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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满河星
李玄慈闭了闭眼,烈焰伴着尘埃早就刺进他的眼里,此刻才终于觉得酸痛。





洞仙歌 二九零、心意
他顺着哨声找了过去。
房间里已着了火,门虽早被他劈开,可却斜倒了根木柱下来,挡住了去路,没了立柱支撑,里面倒得七七八八,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十六才逃不出去的。
李玄慈提剑从下摆撕了布下来,叁两下缠在手上,又抬起倒在地上的门扉为屏障,隔着门扉将烧着了的木柱推开,他不能太过用力,这屋子本来就没了立柱,若是动作太大,顷刻塌了也有可能,纵使他妙计万千,善用机巧,此刻也只能用肉身凡胎一点点挪开。
灼烧感透过木头和布条传到掌心里,李玄慈却不以为意,剑是不会说话的,而他就如契进这火场的剑,定要在这吃人岸里破开一线生机。
终于,伴着无数尘埃在火中的飞扬,沉重的立柱总算倒了下来,清开了一条道路。
李玄慈立刻从空出的缝隙里往里去,方才荡起的烟雾尘埃遮住了眼,他只能伏低了摸索着四周,好容易才瞧见有一处异样。
那是张颇为厚实的黄花梨木画桌,斜斜倚着墙角呈叁角状,桌腿粗硕结实,且画桌宽大,因此隔开了一片不小的空间,将不断落下的火苗隔绝在外。
李玄慈将那画桌移开些许,总算在里面发现了人影。
十六半靠在墙角,整个人几乎已经昏过去,被烟熏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头上还流着血,淋淋漓漓洒了半张脸,在这火场里看着像从无间地狱挣扎着爬上来的凄鬼,手上还可怜兮兮地牢牢抓着小小的鸽哨。
可李玄慈只觉得感激。
他从未生出过类似的情绪,这世间的一切,于他不过电光朝露,即便激起他的兴趣,也只是一时的梦幻泡影,他握得住的,就留在手心,握不住的,就如沙洒去。
但此刻,他突然生了感激,感激这世间还存着一个人,牵扯着他,勾缠着他,甚至叫他觉得即便握不住,只要这世上还有她,便是好的。
李玄慈咽下这刺突肆行的情绪,将怀中浸了水的布覆在十六脸上,就要抱着她出去。
可这一动,才发现,她左手竟抓着一个人。
那人被烧着落下的物什砸坏了脚,也昏了过去,之前被画桌遮住加上浓烟,所以没被看见。
不知为何一股止不住的怒气如滚油泼溅出来,李玄慈眼神寒了下来,掰开十六的手就要抱了她走。
这下却让十六从半昏中惊醒过来,她勉强想睁开眼,只开了一条缝,就又被烟刺痛得闭上了。
可她单凭气息,便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
在一片的黑暗中,除了烤人的灼热,便只有他的怀抱隔出的一点温柔。
在这把一切烧干的火场里,一滴水从她眼角溢了出来,还来不及被捕捉,便掉落到焦地上消失不见。
“你……才来……”
一开口,十六的嗓子已经被烟呛得成了破锣,可从这破锣里,李玄慈还是能听出一点委屈。
十六看上去从来软和,在师父和师兄面前虽有懒怠却十分懂事,从不求不该之事,从不越分寸之外。若今日来的是师父,是师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心中只会有感激和庆幸。
只对着这个人,偏偏是这个人,她反而得寸进尺、心生委屈。
以往她也曾被困火中,可那时她只想着如何逃,分不出心神来想别人,也想不起别人,李玄慈来救了她,她心里感激,却也只是感激。
而这次起火,她想跑,前面的柱子又塌了,身边还挂了个半废的累赘,最后自己也被塌落下来的物什砸破了脑袋,被困在火场里动弹不得。
越困多一时,她心中就多一分委屈,越难受一分,就越想着那个人。
从头到尾,她都只盼着那个人早些来。
从下山历险开始,无论怎样艰难险阻,身旁总是有同伴,有师兄,有他在。而如今她一人困在这火场里动弹不得、被烟呛得看也看不见,喘都喘不了,到这般绝境,十六才不得不承认,在她心里,李玄慈与旁人就是不同的,哪怕与最亲的师父和师兄,都是不同的。
上天入地,也只有一个李玄慈,牵扯着她,勾缠着她,叫她放不下、忘不掉,挂在口中,藏在心里。
当她吹起那声鸽哨时,她心中默念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李玄慈没辩解半句,只更紧地抱了抱她,干脆利落地说:“我的错。”
接着就抱了她要出去,十六回神过来,连忙抓了抓左手,想要抓住那人,却被李玄慈捉了回去。
十六遇险,将他这阵子藏起来的戾气都激了出来,他本就是冷血无情、死生无论的人,旁人死活在他看来都是天定命数,与他何干,可怀里这人都陷落到如此地步,竟还不忘管他人死活。
可她却挣扎着说道:“有……诈,活口!”
艰难说完这几个字,她那嗓子就彻底发不出成形的音了,李玄慈胸膛起伏,最终还是按捺下了情绪,单手抱着十六,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拽住那人手臂,也不管他被砸伤的腿,任由着在地上被拖拽往前。
那人就这么活活从火点上拖了过去,好在还未到门口,暗卫总算清理了路赶了上来,将人接了过去,又在前面开道,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出了火场。




洞仙歌 二九一、爱
此次手笔不可谓不大。
京城无令纵马,加上隐藏在京城多时的暗卫倾数出动,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之后赶来的金展,瞧着这架势就头疼,想来不出多时,弹劾的折子怕要把金銮殿的琉璃瓦都压塌。
可现下管不了这样许多了。
自从火场出来以后,李玄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怀里的十六,她情况显见不好,头上的血还没止住,眼睛大概是被烟迷了,整个人虚弱又乏力。
可她虽然瞧不见,却莫名能感觉到李玄慈此刻似乎十分生气,她此番逢遇凶事,却觉得胸中有些分明。
以往的十六,如同过冬的松鼠一样把所有的悸动都藏进了树洞里,她藏得那么好,以至于连自己都忘了,然后彼时彼刻曾被她如纸船放逐水中一样随波而去的怦然心动,却全在此时此刻随着水流静悄悄地漂入她的掌心。
躲不开的,她也不想躲了。
她勉强挣扎着抬起手,发不出什么声音,却仍然固执地抓住李玄慈衣裳的一角,用仅有的力气,拽了一下。
也许十六觉得自己使出了全部力气,可实际上却和片雪一样落进灼浪滚滚的火场,只要轻轻落下就会消散无影。
可即便如此,这片雪花还是被人接住了。
李玄慈的下颌紧成了能作刀的飞叶,他确实还陷在怒火里,他无法容忍十六将其他人看得这样重,任何事情都不能危及她的性命,包括她的善心。
但十六那轻轻的拉扯,却如同雪花落进烧得火热的碳,只微不足道的一片,都能滋滋地冒出消融的声音。
他大概把所有的心软,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李玄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总算低下头来看十六,十六虽然睁不开眼睛,却也能从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察觉到细微的动作,她的唇角不自觉弯起一点笑容,如同开在悬崖的风中摇荡的一枝细花。
她从嗓子里挤出些话来,“银子。”
还牵挂着那点钱,李玄慈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紧,可下一刻,却闻到了一点香甜的味道。
那是包栗子,至始至终被十六藏在怀里,藏得好好的,她整个人都蒙了层灰,头也破了,可那包栗子却连油纸都没坏。
“银子……没了,礼……物,在。”
李玄慈说不出话来了。
没心肝,好贪吃,善心泛滥,缺筋少弦,十六处处生成了李玄慈的反面,天生克他,专门气人,礼物单子列到足足尺把长都能缺了他。
可她也欢欢喜喜给他买了栗子,忍住不吃,一路护着,连吃人的火场都没能叫它损害半分,十六从没说过,可如此这般、桩桩件件,早就在告诉李玄慈了。
她心中有他。
李玄慈自诩聪明一世,却在情字上栽了跟头。自年少起,他的头上从来扣了骄傲二字,心疼他的先帝赞他风骨,看不惯他的言官唾他作衅,他从来不顾。
这是第一回,李玄慈的骄傲叫他真心生了悔意,十六虽有顾忌遮掩,可她本性赤真,连带那颗心也一样,即便藏进沙子里,裹上云、锁进雾,依然掩不住光,他却因为自矜而未低头看看这颗就藏在自己眼前的真心。
十六眼睛陷在烟里,可人瞧不见,知觉却因此越发敏锐了,她徒劳地举着那包栗子,等不来李玄慈的反应,可她没放下,反而将栗子举得更高了些。
哪怕是从来爱做个糊涂蛋的人,一旦开窍了就是开窍了,十六没什么好不承认,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黑暗中的动静变得格外清晰,栗子干燥又带着一点绒的表壳,动荡的烈风,轻轻降落的灰烬,触感从指缝间漏过,带来流动的各色味道。
忽然这一切都如同重雪里的松枝一样被压了下去,她闻到寒竹的味道,冷咧咧的,像梅子酒里摇晃的冰块,但这梅子酒又是在冬日的暖房里开封的,因此又混了温热的呼吸进来。
那呼吸渐渐靠近,最后如一只雀鸟一样轻而又轻地落在她的指尖上,靠着她,依恋着她,十六瞬间觉得像是在手心握了一只睡鸟,仿佛还能听见它如潮汐起伏的心跳声。
是李玄慈在轻吻她的手指,然后就这么依偎着她的掌心,带着少有流露的眷恋和歉意。
十六的手指一下子有点发麻,好像雀鸟的尖喙在啄,让她不自觉想蜷缩,可她还没有动作,就听见李玄慈的声音。
“我剥给你吃。”
“以后都由我来。”
只这么一句,十六就明白了。
从这一刻开始,李玄慈与唐十六,不再是水中浮萍,不再会一别两宽、动如参商。
他们在这场火中锻烧为灰烬,混在一起,被风卷裹着吹了上去,成了永不消逝的并肩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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