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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仙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满河星
不过最后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反倒是一处稍嫌偏僻的湖心小亭。
“皇帝会把人待这儿来审问吗?”十六心里有些不解。
“自然不会。他如今恨不得枕头底下都塞叁个侍卫,哪里肯来这种地方。”
李玄慈提着剑,在湖心小亭的地砖上敲击着,突然听到一阵空心的声音,轻笑一下,拔出剑来,用剑尖撬开了那块地砖。
下面居然暗藏机关,他又将自己的剑鞘对准地砖下的空隙插了进去,上面的宝石竟然正好嵌在那个凹陷当中。
只听见一阵沉闷的吱呀声,湖心亭中最粗的那根柱子,居然旋出了一个入口。
李玄慈站起身来,拔剑入鞘,看着那个入口语调莫名轻松了一些,对着十六说道:“走吧。”
她连忙跟了上去,和那认准了鸭妈妈的小鸭子一样,一边颠着小屁股急忙忙地走,一边还叽叽喳喳的问着,“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出口入口的呀?”
又自问自答,“我懂了,你从小在这宫中长大,肯定自小就不安分,宫里暗道怕是被你摸了个遍。”
末了还感慨一句,“小时候要是谁管你,那可真够辛苦的。”不像她,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会烧水了。
说完,她又突然想到李玄慈好像和她一样,从小没了父母,立刻没了声音,一口桃唇紧闭得和扁嘴鸭子一样。
李玄慈倒是不在意,指尖抚过自己手中的宝剑。说道:“从小是先皇养我长大的,这密道也是他做的,只有我这把剑能开启。”
十六有些感慨,先皇还有这癖好,可真是够、够、够童真的呀!
她眉毛一抬,李玄慈便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撇了一眼,难得地解释了几句。
“先皇虽重我,却也不能太过。”
“宠爱,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所以后来他便不再时刻将我带在身边,只通过这密道,叫我悄悄去看他。”
十六听了不禁感叹,爱子,则为之计长远,李玄策这皇爷爷是真心为他好。
不过他儿子似乎就不太懂这道理。平日里把叁个儿子当做下臣一样,驾驭制衡。几位皇子间此消彼长,谁都不服谁,谁也都争不过谁。原本以往还算和睦的兄弟关系,最后也都争成了乌眼鸡。
李玄慈对着密道极其熟悉,随手就从墙上壁龛某处摸出了火折子点燃。这密道修得齐整,虽然不大,可里面没有一处不平坦的地方,修葺之人的用心可见一斑。
他们一路摸索着,再见光亮时,竟然已经到了御书房里的一道暗墙。这墙上似乎嵌着几块奇异的琉璃,能透进光来,隐约看个大概。
不过外面的人应该瞧不见这里面,因为眼前的这一出好戏,似乎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
大皇子跪倒在地上,满面的凄风苦雨,就是霜打了的茄子,都比他精神上叁分。
他深深地伏了下去,额头贴着地上铺的绒毯没门子地叩,恰巧就跪在狰狞龙爪花纹下的位置,哭着哀求起来。
“父皇,儿臣真的是一时糊涂,儿臣看父皇在病榻上煎熬,真恨不得拿自己的阳寿换父皇的康健。”
“那妖女找上门的时候,儿臣本来不想的。可第二日。父皇眼疾就更加严重了,双目刺痛,连带着头风都发作了。儿臣捧着碗在您跟前,却连口汤水都无法伺候您服下,急糊涂了,这才答应了那妖女的法子。”
“儿臣自知罪孽深重,万万不敢请求原谅,只求父皇别气坏了身子,儿臣这就请罪赴死。”
“可、可若有来世,儿臣能否再厚颜求您,让儿臣再做一回您的儿子!”
十六在里面听得恨不得击节叫好,这唱腔、这做派、这身段,实实不该生在皇家,就该投生到下九流,那如今京城最红的小生,肯定换人当了。
李玄慈听了也一挑眉,他这便宜大哥,自小惯会以退为进,次次都奏效。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原本阴沉的脸也稍稍动容,到底是亲儿子,苦肉计使起来,那才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瑞儿啊。”
这声带着叹息的称呼一出口,墙里墙外所有人都知道大皇子的命是保住了。
“此事你是大错特错,民怨沸腾,便是朕也断不能置民意于不顾。”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微喘,显见是受了刺激。
他话头一转,继续说道:“你,夺服制,去仪仗,单衣素发,不许带家眷,去皇陵给先帝守叁年。”
十六在墙里直接贴着琉璃,就差把耳朵眼攥巴攥巴从缝里塞过去听了,此时却也忍不住用气声问起李玄慈,“我没听错吧,就这点处置?”
挖人心肝,杀人放火,挑起蝗灾,桩桩件件就落得个守坟叁年?
什么夺服制,去仪仗,听着吓人,可半个字也没说真要褫夺封号,光去了外面的那些虚架子,有什么用。
何况去守皇陵叁年,虽说离了京城朝堂,可到底没挑破,名声上也不难听,等叁年之后,此事早已风平浪静揭了过去,一句粉饰的“为了尽孝”就能将事情都抹了过去。
可这前前后后足足有上百条人命了!
十六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家无情。
天家对自己有情了,便是对天下无情。
她尚且怔愣着,李玄慈却轻轻扯了下她后脑上鼓包包的发团子,故意一般在狭小的空间里斜了身子,凑近她还有一点茸发的耳朵尖。
“戏还没唱完呢,接着听。”





洞仙歌 二七五、痴
他们靠得太近了些。
这地方实在不算宽阔,两个人几乎都是贴着墙站的,不知不觉便靠在了一起。
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分了神,这样的紧要关头,她却注意起了李玄慈的身上的刺绣,与他衣服摩擦的簌簌声。
还有他那头高高束起的黑发,也随着他的靠近,微微蹭了下十六的耳朵尖。像是打松林下经过时落下的松针,悄无声息地刺了一刺,叫她禁不住想跳一跳,把那麻麻痒痒的怪滋味儿全都给抖落掉。
她才刚刚皱了下鼻子,就听见外面又起了动静,连忙去看,才发现是一个女子被押了上来。
这琉璃有些朦胧,十六几乎趴在上面,这才看清,原来被捉的不是钩星,而是那日客栈里的女子,也就是那家灯匠的女儿。
这小女郎倒是生的好风骨,闯下滔天大祸,在九五至尊面前,身上瘦成了一把骨头,却连跪在地上时背都是挺得直直的。
她比上次客栈里见到又瘦了些,连露出来的肩颈,骨头都硌得突出。细弱的颈子像是他们灯匠手中的逐条,微微还能看见竹节起伏的痕迹。
但正如竹条会在匠人手中弯折成柔软的曲度,权力也是最是懂得如何让人弯腰的。
“一介贱民,胆大包天。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说出来,朕尚且能给你留个全尸。”
皇帝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样低贱的人,语气低沉嘶哑,将所有怒气的波涛都给按了下去,对他来说,为这样卑微的人,连愤怒都是不值得的。
“回皇上,民女没有主子,不过借着那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原本互不相干,各取所需罢了。她既不是民女的主子,民女也不是她的仆人,从来都是她与我联系。既然圣上都没有抓到她,那民女也没有这个本领能找到她。”
“到如今了,还敢狡辩包庇。从灯会起火。到后来天狗灭门,再到……”皇帝语气冰冷。直到说到这里,才微微停顿了一下,切露出了一丝情绪。
接着便掩盖过去,继续说道,“再到你们引诱大皇子派妖犬伤人,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你们做下的?如今还敢狡辩,怕是想尝尝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滋味。”
可那女子却没有动容畏惧的样子,只木着脸恭敬地回答道:“民女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千刀万剐,民女不怕,至于灭门,民女的家人早被民女全杀光了,此刻赴死,也算团圆,谢圣上恩典。”
即便是掌握天下生死的皇帝,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错愕,眼前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她将自己的全家都杀光了。
可他随即便冷淡下来,说道:“巧言令色,你这样狠毒之人,朕倒信你杀了自己家人,但连灭自己的门都能做,所图必然不小,如此推搪一句各取所需、互不相干,就想让朕相信?”
那女子听了这话,却轻轻抬起了头,脸上甚至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笑,似自怜又似自满,背脊却挺得更直了。
“圣上富有四海,所以不知像我这样的贱民,想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是如此难。”
“草民所图,从来不过一字。”
皇帝并未理会她,一个贱民的愿望,还不如他鞋底一粒尘埃。
那女子却并不需要回应,挺着脊梁骨,继续说着。
“名。”
“名扬天下的名。”
那女子伸出手来。就着书房微微跳动的烛火,打量着双手。
那不是双娇养出来的手。
上面有厚厚的茧子和细刀疤,指节也有些粗大,她看着那双有些变形的手,眼里却满是迷恋和自信。
“草民生在灯匠世家,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草民还被抱在膝头的时候,就开始摸灯了。而草民这双手,天生便是做灯的时候。”
“只要我拿起刀,就知道什么灯笼该用多厚的竹片,绝不会厚,让灯笼变得粗笨,也绝不会轻,让它无法支撑。只要我眼睛一闭,就能够想出无数的花样,用什么纸,画什么花,着什么色,对我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连灯芯是我做的最好,我去捡人家不要的鱼皮,一点点刮下来油脂,再用小火熬上一夜,只要几滴混进去就能让灯火绵长明亮。”
“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的。圣上,您说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适合做灯的人吗?”
皇帝并未答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那女子却自顾自继续说,“可我家的手艺传男不传女。父母子嗣艰难,反倒是早早嫁出去的姑妈生了两个儿子。她男人死了以后,祖父母就将他们都接了过来。”
“那时我爹心里就有计较了,祖父母怕是动了过继外孙的心思。后来好不容易怀了,刚松了口气,可生下来却是两个丫头。正好祖父母都一起去了外地拓展生意,两叁年怕都不得空回,我爹因此就歪了心思,挑了我妹妹扮作男孩儿,蒙混过去,等祖父母回来,又买通了大仙儿说十六岁前与家里人有些相冲,就养在母亲娘家,很少回来,总算瞒了过去。”
“我爹想着拖些时日,再生个男孩,就算真生不出,十六年后这个家也该是他作主了。”
“他的算盘响了一半,后来果真没生出来,却也果真他作主了。”
“因为妹妹养在娘家。可家里的人总要人帮忙。因此也教了我些东西,原来只打算让我打个下手。可我根本不用他们教。不到十二岁时,我的技法就比家中做了四十多年的祖父还要精湛。”
“纯白玉的玉壶灯,双龙衔照鳌山灯,京城近年来所有的出名的灯笼都是我做的。可无论我做出怎样精致绝伦的灯笼,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我做的。所以当这个机会来到我面前,当我知道我可以做出让整个京城,不,让全天下的人都永远无法忘记的灯笼,我没有片刻犹豫,就答应了她。”
“就为了这个,你将全家人都杀了?”皇帝终于看了过来,显然对她的理由极为轻视。
那女子轻轻的抬起头来,眼中第一次有轻微的心软,可随即就一闪而过。
“圣上九五至尊,这种东西在您眼里自然贱如草芥,可即便草芥之物,却是我心中最要紧的东西。正如最微末的沙砾,有时候也能叫大象倾倒。”
这句话说得可谓极不恭敬,将被这升斗小民也害得眼睛半瞎的皇帝,也给绕了进来。
十六暗吸了一口气,这女子,心中有灯,就连人命也不重要,对着皇帝,开始还能记得称草民,后来直接我来我去,真是个痴的,莽的。
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这女子或许也是生错了地方,若生在自己师父门下,说不定能专心痴迷于灯技,也不用酿成这样的孽障。
皇帝显见阴沉下了脸,可那女子却不在意,反而忽然叹了下气。
“其实他们对我也不算太坏,虽说技法传男不传女,虽对表哥们有所纵容,只愿将秘技 传给装作男子的妹妹而防着我,但到底不曾缺衣短食,也没怎么狠狠打骂过我。但我到底不甘心,不甘心两个不学无术的表哥,却被祖父母偏爱。不甘心对灯笼半分兴趣都没有的妹妹,却能光明正大地传习家业。最不甘心的,是我从未有机会将灯技施展到极限,家里人总是防着我。”
“所以我无法错过这个机会。”
“最开始我也并不想杀他们,只是后来被家人发现,他们害怕以后会引火烧身,所以逼着我烧掉所有的灯笼,一家人远走避祸。那我所有的努力都会成了泡影。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做的,于是那一夜,我下手了。”




洞仙歌 二七六、乖一些
“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难,难的是从前从来没有施展的机会。”
“可有了她的帮助,这些就都不再是问题。之前及其剖去头颅的案子,不需要我下手。后来她便找到了我,要我做出能伪造出如同妖兽咬断人的肢体的机关,我照做了,也正是被家中人发现了图纸才察觉到其中秘密。”
“不过我不懂的是,后来他明明放出了能挖人心肝头颅的真的妖兽,为何之前却要我作出仿制的机关,不过我也不真的在意这个。”
“因为,我最得意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机关,而是我做的灯。”
“圣上应该也见过。”
她说到这里时,眼角甚至溢出了一点笑意,显然是想起了,眼前这个九五至尊的眼睛,便是拜自己所赐,才成了半瞎的。
一个低贱的工匠,却能将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戏耍得团团转,怎么能不叫人发笑呢。
与此同时,十六察觉到自己身旁的李玄慈,挑了下眉毛,低低笑了一声,从他唇中呼出的那口热气,恰巧喷在自己耳朵上,叫她忍不住想躲。
可她甚至还没动作,就被李玄慈锁了腰,一下子拉了过去,半困在他怀里,这里空间狭窄,这样一来,她连站也站不稳,只能斜倚在他怀里。
她的手臂紧紧挨着李玄慈的胸膛,一边胯骨恰巧抵着他小腹。
这像什么话,十六想挣扎着起来,可无论她怎么使力气,那力气都跟撞进一团棉花一样消失了,反倒是让她的胯骨,撒娇一样在他身上磨着。
她这身子生得软乎,里面骨头却细硬,隔着一层煊软的皮肉硌在他小腹上,如同猫爪子的肉垫里藏了利甲,刮得人有些疼痒,却又舒服得不想离开。
李玄慈是沉溺其中的。
所以才任着她折腾。
等折腾够了,腰上的手才懒洋洋地顺势往下一滑,将她软嘟嘟的臀儿拍了一下,侧首擦着她的耳朵尖凑了过去。
“乖一些,这琉璃可不隔声。”
他鬓角上一点碎发搔着十六的脸蛋儿,叫十六想起以前在山上偶尔睡在树下,被松鼠尾巴扫过而醒过来,却不见那小家伙,只残留下脸颊上麻麻痒痒的触感。
随即又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对这种贼喊捉贼的登徒子,心中有些气愤,于是伸手狠狠揪了他腰上的皮肉死掐一把,顺道儿把刚才那话还给他。
“小声些,这琉璃可不隔声。”
然后便发现李玄慈的身体似乎轻轻抖了起来,十六暗暗寻思自己也没用这么大劲儿吧,就瞧见这人干脆伏在了自己肩上。
原来是笑到发抖。
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打,可手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落在他后脑上束起的发尾时,那光润顺滑的手感却叫她半路偏了道,忍不住玩一样抚摸起他的头发来。
李玄慈怔了一下,随即全身放松下来,大猫一样懒倦地伏在她身上,不乐意动弹。
只在十六的肥爪子偶尔扯痛了他头发时,才啧一声,磨牙似的往她露出来的细颈子上咬一口。
两个人就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头,窄得都转不开身,可正因如此,才能理所当然地彼此依偎。




洞仙歌 二七七、万岁万岁万万岁(二更)
琉璃瓦内你侬我侬,御书房中霜雪倾身。
那女子抬起头来,目光平直淡定,继续说道:“圣上可想知道我是怎么让灯上出现天狗之影,又怎么让它活生生地动起来的吗?”
皇帝没有说话,以默许的态度听她继续说着。
那女子却不在意有无回应,脸上呈现出一种满足的姿态,仿佛沉浸在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氛围当中,似乎这里不是主宰她性命生杀之地,而是梦想实现的光荣殿堂。
“其实很简单。”
“我做的最好的灯就是走马灯。这样简单的原理,却能够做出这样美妙的效果,所以我最爱这种灯。”
“要做出奔腾燃烧的天狗,需要在这灯笼上费些心思。那日灯楼上所有的灯笼其实都是走马灯。走马灯转起来,是因为里面有叶片一样的纸轮,点燃蜡烛后,热气浮动,推着轮轴转动。”
“但我先将叶轮的缺口用蜡薄薄封死,再在灯芯的中段封一小块硝石粉末。时间我都计算得刚刚好,当叶轮上的封蜡被热气融化之时,灯芯刚刚好燃烧到硝石那一段,就会蹦出火星来。而此时灯屏正好被带动,我事先用磷粉在灯屏上画上图案,一见火星就会立刻燃烧起来。”
“上百个灯笼都是这样做,每一个都组成了天狗的一部分,远远看去就会如同一只燃烧的天狗。而当轮轴继续转动,燃烧的部位就会移动,组成新的图案。最后看起来就是一只活灵活现、不断跳跃的燃烧的天狗。”
“除了我,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用如此在如此大的灯阵中,做出这样精准的计算。时间、火候、灯笼彼此间的距离,都必须分毫不差。”
“连圣上都被骗了过去,不是吗?”
她最后说完,心满意足,那股无法压抑下去的得意,像是从石板缝里硬生生顶开来的草种,透露着永不磨灭的野心和生机。
“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皇帝看着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女子却笑了起来,面容平静,眼神无波。
“圣上您亲自审问我这样一个贱民,甚至大费周章地听我说完这么许多长篇大论的布置,无一处细节放过。”
“草民自然不会以为,珍贵的是自己。不过是卑贱的老鼠和高贵的玉瓶间,圣上不想因为我而碰碎了您珍爱的玉瓶罢了。”
随即深深地伏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地面,自进了书房后。头一次呈现出恭顺而服帖的模样。
“草民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受千刀万剐。天狗作乱的秘密,草民也愿意在天下人和满朝大臣面前悉数供出,绝不会有半分含糊,更不会攀扯大皇子。”
“您若是捉得到那个女子,她的罪便她来认。您若是捉不到,草民也愿意由我一人供认。”
“你倒真不顾惜你自己的性命。”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再次开口时,有些难以辨认的暗哑。
“草民做出这个决定时,便知道早晚会有这天。草民并不怕死,也不怕折磨。唯一怕的。就是我这世上无双的技艺,会悄无声息地就湮灭了。”
十六听到这里才明白这女子为什么不与钩星一起逃走,为什么敢于在圣上面前这样长篇大论,因为她早已号准了皇帝的脉。
皇帝想要保下大皇子,就必须找一个替罪羊。而且朝臣不是傻子,天下人也不是傻子。这个替罪羊如果解释的细节,不够令人信服,只会让大家对大皇子更为不耻和怨怼。
为了要让大家相信,那么她巧夺天工的技艺就必然会被摊开来,将每一个细节都推摸干净。
到时整个天下都会记住,一个小小的、卑贱的,在家中连学习灯技都不被允许的女子,是如何做出了令最至高的皇权都能动摇的绝命灯笼。
这心思真狠啊,对家人狠,对百姓狠,对自己更狠。
十六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痴人。
她做不到,有些佩服,却也无法真心认同,这么多条人命,在这女子眼里,怕是还不如走马灯上她亲手绘制的一个图案重要吧。
十六猜得准,果然,皇帝听了这女子的话后,反常地沉默了起来,如同默认一般。
最后说道:“朕赏你千刀万剐,也赏你这个名,只是你没有机会,活着看到自己名扬四海的那天了。”
那女子却突然绽放出比春日正盛时的艳桃还要灿烂的笑容。
“草民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丽的御书房里,此刻只剩下这句万岁万万岁的寥寥回音,以及磕头谢恩的沉闷撞击声。




洞仙歌 二七八、我不一样
之后,那女子被拖了下去,书房重新回归了沉寂,只剩下老皇帝偶尔传来的沉闷的咳嗽声。
琉璃瓦后,李玄慈也终于舍得从十六身上爬了起来。
“没热闹可瞧了。”
他斜倚着玲珑琉璃墙,鬓角都乱了,姿容也不再整齐,不像个金贵的小王爷,倒像个浪荡的登徒子。
十六可不像他那样全然不在乎,瞧着那琉璃瓦透过来的朦胧影子,悄声说道:“看来,这么多条性命,也只值得大皇子去守了几年的皇陵罢了。”
她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举起肉拳头,朝自己个儿的掌心捶了一下,忿忿道:“就算是普通家里的小儿顽皮,放火烧了猪圈,罚得也比这要重吧。”
虽和天下第一大纨绔混迹久了,可十六心里,自己还是那个没钱没权、连想开荤都得从养殖这步开始做起的穷酸小道士,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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