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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怨东风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蓬莱
老妇人腿脚不便,半夜过来被冻得嘴唇发紫,在一楼大厅烤火取暖不肯上楼。
烤火取暖的古董仪器还是研究院那几个活泼热心的年轻人修好的,所以人家自然能坐在火堆边剥花生,顺便和老人家聊天。
她下楼时一眼就看见被围在中间的段余宁,他在仔细听身边人问话,也不时回答一两句。
市中院带队的陈法官只按照惯例问了老妇人家里情况,家族遗传病什么的老人家记不清也说不清,村委书记充任普通话翻译翻了老半天口干舌燥,开始心不在焉地喝茶吃花生仁。
翁沛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速记,双方沟通十分困难,她手都冻僵了还没写完一页纸。
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抬起眼皮,看见段余宁在微笑。
隔着火光,他一直在安静地注视她。
两小时前翁沛在车上偷亲他还被抓包,抓包后一时糊涂又和他倒在座位里亲了个天昏地暗,眼下被他这样盯着难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还好段余宁下一秒就移开了视线——身旁有人拿着计算纸给他参考。
他往火堆里丢进一块小木块,接过那张纸端详。
荧红的火星子飘浮起来,山中寒浸浸的,只有眼前这一堆火是光源是热源,一跃入眼帘就仿佛隔绝了外面的雨雪声。
翁沛没有握笔的左手手指悄悄揪紧了自己的外套袖口,头都不敢再抬了。
那老妇人还在絮絮叨叨说话,身子暖和过来了,就一直伸手去摸盘子里的花生吃,吃完把花生壳握在手心里,两粒花生仁也嚼得很慢。
坐在旁边的段余宁递还计算纸给同事后,默默把自己那盘没动过的花生跟老人面前的花生做了调换。
村长瞥见了,小声问道:“这位研究员老师看起来不喜欢吃花生?那我让人去给你换别的果仁来……”
段余宁说:“不用了,我不吃这些。”
村长脸上有点挂不住,趁他们说话,把原先摆在老人家面前的那盘发霉的花生端走了。
这厢结束询问,研究院的几个小年轻又刚好穿戴整齐要连夜出发去山上的基地,主动提出送老人回家,雪夜不好走路,他们可以轮流背老人,直到把她送到家门口为止。
翁沛站在门口,看老人家趴上其中一个青年的背,周围有人搭了把手,几个人说笑着走向夜色中。
村委会的两只手电筒都给了他们,雪地里那两束乱晃的光并不怕冷,有人扯着嗓子嚎了两句歌,惊醒了路边人家院子里的家犬。
犬吠此起彼伏,那人身边同伴大声嘲笑,不出意外地遭到了追打。
夜深人寂,风止雪休,在同伴跑调的歌声中,段余宁回头望了她一眼。
灯下的她忽然之间听见了歌声,听清了那个人在唱什么。
“从未将你的贴相/从右翻至左欣赏/从未躺进发上/贴身骚痒怎会当寻常/从未听你的拇指/撩动花瓣的声响/从未真正放手/所以以为拥抱会漫长/偿还过才如愿……”
夜里又开始下雨夹雪,翁沛被雨声吵醒好几次,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隐约听到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早上雪融化时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间段。
她和法院的工作人员去楼下领镇政府送来的冲锋衣,坐在角落里登记的工作人员一双手好看的过分,手指修长白净,连指甲都修剪的圆整。
翁沛留心注意了一下,发现坐在那里的压根就不是什么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是戴上厚外套帽子的段余宁。
她拿过衣服袋子,段余宁转着笔,明知故问:“单位、名字和联系方式?”
“x省c市中级人民法院。”
段余宁慢慢写下她的工作单位全称,少年时他的字偏锋利清铮,长大后却线条流畅随和许多。
“名字呢?”
段余宁问出这叁个字的语气很温柔。
“翁沛,”她有短暂的恍惚,很快回过神来,“手机号码是……”
话未说完,他就填好了那一串阿拉伯数字:“可以了,快回楼上去吧。”
继而又道:“下一个。”
翁沛愣愣地抱着衣服离开,走到门口又扭头去看他的侧脸。
既然他还清楚记着她的电话号码,为什么四年来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她?
这个号码是当初在游乐园丢了手机后,他特地帮她选的,又好记又好念。
她从未动过更换的念头,一直用到了现在。





榴花怨东风 064客房
翁沛回到房间穿好衣服,拎起装满卷宗材料的手袋准备出门走访。
下楼时看见段余宁和另一个研究员刚好在往上走,她站的位置靠近扶手,楼梯又窄,就主动侧过身子让了让他们。
段余宁的一只手虚虚搭在楼梯扶手上,随着缓慢脚步越移越近,眼看就要到她的位置,还和同事在聊一个实验步骤的改进方法,仿佛没有注意到站在楼梯上的她。
她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等走在前面的那个研究员朝自己点头打过招呼,垂在身侧的手竟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温暖的手指从她的手背上滑过去,只是瞬间的事情,像春天里一阵微风吹过芽叶嫩尖。
风吹过叶末,滴落的却是露水。
两人擦肩而过,他面不改色地回手,放进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
然后就听到身后之人“噔噔噔”跑下木楼梯的一连串脚步声。
研究院的同事任朗回头说:“样本取完就不用回这地方了吧,比基地的取暖设施差多了……”看到翁沛跑下去,又惊奇道:“咦?看起来他们法院的日常工作很紧张啊,小姑娘背着那么大一个包还跑的那么快……段老师你笑什么啊?”
段余宁虽然年龄最小,但是资历水平都不比他们低,先前c大聘请他的导师施邱生来当客座教授,老教授坐在轮椅上给生化学院的学生们开讲座作报告,他一直在旁边做助教,偶尔也会帮老教授纠正几处口误,老教授讲的累了就让他顶上,他的讲述思路承接毫无凝滞,甚至更为简洁清楚,一场讲座下来,反而像是老教授在念学生的研究报告。
几个年轻的研究员虽然耍皮爱闹但都是聪明脑瓜,早就看出了端倪,又见他没有什么脾气架子,一会儿「小段」一会儿「段老师」的,成天胡乱称呼。
段余宁回过头来,说:“没什么,就和你一样,觉得她很忙。”
上午翁沛跟着第一小组的组员走访了村庄里几户人家,要结束时接到通知说让他们加快调研步伐,因为在卫生行政部门出具了相关医疗鉴定书后,滞留城里的患者家属不肯接受调解,仍是向法院提起了民事诉讼,现在案子正在走诉讼流程,而且媒体紧盯着不放。
他们只得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是达山区最偏僻的山村,位于山顶,道路都不怎么通,大巴车无能为力,送至半途,一行人徒步上山。
此时正午已过,日头晴暖,冰消雪融。
水泥公路一侧是山崖,崖下还有村落,路上休息的时候队里的小姑娘让翁沛帮她拍照。
山上确实风景秀丽,空气清新。
翁沛举着小姑娘的手机等她摆好姿势,聚焦后又觉得距离太近了,就往后退了退。
然后就踩到了什么又软又硬的动物,还是团成一团的。
她背后一寒,惊叫声却卡在了喉咙里。
“过来,”身旁有人拉住她的手臂,“不要怕,它在冬眠。”
她被段余宁拉过去,回到水泥路上。
翁沛惊魂未定,抬眼道:“你怎么在这里?”
“研究院的一个基地就设在附近,”他望着她一笑,“我是代表研究院来接你们的。”
段余宁示意她往左边看,山腰那里竟有一个新式建筑物,门前的空地上矗立着一根旗杆,杆头红旗飘扬。
落脚点果然是在基地,翁沛和另一个小姑娘共住一间房,对着空调热水wifi感叹此处是达山区五星级酒店。
基地的食堂24小时开放,陈法官亲自带他们去喝汤吃肉,并且饭桌上宣布全组放假半天,明早再去走访。
在一片欢呼声中,翁沛在对着手机发愁。
开饭前,她的手机微信上到了四年后的第一次聊天对话消息。
段余宁给她的用餐提示:【2号窗口的蛋羹很好吃。】
她在对话框里输入半天,写写删删,最后发送的消息是:【哦。】
段余宁秒回:【不好吃吗?】
翁沛把勺子咬在嘴里,开始打字:【我、不、喜、欢、吃、蛋、羹。】
发送完毕立即就把手机揣兜里了,埋头继续吃2号窗口送过来的热腾腾的蛋羹。
好嫩,好滑,真香。
饭后几个人要去后山玩,那里有个小学,操场娱乐设施还算齐全,翁沛推脱身体不舒服,准备溜达回房间睡觉,结果在基地迷路了。
她误打误撞走到一处露台,看见空地上有士兵在操练。
难怪当初上山的时候会出现军用吉普车。
空地正南方也有个看台,两侧有台阶,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走下来,扎眼得很。
翁沛注意到那群人里面有两叁个是戴军帽的,想来只是在军装外面穿了一件白大褂。
她凝神细看,中间那个人转过头来,于是视线里猛地出现那张熟悉的侧脸。
即使隔得有些远,她也仿佛能看清段余宁说话的神情,眼皮末端都是漂亮的双层,睫毛懒懒半垂,眼珠黑沉沉的又透着亮清,眼下还有一对卧蚕,是很难寻见的一双眼睛。
站在段余宁身边的军帽男子一直笑着与他说话,临别之际那人想拍他的肩膀,段余宁抬起手一挡,最后只两人只不咸不淡握了个手,c大那批研究员就随他一起离开了。
翁沛怕被发现,躲到门后去,顺着一边是落地玻璃的小走廊走了两分钟,又绕过了一个中庭连廊,竟然回到了提供给他们休息的房间门口。
她进了房间,一直睡到晚上六点多才醒来。
食堂的工作人员竟然把饭菜送来,她怪不好意思的,签字的时候随口问道:“请问这里有一位叫段余宁的研究员吗?”
基地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食堂员工当即摇头:“抱歉,我们不了解也不提供餐饮服务以外的任何信息。”
她吃完晚饭,又拿出笔记本电脑充电,盘腿坐在床上整理走访搜集的案件信息,暖空调吹的肌肤干燥,关了又觉得手脚发冷,就把被子都披在身上。
同伴都还没回来,房间里静悄悄的,门缝被人塞进纸条的动静就格外诡异。
翁沛裹着被子下床,脚上把拖鞋一勾,轻手轻脚走到门后,捡起了那张纸条。
【提供客房服务,需要的话请开门】
还是打印的a4纸宋体字,基地里竟然还提供这种特殊服务!
她觉得有点尴尬,回拒道:“不用了,我不需要。”
门缝里又被塞进来一张小一点的纸:【的】
翁沛无语了,隔着门板,她诚恳道:“也没用,我又不是男的,你快走吧,快走吧啊。”
门外的人笑了一声,她本来都想裹着小被子回床上了,又立即折返回来拧开了门。
中庭院子的屋顶是透明的玻璃,寒夜月光落下来,落在来人的身上。
而他的吻落在翁沛的额头上:“不需要的话,我就走了。”
翁沛反应过来:“站住。”
段余宁回过身。
翁沛结结巴巴问道:“我问你,你们基地……到底是做什么研究什么的啊?为什么正儿八经的博士研究员都要晚上出来兼职做……”
回想起上个月审过的案件,她的脸红了又红:“做这种……这种客房服务……”




榴花怨东风 065山月
段余宁道:“我们签了保密协议,不能乱说的,”抬头看了看屋檐,“有监控摄像头。”
翁沛向外探了探头,果然看见那个监控摄像头红光闪烁。
“这么神秘……”
她裹着被子走出来,冷不防吹来一阵风,身后响起“哐”的一声。
门被风一吹,自己关上了。
她急忙去拧门把手,无论如何也拧不开。不愧是基地,连门锁都特别有敬业神。
段余宁说:“钥匙呢?”
“钥匙在卧室里!”她懊丧不已,身上又穿着单薄睡衣,在冷风中越发裹紧了自己的被子,“这应该有备用钥匙吧?你知道哪里可以拿到吗?”
不等段余宁回答,她又抓了抓自己的头“我手机都落在里面了,也不知道我同事什么时候能回来,真是倒霉……”
段余宁改变了主意,说:“我知道。”
“快带我去,冻死我了。”
段余宁看了她一眼:“你这样裹着被子出门,角楼值班的武警会被你吸引走全部注意力。”
翁沛沉默了,她揪着被角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在里面的睡衣,这种衣服怎么能穿出门?
不冻死也要被人笑死。
抬头发现段余宁的视线也落在她的睡衣领口上,登时抓紧被子,紧张兮兮的:“你看什么看?”
“看外面风大,怕冻坏你了,”段余宁隔着被子抱住她,忍俊不禁,“去我那里,我找件衣服给你穿,然后让人把钥匙送过来好吗?”
段余宁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穿,替换掉那床笨重的被子,又看她没穿鞋子,雪白脚踝和小趾都冻得通红。基地路面都是水泥铺就,客房的一次性拖鞋根本走不了多远,于是他弯下腰背起了她,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夜色里。
山上夜里风大,迎面吹来令人四肢发寒。
她把脸贴到段余宁的鬓边,寻思着是不是应该翻翻旧账,没想到段余宁自己主动提起了陈年往事。
他说:“哥哥在叁年前去世了。”
翁沛神情一滞,不敢再去看山间那轮明月,过了片刻才说道:“四年来我从未联系过他……我不知道他……”
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当年是段恒找到她,带她回段家,在段余宁还不怎么和她说话的那段时间,都是段恒在开解她,像对待亲妹妹那样照顾她。一年有十二个月,每个月段恒都会买来与月份等数的限量限定布娃娃,和一小束花一起放在她的床头,也放在她无数个不安的梦中。
可她四年来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怨恨中,从不过问段恒的情况,她爱段余宁的时候只爱他一个人,恨段余宁的时候却连他身边的人都恨着。
山寒月冷,心里也岑寂寥落。
段余宁背着她走过那条长廊,落地玻璃窗外是绵延山峦,空地上浸满了如水月色。
她的手指在玻璃上滑过去,指腹肌肤擦着冷的玻璃,摩擦中却产生了烧灼般的痛感。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回了自己发疼的手指。
“他捐献了自己的遗体,”段余宁静静地说,“他们说他去世时很安详,思念的人也都见到了,他没留下什么遗憾。”
“留下遗憾的人是我。”
翁沛回过头来,眼泪掉在他的颈间:“是不是因为那场爆炸?余阿姨告诉我,当时你昏迷了好久,你没有见到他最后一眼?”
他轻轻地说:“是。”
走到空地演练场上,有一队士兵赤着上身喊着口号跑操经过,翁沛来不及擦掉眼泪,便深深低下头去。
段余宁背她总是很稳,一路再无话。
到他的房间后,段余宁把她放在床边,然后找了一件厚外套给她穿。
翁沛坐在床沿发呆,想着段恒的事情,裸足被抓住触碰到热水时,不禁一抖。
“太烫了吗?”
他探手试了试水温,蓦然被她抓住肩膀。
“段余宁,你站起来,”翁沛拉过他的手臂,将他的左边袖子往上卷,看见了一道藏在衣服底下的狰狞疤痕,“这是什么?”
“一点烧伤,”从段余宁的语气里已经听不见那种痛苦的恐怖之处,只是平静的陈述,“四年前那场爆炸发生时,我正好要推开实验楼的一楼大门,有一块燃烧中的木条砸落,我抬手挡了一下。”
翁沛猛地站起来,木桶里半满的热水晃荡外溅:”到底为什么爆炸?“她眼眶发红,泪水已经在打转,说话时像是一块软木梗在喉中,声线都哑了好几度。
“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地方?”
睡衣的裤管从她的小腿上滑落,落到水面,落入水中,浅色布料逐渐浸湿。
“你先坐回去,”段余宁只得回抱住她单薄的身体:“这样水凉了会感冒的……”
她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我不要。”
“段余宁,四年了啊,”她抱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你明明记得我的电话号码……我以为那场爆炸……我在大教室里上课,还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想打电话给你,可是被老师点了名……”
“多可笑啊,我需要回答完问题,才能走出去……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阶梯大教室里,坐着两百多个和他一样年轻鲜活的生命,而他却在她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经受一场无妄之灾,连生死都未卜。
那时她失声痛哭,心如刀绞,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也没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们是无辜的,所以他们可以惊异或者平淡围观。
就像他们不知道她爱段余宁,他们也不会像她一样爱段余宁。
翁沛揪着他的前襟,那里被她刚才的眼泪打湿一块:“你说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段余宁捧起她的脸,一个吻从小心翼翼演化成大胆掠夺,怎么尝都是苦涩的,到底是把四年光阴都悉数灌入喉,又烫又苦。
她是真的伤心落泪,抖如落叶,倒在床上的时候却又像发疯的小兽,十分用力地咬他。不仅口中尝到了腥甜,连他的脖颈她都咬,躺在他身下,仰起头叼着那处皮肉,最终也没能下狠口。所以哭得最大声的却也是她,泪珠子一颗颗滚过脸颊,没入乌黑鬓发。
段余宁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和嘴唇,手指拨开她散乱在额边的头发,他说:“小沛,我都记得啊。”
那一串数字他早就烂熟于心,映在眼底,写在掌心,刻在实验室的墙壁上。有一年春天他患了失语症,脑子里庞大复杂的数字公式反复演算反复推翻,握笔的手却颤抖着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拖累了整个实验项目的进程,每天每天都有一群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那里看他,用这样无声的方式逼问他最终的结果。那群人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是他的母亲,镜片后冷漠的目光像无数次扎进他手臂血管里的针头。
他想早点算出来,想离开这监狱似的地方,不喝不眠,强迫自己在写字,在纸上写、在桌上写、在墙上写甚至在身体肌肤上写,钢笔笔尖都折断无数,唯一写得出来的就是那十一个数字,来来去去都是那十一个数字,像魔咒也像经文,一边拉拢他堕入地狱一边拯救他渡往彼岸。
无数人质问他那串数字的意义,问他这个最后的试验品故障后给出的数字到底是什么含义?只有余思遥看懂了,所以那个暴雨夜她违反规定独自来见他。那天他坐在床沿,满眼红血丝,不甚洁净的睡衣穿在身上犹如病号服。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余思遥明白他想问什么。
余思遥说:「我打开你的邮箱,看见那孩子给你发了好多封邮件,她应该一直记挂着你。」
她问:「你想离开吗?」
余思遥不理解他的情感,就像他无法理解她那种对人体基因研究的全心全意的狂热。
余思遥说:「阿宁,这项计划已经拖延半个世纪,你的父亲去世了,哥哥也去世了,最好的研究材料都在半途自毁了,只剩下你这个半成品……」她坐在那里,语言还算冷静,只是面上泪珠滚滚,「我知道你辛苦,因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你既是志愿者又是观察员,哪里有人能承受得住一边用刀在自己身上割一边告诉别人有多痛、流了多少血呢?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孩子,再这样下去,即使是你没有疯,我也要疯掉了……」
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就是数不清的置物柜,柜子上的落满了灰尘,他是这个小房间里唯一存活的囚徒。
他没有任何表情动作,整个人像灰尘一样沉默。
余思遥走了,忘记锁上那道门,他抬头可以看见外面幽黑逼仄的走廊,暴雨的潮冷都要随着未关进的门缝涌进房间地板。
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越狱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雨夜他穿过泥泞的小路和残破的教堂,花园墙壁上倒垂的野棘草勾破眼角,凌晨的郊外还有马车挂着风灯哒哒驶过。他从地下通道走向地上,看见太阳照到建筑物上,拱门前悬着白色的圆球状的路灯,灯下倚墙站着穿马甲的维修工,路旁摆着红白相间的圆锥路障,走过的地面汪着清水,路的那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而几个年轻女孩抱着书迎面走来,谈笑声清悦动听。
他抬起头,看见这所名校的校名在咖啡底色的竖牌上,像抹了石灰的英文涂鸦。
那一串号码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说话。
流浪的日子里他反复发烧,做无数个怪诞的梦,梦到无数闲人,唯独没有梦到过她。
留他的好心夫妇开着一辆房车,他清醒的时候下车坐在马路边晒太阳,晚上就睡在车内的小沙发上,后来病好些了,也帮着夫妇俩做些卖手工小木偶的生意,他到底年轻聪明,学什么都快,夫妇俩一年到头四处旅游,带上一个他倒也不觉得累赘。
第二年夫妇俩表示愿意带他回北欧治疗,他在那个黄昏很长很长的国度呆了九个月,每天去城市广场和孩子们玩也和鸽子们玩,再自己骑着自行车穿过城镇河流和小桥回家。夫妇俩第一次看到他写出英文和汉字,高兴地开了个家庭派对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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