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满河星
洞仙歌 二八六、冤家克星
发财的感觉,就好像祖师爷爷轻飘飘地吹了口气,就把人托上了天,晕晕乎乎地躺在厚软软的云上晒太阳,把人骨头都暖和化了。
十六别的什么都不想干了,瓜子不磕了,茶水不煮了,至于做饭,她连吃饭都没空了,何况做饭。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将桌上的东西都一股脑搬到木床上,铺了好大一张白纸,坐也不坐,弯着身子,翘着圆乎乎的桃子屁股,双肘支撑在桌上,喜滋滋地拿着笔,不时划上几下。
“铜锅一个,要纯的,得是老师傅拿细锤子慢慢敲的,这样才热得匀。”
“再要买些摩伽陀国的胡椒,上次在西市胡商那里瞧见的新奇玩意,早想试试了,可惜那么一小把,比黄金还贵,如今可算能尝尝了。”
“再想办法找块辟寒犀,最好能找到金色的,成性最佳,给师父贴身带着,暖暖他那腿,老是不当回事。”
她自言自语一样,将这些东西都细细添在那张纸上,给自己、给师父、给师兄都添置了东西,连山上养的猪崽都安排着要重修猪圈,叫它们暖暖和和过冬。
十六写得高兴,下笔如有神,不时还伸出舌头十分顺溜地舔下润笔,丝毫没注意自己已经成了花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大功告成,直起身子来,骨头里积累的酸麻一下子释放,和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大笔一摔,叹道:“好了!”
瞧着写得满满的一张纸,十六心中不知多畅快,体会到辛苦劳作一年后瞧着风吹稻田时的满足感。
“好了?”
身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声音不大,也并不高,可从她后脖子传来,却和那薄刃刀子剃后颈上的茸毛,贴着皮肤划过,冰凉又锋利,叫十六骨头都冷得颤了颤。
她一个回头,才发现李玄慈这个属没脚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做、做什么?”
随即发现李玄慈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自己,停在了面前的纸上。
她跟着看了过去,眼睛在纸和李玄慈中间来回打转,可她都如此这般看了半天,李玄慈却仍然没有移开目光。
十六在心中腹诽,哪有偷看还偷看得如此光明正大的,可瞧着李玄慈半点没放松的意思,她不禁有些狐疑地也看向自己写的东西。
她来回看了两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吃穿用度十分齐全,也没什么出格的物件,考虑得也很周全,连人带猪全算上了。
那究竟是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
十六又把那长长的单子过了一遍,突然明白了究竟哪里有问题。
她连忙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都仔细算过得的,这些东西全买下,剩下的钱也足够还你的本金连带红利的。”
她胸脯拍得震天响,直把自己都要拍得咳起来,信誓旦旦地同李玄慈保证着,表明自己无比坚定的还钱决心。
可意想不到的是,李玄慈的眸子却半眯了起来,如波光的碎鳞一闪而过,薄利的唇线轻轻抿了起来。
“就这样?”他尾调轻轻扬起。
十六被养出来的直觉让她立刻警惕起来,有些结巴地说道:“当时我承诺的就是你七我叁,你、你当时也没说二话啊。”
这单子都是十六算过的,刨去这些,留下的可不错了,十六十分心痛地在心里将单子上的几样划去后,忍着痛对他说:“那,那最多你八我二。”
可李玄慈脸色却仍是那副样子。
十六磨叽着不想退步,但李玄慈脸上那副神情,明明冷得和冰一样,可细细看去,却总觉得、总觉得,像是没吃着锅里最后一块肉的孩子一样。
他这么喜欢钱呢,十六有些意外,原来看李玄慈那花钱从不手软的模样,还以为他真不在乎铜臭味了。
不过,十六也有些理解,钱嘛,确实是好。
念着本金是李玄慈出的,十六又忍着痛退了一步。
“你九我一,行了吧,不能再少了啊,不然,我、我和你急!”
可这话一出,李玄慈似乎是终于不耐烦了,一下出手将十六腕子擒住,一扭便将她的手反折背后,让她整个人如同落入掌心的蝴蝶一样,在他手中绽放出脆弱的姿态。
他凑近了些,气息从十六的脸颊上略过,有轻微的痒意,两人鼻尖靠得极近,几乎要触到,却始终隔着一痕呼吸的距离。
“存心气我,是不是?”
他灼热的呼吸,从十六微张的唇缝间钻了进去,绕着舌尖,仿佛缠绵的爱抚,叫人忍不住醉酒一样沉溺。
这气息潜进她的身体,钻进骨头缝里,成了丝线,串起十六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只能凭他的气息而舞动。
十六骨头发痒,脑子昏沉,可刚要沉迷时,眼角扫过桌上的纸片,最后一丝清明瞬间让她挣扎着说道:“真的、真的不能再少了。”
这话叫李玄慈都难得地愣了一下,不知该气该笑,最后只能狠狠咬了口十六的下巴,灼热的舌尖从她软乎乎的下巴上一划而过。
“气死我得了。”
这么长的单子,有师父有师兄,连金展都有礼物,山上的猫猫狗狗都有安排,却独独缺了他的。
真是专生来克他的。
胡椒的记载出自《酉阳杂俎》:“胡椒,出摩伽陀国,呼为昧履支。其苗蔓生,茎极柔弱,叶长寸半,有细条与叶齐,条上结子,两两相对,其叶晨开暮合,合则裹其子于叶中,子形似汉椒,至辛辣,六月采,今人作胡盘肉食皆用之。”
辟寒犀,出自《开元天宝遗事·辟寒犀》:“元二年冬至, 交趾国进犀一株,色黄如金;使者请以金盘置于殿中,温温然有暖气袭人。上问其故,使者对曰:‘此辟寒犀也。顷自 隋文帝 时,本国曾进一株,直至今日。’上甚悦,厚赐之。”
洞仙歌 二八七、松手
如今局面,大皇子已离京守陵,二皇子身死祭坛,叁皇子落马废腿,一时间,竟决不出谁是赢家。
不过十六还是喜滋滋地去兑银子去了。
那日李玄慈咬了她一口之后,倒是大发慈悲,只留下句“榆木脑袋”,就甩袖而去。
不过十六如今哪里还怕他冷脸,厚着脸皮挣扎着拉住他甩开的袖子,跟个小猪一样坠在他身上,想再同他讨价还价一番。
李玄慈被这累赘坠得回首略略低头,就瞧见她那副期期艾艾的小没出息样,眉眼看似无波,心中却起微澜。
最后他还是冷着脸出手,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脸蛋肉儿,觉得和捏了块粘米团一样,嘟嘟肉在掌心里打过了个滚,就叫这剑下不留人的阎王在那糯乎乎的手感中松了口。
“眼大肚小,全给你,别撑坏了。”
简直意外之喜,十六不知道自己哪撞来的好运气,能这样轻轻松松就赚得盆满钵满,只能感慨有钱人都生的筛子手,指缝里漏的都够她吃叁年。
叁年不开张,开张吃叁年的十六,怀着一朝暴富无人知的心情,特意租了头毛驴骑着去兑银子。
这都是经过她深思熟虑的。
若要靠走的,脚程太慢,而且她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银子,不知道会有多重多大,若是和块大石头一样,岂不是要傻眼。
本来也可以赁辆马车,不过穷人乍富的十六瞧谁都觉得可疑,生怕招了谁的眼,最重要的是,马车的价钱够来回走叁趟毛驴了,她打了打小算盘,还是觉得毛驴划算。
于是十六拉了院子里的破板车,套在了赁来的毛驴上,打算叫师兄在前面赶毛驴,自己坐板车,打扮得和庄稼汉进城一样去取这笔意外之财。
不过两个庄稼汉还在热火朝天地套车等着奔赴发财之路,一只云头绒靴却悄无声息地踩上了那破得快掉渣的车舆上,十六抬眼正瞧着李玄慈那双眼睛,像是扑通掉进了夏日避光处的山涧,只觉得凉飕飕的。
“就打算这样去?”李玄慈开口问道。
十六有些不明白,可她是很谦虚的,所以诚心发问:“是不是太小了些,能载得动那么多银子吗,要是不行的话……”她咬咬牙下了决心,壮士扼腕一般说道:“我去租辆马车,那个大。”
李玄慈早已不会被十六散德行给气着了,听了这半截子傻话,也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反倒干脆说得更清楚了些。
“你就打算骑着这傻驴,兑了银子和你那师兄两人热热闹闹、没心没肺地按单子置办东西去?”
而且还是没他份的单子。
十六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她倒不是真傻到连份礼物都不想着李玄慈的地步,只是在她心里,什么都比不过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拿来垫床就算再硌人她都觉得比棉花还软,搂在怀里就算数九寒天冻成冰坨也比汤婆子还热。
虽然李玄慈说那笔钱全留给她,不过十六并不想私扣,还按原来说好的分红给他。 她心里既存了这个打算,就觉得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因此压根就没想着还要给他另备个东西。
可惜在那人眼中,金子掉在眼前都不会稍稍低眼。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许久,最后,到底还是李玄慈先松了手。
“去吧。”
这是个榆木脑袋,李玄慈早已知道,可要他时时亦步亦趋地追着提点敲打,他也觉得无甚意思。
情之一字,总得讲个两相适宜,才能成个心甘情愿。
他等着,等着十六朝他迈出一步,只要一步,他便再不会叫她逃走。
然而断事如神、算无遗策的李玄慈却没有料到,这个瞬间他松开的手,成了他为数不多后悔的事。
洞仙歌 二八八、止杀
这笔银子,十六到底是没拿到。
那日,他们出发不过半个时辰,京城一角的天便隐隐染了烈色。
京郊的小院里却依然平静,金展抱着大刀兢兢业业地守在门口,忠诚地护卫着此刻气性正大的主子。
不过,李玄慈面上看着倒算无事,挑了院中柳树最高的枝,斜倚其上,一只云头绒靴悬在半空,他半歪了身子,脸上尽是寒色,半晌都无动静,只剩下血色发绳系起的乌发斜斜垂下,被叶间穿过的风吹得微微荡漾。
若是以前,这般的不痛快,李玄慈总有法子全泄出来,可如今却和团积了雨的云,沉沉累在心头,吐不出,咽不下,
若是以前,他不痛快,李玄慈总有法子叫别人不痛快,可如今却仿佛有了丝线裹着心脏,牵扯着叫他不能随着本性肆意行事。
那人是个心软的,总见不得旁人因自己受苦。
而他也早不是以前。
李玄慈在柳叶的光影流转间,难得出神了许久,等到他再抬眼时,才终于看见京城方向那片暗暗艳色的灰云。
他的眸子瞬时利了起来,原本斜倚的身子立了起来,如一把出鞘的剑,从柳树柔软缠绵的叶片中飞落而下。
正当此时,金展也推门朝他疾行而来,手上还拿着张条子,到了跟前,还未开口,便被李玄慈开口问道:“哪里的火?”
金展连忙回答:“正是赌坊,起因未知,火势极大,连带着周遭民居都着火了。”
“她人呢?”
短短叁个字,却压得金展半天没有答话,好容易才终于咽下喉咙的硬块,回道:“之前有人看到他们进了赌坊,如今未见踪迹。”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是李玄慈要的,可金展却也没听到斥责,他壮着胆子微微抬头,才瞧见自家主子脸上没有往常的戾色,没有狠意,反而仿佛是有几分……失措。
然而这神情一闪而过,接着,李玄慈便又是那副如寒刃一样的颜色,低着声吩咐道:“叫暗卫全部去找人,立刻。”
说罢,他便提了院子里自己的马,一个翻身而上,细羊皮鞭烈烈一催,只听嘶鸣一声,皮毛都闪着艳光的骏马扬蹄直接跃过了小院低矮的土墙,飞驰而去。
大宛进献的汗血宝马每踏一步都如闪电之势,京郊到城中这不短的距离,硬生生被缩至仅一炷香的时间。
此前叁皇子纵马的斥文新鲜得连墨迹都没干,这般行事属实是给人递刀子,可如今李玄慈哪里会分出半点心神给那群腌臜,被催得甚急的北风从他脸上刮刀一样剃过,李玄慈却半分未察。
他心里头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长久以来埋在他身体里那座火山,在十六身边时,似乎短暂地平静了下来。十六为他织了张网,拢住了心底所有的恶念,可是此刻,那些灼热到足以将骨头烫化的恶念,再次如浓稠的岩浆翻涌。
烦躁锐化成了杀意敷在他的骨头上,叫人指节都发麻,他只能再次加快了扬鞭催马的节奏,否则,下一刻这鞭子怕就要落到任何挡住他前路的活人身上了。
偏偏有个卖油郎,怕散开的人群挤翻了他的油,左躲右闪,最后还是和个小孩撞到一起,泼了些油出来,他脚下不稳,一下子横在了路中。
那些钻进他骨髓的杀意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李玄慈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紧,整个人绷成一把离弦的箭,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放任自己的马蹄就这样踏下去,那股要杀人的焦躁就能被平息。
他的腕骨都有些发痒,久违的恶意出笼之后变得肆无忌惮,像吸血的藤蔓一样驱使着他去祛除掉任何阻碍,一刻也不能等,连无辜之人脸上的惊恐,都成了叫他内里烧得更厉害的东风。
听他驱使的神驹似乎也感知到这强烈的情绪,没有丝毫停顿与犹豫,铁蹄高高扬起,在白日里闪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冷光,就要践踏上那颗活生生的、温热的活人头颅。
可就在落下的最后一瞬,李玄慈莫名瞧见了方才撞到了卖油郎的那个小孩的眼睛。
圆嘟嘟的、黑葡萄一样,似乎还不太懂得世间的厉害,瞧着这惊魂一幕,竟不懂得害怕,只是有些怯怯地、怔愣地看着这里。
世间所有还保留着赤裸本心的眼睛,大抵都有些相似,叫他想起一个人来。
那双眼睛像个巴掌一样刮得李玄慈清醒过来。
他强行扼住了缰绳,由于起势太急,绳子瞬时就勒进皮肉见了血,他却连眼角也没抬,只狠狠制住箭在弦上的烈马,往另一边扭转,最后才叫铁蹄有惊无险地偏了一寸,将将擦过那人的油皮。
李玄慈头也未回便纵马离去,只是将怀中银袋掷了出去,撒了一地的银子,权当是惊扰众人的一点补偿。
于是方才如水入油锅一样四溅开来的人群,又如劈不开的水迅速合拢来,大难不死的卖油郎只来得及呆了一瞬,就立马飞身扑了上去,拾起地上最大的一锭银子,方才还是恶煞鬼的李玄慈,如今在他嘴里已成了活财神。
只有那小孩,还愣愣地看着那快马离去的方向,眼神仍是那懵懂的模样,直到被抢到银子的娘亲狠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来一同回家去了。
洞仙歌 二八九、鸽哨
内城纵马,狂悖无状,早在李玄慈破了第一道城门守卫的时候,就立刻被写成了条子传入负责京城守备的要员手上。
然而,这些李玄慈都顾不得了。
顾不得韬光养晦,顾不得隔岸观火,顾不得这摊子浑水趟下去是不是会噬魂销骨。
李玄慈只知道今日他抬了抬手,放那人就这样离了自己眼前,是他做下最大的蠢事。
他一生自负,也算得上是瑰意琦行,超然独处,所求不过随心尽兴四字而已,从没有牵绊挂肠,也未试烟火闲情。
如今他心握在一人之手,有了软肋。
可即便舍了这软肋,他依然不复自在,也再不愿自在。
因此当李玄慈亲眼看见隔着整一条街,冲天的火焰都能叫上空一方窄云染成烈色时,他第一次尝到什么叫悔字。
李玄慈迅速屈指为哨,几声间断短哨就让阴影处的暗卫现了身,头脸也多狼狈,半跪着回复:“主子,我们的人正在扑灭火场,已找到一人,年纪较长些那个,被烟撩迷了半昏着,问不出什么,另一个……还在找。”
暗卫半跪着回话,从他那望去,只能瞧见李玄慈被火光染得半明半晦的侧脸,却见他什么神情也无,如同被浸进夜潭的刀子,连光锐都被吞了。
接着等李玄慈终于望过来时,却冷得叫人打寒颤,他并不发怒,只极快地说了一句,“带我去见何冲。”
何冲情况果然不算好,呛进不少烟气进去,被拖到一边正在救治。
李玄慈却管不了许多,直接捏了何冲的脉搏强行灌了内力进去,极为霸道的纯阳之力硬生生将何冲催得醒转,经脉受到冲击,张口便喷了血出来。
血迹溅到李玄慈脸上,他却扼住何冲的喉咙,强行让还在咳喘的何冲抬头,字简却厉:“她在哪?”
他的声音像是从脚下的尘泥里钻出来的,却跟吃人血的藤蔓一样爬上人的后颈,叫连话都说不清的何冲都不由咽下了口中刚喷出来的带着腥气的血,艰难地用被灰冲哑了的嗓子说道:“里……里间,东边,他们把十……十六带过去……把我带回外……厅。”
说到最后,何冲的嗓子和被烧尽的碳一样快裂成了干枯的灰,勉强挤出这么些字来,却足以叫李玄慈明白了。
暗卫立刻打算披了火浣布进去找,可却被李玄慈夺过披在身上,又从旁边的水缸舀了一大瓢水倒头扑下,浸了个全湿,接着将何冲强行提了起来,交给一旁的暗卫,说道:“他走不了,提着他。”又转向何冲,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只是说道:“你来指路。”
才刚脱险、站都站不稳的人,就这样又要被拎进吃人的火场,这样的事连从不见光的暗卫看了都有些心惊,然而李玄慈的脸色被翻舞的火舌衬得多了几分艳色,整个人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随时就能割开人的血肉。
他毫无顾忌了。
何冲并未推阻,反而咬了咬舌尖,强撑起精神,点了点头便要搭上旁边暗卫的肩膀起身,让暗卫替自己穿好了火浣布,也淋湿了全身。
带头的暗卫又点了几个精锐,将湿了的布巾围了脸掩住口鼻,就这样一同进了火场。
里面的情况比预料的还糟,每推开一处,灼热的炙风就会从无数缝隙侵袭而来,像烧烈了的刀子尖钻进人眼眶里,撬开牙关往喉咙里捅,让人痛得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把内脏都呕掉。
湿透的布巾成了最后一道关卡,人在火里艰难地喘息着,何冲的情况最差,只能勉强抬手指一指方向,连路都是被人架着走的。
李玄慈走在最前头,眼神如刀,出手如电,不少烧落的瓦片、残梁、断窗垮塌下来,都被他用刀鞘一一击落一旁。
几人低伏着身子往里,何冲不断指路,可越是往后,越成了强弩之末,最后到了一处门斗前,何冲指着前面说道:“十六……从这,进了回廊,之后,我,不知……”
说罢便撅了过去,被旁边接个正着,李玄慈飞了一眼过去,暗卫便知晓他的意思,将何冲架了起来往外撤。
李玄慈除了这一眼外便再未分神给何冲,回廊的火势烧得正烈,但哪怕前面是种满了红色曼陀罗的吃人岸,李玄慈也定要将那人的性命保下来。
他行进得太快,连暗卫都有些跟不上,且这种隐在京城里的赌坊布局本就暗藏玄机,每到岔路时,便要分出人手来。
最后到了一处门廊之时,李玄慈忽觉头上一阵剧痛,还未待反应,左眼便如浸进血海一片殷红之色,水一样晕染开来,叫那冲天的火光都如水墨一般晕染开来。
李玄慈微微抬眼,艳色的血顺着头上的破口流下来,他这一动,一滴血珠凝在羽睫,还来不及落下,便被灼眼的火舌舔干了。
他眸中瞬间起了尘灰,仿佛被这放肆的火光烧尽了一样,可转眼就从尘灰里析出了光亮,锐得带了利刺。
他还没死,那十六就没死。
只要还活着,那就不算迟,他放走的人,他会自己找回来。
正当此时,被烧断的大梁却当头落下,火舌眼瞧着要舔上李玄慈那对亮极了的招子,他心知挥剑无用,千钧之际靴尖那一点勾住廊中石凳,狠狠一提就撞上了掉落的火梁,力度足将大梁拦半催断,石凳也碎了个七七八八。
凭借这一喘息之机,李玄慈翻腰,如暴风中被打湿的燕子斜斜往后一倚
,终于躲过落梁,可也因此与其他人被这烧着了的断梁隔开来,他眼中没有一瞬的犹豫,只是隔着火焰命令道:“清好这里,留下通道。”
他面上带血,眸中染红,在飞舞绽裂的火光中,望之犹如阎罗披了人皮降世。
没一刻停留,李玄慈接着便奔向烈焰更深处。
回廊尽头是一排屋子, 看着也都着了火,不知内里情况,李玄慈没有蠢到一间间找,他沉下气来,拔剑出鞘,将纯阳之力灌注剑身,接着提气屏神,强行催动全身内力,经络瞬间暴起,利而烈的剑锋伴着万钧之势冲击开来,生生将一排紧闭的门全都劈得裂开。
他只觉一股腥甜上冲,毫不在意地咽了下去,只紧着去查看各房内里情状,可连看了叁间屋子却也不见人影。
灼热的空气似乎将那些席卷在烈风中的尘埃也吹进他的五脏六腑,甸甸拖着他往下坠,焦躁像烧化了的乌油裹上心脏,怎么甩脱不掉,反而愈发沉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下哨声。
短促、无力又虚弱。
那是许久之前,久到他们初识那段时间,久到还是在他的王府里,十六曾经吹了一早上的鸽哨,还因此受了他的奚落。
可如今这声哨,却让这场令人绝望的大火中的无足鸟,有了落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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