是背德造孽,后又搬出京城的权贵小姐们为名,表示大家都十分舍不得真人,自己与哥哥正是合着大家的意才来的,若是见不到,定会遭责怪,最后还放软了姿态,提了自己的母亲也关切着这事,正忧心今后道观有何打算。
这套话算是软硬兼施、首尾相顾,既摆出了高门姿态,还抛了个诱饵,如今守清已死,刚立的声明顷刻间便可能消散,若是能有个高门贵女甚至是作为母亲的一家主母能继续给予支持,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了,棒子加胡萝卜,自然诱得人开了门。
这番操作让何冲对十六刮目相看,待那女冠转身后,悄悄用肩膀撞了下十六,悄声道:“挺厉害的啊,从哪学的?”
十六得意地眯了眼睛,压着嗓子回道:“那日去探花宴,我便仔细留心过小姐们的做派,步子小些,连裙摆都不能惊起来,簪子都不能响,可难得很呢,来之前我练了好久。”
至于那不怒自威、凌于众人之上的姿态,十六悄悄地瞟了眼身旁一直未发一声的李玄慈。
只见他眼神不过虚虚刺了一眼过来,却像带着寒锋一样,只一眼,便让跟自己亲亲热热撞着肩膀、山中长大的直鲁师兄,有些怏怏地挪开了距离。
她咽下从嗓子眼不自觉涌出来的一点笑意,至于这高贵不可欺、只能他欺人的姿态,自然是李玄慈这一路言传身教的,果然好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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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里并不大,一路便经过了了设祭坛的东西道院,到了上香的地方,十六先净了手,才用中指食指抵住香杆,拇指稳住香尾,十分娴熟地拈了香。
待上香完毕,十六隐晦地同师兄使了个眼色,随即便转身同女冠说起安慰的话,并不咸不淡地刺探着消息。
何冲不愧为同十六一起在山上爬树追狗、一同光着屁股长大的伙伴,不过一眼,便得了意会,悄悄往后退了些。
接着,外面便传来砰得好大一声响,伴着水流之声,是院中那口爬了青苔的大水缸突然破了,一下子水涌了一地。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引路女冠连忙出去查看,因着已守了好几日,且东西道院的设坛也要人手,因此灵前守着的女冠总共就两人,也一齐去了门边张望。
就此刻,十六一个扭头,金展和她便动作十分迅速蹿到了棺材旁,一点声响未出,金展便抬了棺材盖起来,十六往里看着。
待那女冠再回来时,几人已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回了原位。
当然,李玄慈从头到尾只冷眼瞧着这几人蛇鼠一窝,如同打家劫舍的老手一般默契行动着,半点没挪过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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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二百、杀人灭迹
装模作样上完香以后,十六又好生安慰了女冠一番,稳稳地接住了对方隐秘的招揽生意之辞,“如今观中不便,您和家里夫人或是闺中好友,不妨等真人之事料理妥当后再来求签问缘,届时必会招待一番”,才客气地告辞了。
等出了云隐观,十六刚要爬上马车细细说一番发现,这次却换了师兄拦住了她。
“不急,方才我也有发现,说不定便能顺藤摸瓜,挖出些好东西来。”
十六脸上揣着以前同师兄上树摸桃、下山偷玩时一摸一样的鸡贼笑容,也说起自己的发现。
“我瞧了那尸身,面容浮白肿胀,恰是死了多日的样子,脖子上有青痕,看上去是被人勒死的。”
“可我在她耳垂上,找到了一个细得不能再细的小点,耳洞是旧的,可左边耳眼上的细孔却是新鲜伤口,刚死时或许不明显,可人死后多日,那点新伤在皮肉下出的血便凝成了极轻微的乌色,因此被我察觉了。”
“可拿银针探了?”金展急急追问道。
还没轮到十六开口,李玄慈便截了话头过去,“世上第一等的蠢货才会用砒霜,既用了这样隐蔽的做法,还做了掩饰,又如何会被轻易探出来?”
十六瞬间大为赞同,真是业有专,没想到小王爷于杀人一道,不仅长于拳脚刀剑上,连下毒这样的偏门都有所研究,真叫她这个出身道门、对丹药有所涉及的专业人士都刮目相看。
这时,何冲终于找到空插了话进来。
“既知道了有鬼,不妨同我一起去捉?”
“你发现了什么?”金展又尽职尽责地捧起场来。
何冲十分容易满足,只要有一个乐意给面儿的,便能喜滋滋地说下去,以往这个人往往是他师妹,如今又多了个新人。
“方才我不是飞石子打破了院中水缸吗,那水缸足到我胸口高,且打破之后水流得这样凶,说明里面还是快满的。可那些女冠看起来个个比缸高不了多少,胳膊腿也细得和竹竿一样,要将水打这样满,怕是吃力得很。”
“况且方才那大嫂子从这观里吃的菜,到倒的夜香都如此清楚,想来不光是因为邻居的关系,恐怕是这观中平日里雇了外面的人做这些粗活,才会对这些细枝末节如此了解。”
十六眨了眨眼,猜测道:“你是想要找到打水的人,向他探听当日情形。”
“没错!”何冲得意地一拍掌,随即跳上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坐在车辕上当起了老爷,稳坐钓鱼台。
十六有些奇怪地跑了过去,戳了戳自家师兄,歪着头问:“师兄,那咱们快去找啊,那人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谁知何冲却大手一挥,“用脑子的活儿咱俩都干完了,跑腿儿的活也得我们去?人家身强力壮、腰缠万贯的,你就快歇着吧。”
十六十分想唾弃这种好逸恶劳的行径,无奈有人太过配合,还真就去跑腿打听了。
当然,这人自然不是李玄慈,他用比何冲还要大爷的姿势,揽了她的腰便将她一起抱上了马车。
顺便还将她师兄一拐子挤得从车辕落下去,摔了个屁股蹲儿。
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金展便回来了,竹筒倒豆子一般报告着打听到的事。
原来观中干打水的粗活的是隔壁巷子的麻六,因为人老实勤快,所以被观里雇了打水、运碳等粗活。
那天他照样打了一车的水进去,结果走到半道上,便听见了尖叫声,身边的女冠急匆匆去瞧,他便也一起跟了过去,就发现守清真人倒在当中,尸身都凉透了,发现的小女冠吓得脸都白了,满面是泪。
房中凌乱不堪,桌椅全都翻倒在地,连靠墙的大柜都倒了,里面的神像都被砸得粉碎,柜子抽屉也全被翻了个底儿朝天,连床褥都掀开了,侧面的窗户上被挑了栓,没有上锁。
十六大为叹服,金展来去如此迅速,却探问到了这样多的消息,十分详尽,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也想学学,以后行走江湖总用得上。
她问出了口,结果金展憨然一笑,摸了摸后脑勺,痛快道出了秘诀。
无他,唯砸钱尔。
十六讪讪然闭了嘴,懂了,是她这个穷道士注定学不了的本事。
一旁的何冲总结道:“才力作出桌椅翻倒的样子,又力在守清真人身上勒了伤痕,看来是有人想装出盗窃财物、杀人灭口的假象,才如此作态。”
李玄慈却懒洋洋地挑了车帘,耀目的阳光刺了进来,在他漂亮又凌厉的面容上投出一道光影,黑鸦羽一般的眼睫闪着微微的光。
“不止。”他眼中挑起一点兴味,瞧向十六,仿佛抛饵下了钩子。
“你的脑子,除了装糖人点心,可还记得第一日入王府时,在房中瞧见的痕迹?”
十六既有些不满他说自己满脑子糖人点心,同时又忍不住咬了饵,苦苦思索起来,忽地,猛合掌一拍,一把嗓子极清脆地笑道:“我懂了!”
“入侯府那日瞧见的墙上的痕迹,是原来放了柜子被晒出来的,那痕迹方长,从中间往上稍稍窄,顶部有些模糊,地上又有扫不清的细灰,如今想来,怕正是神龛!”
形状恰巧能合上,因为神龛自台面以上往里挖空,且顶部多有装饰纹路,因此阳光折射在墙上时,才会从中间窄,且顶部印痕模糊,地上的细灰,想来也是平日上香时从缝隙里漏下来的。
想通这单,便能牵连今日的发现。
她兴冲冲继续说:“若说是劫财时被撞见发生打斗,那守清真人不过是女子,便是缠斗,将桌椅掀翻也差不多了,怎么会将如此沉重的神龛也弄翻了,且其他柜子抽屉也全被打开了,倒的却独独是那神龛,碎的也独独是那神像,恐怕将现场弄得如此凌乱,不仅是为了掩饰杀人,更是为了掩饰打翻的神龛吧。”
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自己,一副亟待得到肯定的模样,简直跟个竖了耳朵的兔子一样,李玄慈掩了漫上唇角的笑意,只骄矜地点了点头。
“杀人,是为了灭口。毁物,自然是想要灭迹。”
他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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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两百零一、毒于虎
“杀人,是为了灭口。毁物,自然是想要灭迹。”
李玄慈说完这话,何冲便一拳往掌心锤了下,冲着金展说道:“那还愣着干嘛,你身上还有钱没有,走走走,咱俩再去套套话,使使银子,说不定连那破神像的碎片都能弄到手呢。”
金展这个愣头青还真往自己怀里摸了摸钱袋,沉甸甸地掂了下,一脸郑重地点点头。
两人这就准备杀过去了,却被十六从车帘里探出来的豆子脑袋满脸无奈地叫住了。
“回来,眼瞧着头七都快摆完了,就是住了满院的懒汉也该拾干净了,上哪弄碎片去啊?”
“何况,金展的银子使得那么重,别说神像碎片,便是那粗使手上还有些什么犄角旮旯里搜罗来的东西,金展打探完要走的时候,也早该被拿出来挽留这个财神爷了。”
这话让兴冲冲打算去摆阔的两个人,又灰头土脸地停住了。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啊?”金展有些憨地问道。
“薛家小姐死了,道观真人也死了,死的人这能找到的东西有限,那就去找还活着的人吧。”
从车帘里传来一个冷淡得多的声音,随即十六探出来的豆子脑袋被一只手给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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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次何冲和金展都要跟着,可四个人一起夜探别府实在太招眼了,最后还是他们二人去了。
第一个去的是刘府,刘府的小娘子也是那日落水时在附近的姑娘,且前几日时还去过姑母的寿宴,却在寿宴上昏了过去,之后便称病了,再没出来过。
刘府的守备严得超乎想象,打着灯笼的护院将外院守得水泄不通,连狗洞都被堵了,连只猫都进不去,整个内院也静得叫人发慌,连守夜、看火和起夜的丫鬟婆子都不见一个。
幸好李玄慈的轻功,比那叁斤重的野猫还要强得多,怀里还抱着十六,只一点地,便悄无声息地上了青瓦,连点碰着瓦片的响动都没出。
叁脚猫功夫的十六便上了房,眼睛里忽地一下便映进天际低垂的大大月亮,几乎眼花缭乱,心中不由暗下决心,自己一定得好好练功,早日从叁脚猫练到四脚猫。
内院外院守备都严成这样,傻子也知道不对劲了,可要找着刘小娘子身处何方,却还要花一番功夫了。
十六猫在他怀里往各处张望,夜风大得很,从后脖子上蹿过,叫十六忍不住打了寒颤。
接着便被按回了怀里,李玄慈目光淡淡眺向某个方向,朝那点了点下巴。
“便是那了。”
十六夜里眼力没他好,又探了脑袋出去,好半天才看清了地方,原来那处主屋次屋都还亮着灯,周围和院中廊下却没有一个下人候着,静得像荒院一般。
“抱紧了。”十六只来得及听见这句话,立马如落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四肢全缠了上去,接着便飞了起来,几起几落间,就到了那院子正房的顶上。
李玄慈气都未喘,也没放下十六,就这样抱着她,用靴尖挑开了一片瓦,揭了点缝出来,正好漏出一线光。
他一手紧着十六,就这样伏了下来,如同白日里晒太阳一样光明正大地坐在了他人屋檐上偷听起来。
与他狼狈为奸的十六也丝毫不以为耻,反正她心里知道以李玄慈身上的功夫,便是在这瓦上翻上十六个跟斗怕都是能不出声的,何况便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李玄慈带着她打出去好了。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阎王混久了,连她也变横了,不过蟹粉汤包这么大的拳头,却敢狐假虎威地逞起一笼屉的威风来。
靠得近了后,里面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十六眯着眼往里看,只见桌前坐了个大老爷模样的人,旁边一看便知是官家夫人的妇人正苦苦哀求着。
“老爷,若兰是你的亲骨肉啊,这样的狼虎药下去,她顷刻便要去掉半条命的,你抬抬手吧,饶她一条命吧!”妇人怕是也无心上妆,苍白着一张脸,上面全是交错的泪痕,几乎要给她官人跪下了,哀哀地挽着他的手恳求。
可刘老爷却心硬,一下子甩开了夫人,斥道:“糊涂!她做下如此败坏门风之事,没有立刻打死,已是羞辱了门楣,如今不过一剂药下去,已是过分宽容,若不是要问出个究竟,岂会等到今日!”
妇人愣了下,接着似乎从身体里迸发出极痛的哀鸣,“她千错万错,也是你的骨血!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老爷,若兰小时你也是抱过的,一点点教她走路,扶着手指教她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她只长着几颗糯米一样的门牙时,第一个学会的便是叫你爹爹,你便真能割舍得下吗?”
这哀戚之声几乎是从灵魂中呕出来的,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一直眉头紧锁的刘大人,似乎也终于忍不住痛色。
“我难道不疼自己的骨肉吗,我难道便想逼着她去死吗?可若兰在大宴众目睽睽之下晕倒,抬到后堂便被诊出了身孕,幸而是我姐姐家,还能遮掩一二,如若当场事发,她大姐二姐在夫家便能被吐沫星子淹死,我和你儿子也不用行走在朝堂之上了,光是那言官的弹劾便能逼死人!”
“她身上的孽障,多留一日,便是一日的险,若再不去掉,等真遮掩不住了,那到时就连若兰等命,咱们都留不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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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二百零二、杜鹃啼血
十六在屋顶上听得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竟牵连出了这种事情,可这刘家姑娘如今这般境地,可怎么是好啊。
但那刘家姑娘的母亲似乎早等着这句话,她眼里闪过一点强硬的光,一把扯住了自家老爷的袖子,声音里没了之前凄凉得仿佛要随寒夜而去的绝痛,挺起了一个母亲的脊骨,与这个手握着自己骨肉命运的家主交易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老爷的不易,也不是要拿全家老小的前途来换若兰腹中孽种,自然是要弄掉的。”
随即她便跪了下去,哀哀地膝行向刘大人,一双保养得看不出岁月痕迹的柔荑揪住他的袖子,被染红的丹蔻如泣血落下一般。
“我早已准备好了落胎药,今晚便会……..便会让若兰服下。”她说到此处,喉间还是忍不住哽咽了下,才又继续,“但等若兰身上干净了,能不能…….能不能留下她?”
刘大人的眉毛又皱起来,袖边露出的手攥得紧了,刘夫人连忙软了语调,哀求道:“此事如今只有自家人知道,我也问过她大姑,当时内堂里只有她守着,看诊的也是家里用老了的医婆,手上经过不止一桩事,全家都指着大姑家过活,嘴巴严得很,绝不会外泄的。”
“院子里的人,这事我一知道,就以发现坏了心的仆妇埋了扎针的小人为由,全部戒严看管起来。”
“届时我将人料理干净,保证一丝风都露不出去,对外只说…….只说若兰被水鬼冲撞了,有大师算出此生俗世缘浅,先带发在家里修行几年,等风声过去,谁都记不起她了,将她送出京去,隐姓埋名,或是自梳,或说是寡妇,绝不让她辱没王家门楣。”
“总得叫她活下去吧。”说完最后这句话,刘夫人眼中泪珠滚滚落下,哭得低下头来,只剩领口一截单薄的颈弯折着颤抖。
“我何尝、何尝不想兰儿能活着。”刘大人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几乎成了旱时的稻田,眦裂一般爬满了眼角,他似乎也如同那没了水的田地一样,连泪都流不出了。
刘夫人抓住他语气中的动摇,又向前了些,眼中闪起泪光,抬起脸对他恳求道:“我知道您生气她不肯说出那人是谁,可我都问了一遍又一遍了,若兰她是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这段时日常常困倦难忍,被查出来时她自己都惊得没了魂,当场都吐出血来。她若是自己清醒着,怎么会愿意拿着全家的名声,自己哥哥姐姐的前途,还有父母的下半辈子做代价,去做这样的糊涂事啊!”
“老爷,兰儿是个多乖的孩子啊,她从小便实诚,七岁那年您过寿辰时,几个孩子都送了鞋袜,一瞧便知道大半是侍女做的,只有兰儿,虽针脚没有他们的齐整,可却一针一线全是她日夜做出来的,十根手指头扎得和萝卜一样,她哪里懂说谎,又哪里会对父母扯下这样的弥天大谎。”
“我定会查出那构陷我儿的人,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洗刘家门楣。”刘夫人的声音变得森然,随即又哀软下来,“可老爷,你便给我们的姑娘一条活路吧,她真的,真的是被人害的啊!”
这样一番连打带求,既含着母亲硬骨又痛着慈母心肠的话,终于让刘大人转了主意。
之后,刘夫人抹了眼泪,从小廊的侧厅里亲自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来,进了刘小娘子的房。
不过一刻钟时间,仿佛刮过骨头的凄厉哭喊声便响彻在寒夜里。
可没有用,这院子里早已连只猫都被赶走了,只剩下天际的凉月,无悲无喜,不为这凡世的喜悲所扰,依旧这样低垂在天空。
或许是知道无用,随即,那哭声便像被人掩住了口鼻,只剩下凄凄的呜咽声,仿佛猫被人捉了吊在屋檐上,无力又痛苦地哀嚎。
十六便在这样的声音中,在顶上坐了半夜,觉得那呜咽声不知怎的被融进了风里,跟刀子一样一下下刮过她的脊骨。
又或许是夜太凉,叫她浑身发寒,她不可抑制地想着,就在这片瓦之下,有个鲜活的、还在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下身正鲜血淋漓地流出肉块。而她的未来,最好的可能,也注定不过是在乡野之间丢弃姓名度过一生。
而这,甚至已经是她母亲尽心思、耗尽心肠为她求来的一条活路。
她眼里映着天边硕大的月亮,脊骨不停打颤。
李玄慈没有说话,也没有同她说些“没事”、“你绝不会如此”的话,他知道,十六伤心的不是这个,说这些也不会让她稍感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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