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通天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道无厓
一意通天
作者:道无厓
那一年,西边破庙里从未开过口的邋遢和尚忽翻身而起,疯疯癫癫,高呼“唯吾独尊”的妄言。
那一年,东边行来个蜡黄脸的枯瘦道人,自号“太上”,背负木剑要斩天。
那一年,有青衫秀才合书而起,说:“人道当立”,紫气浩荡三千里。
那一年,五帝横空,神魔曌世,有人横绝古今,天下无敌……
001 道人
这年阳春三月。
暖风渐酥,萧瑟已去,路边走不了几步便能瞧见三两株桃花,一两颗绿柳,几场春雨过后,就连田地里的麦苗也大多冒出了嫩芽,不时还有春燕来去,叽叽喳喳。
却说“燕子巷”的尽头有条浅溪,溪水清澈见底,宛如玉带,在镇子里穿行而过,蜿蜒远去。溪水底下沉石各异,阳光洒落,波光潋滟,依稀间可见一只只小鱼小虾游荡其中。
几个刚出学堂的少年挽着裤角袖子,正嬉笑着拨动河底的石块,偶见一个横着跑的螃蟹,立时惹来一声惊呼,鸡飞狗跳。
溪上有座石桥,弯如拱月,斑驳陆离,两边跟脚都长了一层青苔,就连桥砖也都显得更为青苍,凭添几分光阴岁月的痕迹。桥头还立着的一块三四尺高寸宽的石牌,上面落着三个几快模糊不清的字,唤作“浮生桥”,但凡一瞧就让人觉得古旧的紧。
“孤鸿,你怎得不下来啊”
这些少年四散各处,俱是埋头苦寻,翻着石头。只有石桥右边的两个时不时会说上两句,一个在水里,一个蹲坐在岸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水里的这个,圆头圆脑,便是身子也比同龄孩子圆了不少,青缎小袄撑得紧绷,语气稚嫩,一说话就好似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
他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也是死死的瞧着溪水里,一手提着个竹篓。
岸上的那个却提不起半点兴趣,惺忪着眼睛,哈欠连连,模样瞧着倒是俊秀,细眉星眸,薄唇挺鼻,一张小脸白皙中透着红润,只似那将熟未熟的桃子,稚气未脱。
就听他轻声道:“困!”
“你是不是又做梦了”
圆胖少年似是习以为常,伸着肥厚的小手一把摁住了一只大螃蟹,乐的合不拢嘴,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是啊,梦里山珍海味、锦袍华服、美酒珍馐、梦里啥都有!”岸上的少年虽说还是那般懒散,但提及自己做的梦他眼睛里似是多了些许亮光,添了一些精神。
只是见胖少年欢天喜地的把螃蟹往竹篓里塞,浑然似没听他的话,少年不由得翻了下眼皮,又打了个哈欠,毕竟是做梦,梦又怎么能当真呢。
正昏昏欲睡之际。
忽听远处传来歌声。
“悟道休言天命,修行勿取真经,一悲一喜一枯荣,哪个前生注定——”
这作歌之人是个道人,迈着赤脚大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山川河水,一双脚已难见本色,脏的不成样子。他穿着件油渍斑斑的绣黄灰色道袍,头顶银灰参半的发丝被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挽着,半披半束,背后还斜斜背着一柄乌鞘古剑,腕口再缠着一浮尘,隐隐露出一截玉柄,似有莹莹青光流转。
“呵呵,浮生桥妙得很!”
走到近处,见到桥头痕迹模糊的字,道人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但见他面色蜡黄,模样也是普通,颧骨突出,眼窝微陷,灰眉长短不齐,许是很久不曾修剪过了,下巴长着刚出头的短髭,骨架奇大,很是邋遢。
可偏偏那灰眉下有一双极为明净的眼睛,就好像桥下溪水似的,映着这座安静的小镇。
道人刚一路过,桥下却见有顽童笑嘻嘻的用双手在溪中一捧一撒,一注水花便高高扬起朝着道人扑去。
奇的是道人不闪也不避,任由水花溅来。可这更奇的还在后头,就见他衣袂袍角似迎风起,宛如流云飞瀑,就好像这风是自他袍子里头吹出来的一样,衣领袖口俱见拂动,内里时而鼓起,时而瘪下,如有龙蛇游走,煞是玄妙。
水花尚未沾身,只如被一张无形大手轻柔拨落,滴在地上,重新淌入溪中。
可那些孩童却瞧不出名堂,只以为桥上有风过,又似寻到了新鲜,更是乐此不疲的朝道人捧着水。
道人先是不紧不慢的朝着溪流下游瞧了一眼,那里田埂纵横,袅袅炊烟里可见高低错落的屋舍,风中还能听到鸡鸣狗吠。目光顿了顿,道人走上桥拱,方才后知后觉的看向浅溪里的孩童,一双澈净眸子映着绿水,映着云影,仿佛一口院中幽井,能映出人心。
见人瞧来,又见对方站到了高处,顽童们这才悻悻作罢,小声嘟囔着什么,扭头又摸鱼去了。
道人只瞧了一眼,脚下停都未停,宛如只是路过,行过桥拱,已到了另一头。
“哈哈,孤鸿我又抓到一只,今个回去我让我娘给咱们做——诶人呢”
溪水里的胖少年不管不问,只管埋头,见又摸到一只,圆脸立马笑的像是一朵花似的,但等他抬头瞧去,岸边蹲坐的少年哪还有半个影子。
人没了!
“袈裟本无清净,红尘不染性空,幽幽古刹千年钟,都是痴人说梦——”
道人高歌大步,宽袍广袖迎风飘展,似流云飞雾,如浪卷腾空,又像是化作一对鹤翼,几欲飞走。远远瞧去,但见道人的背影映衬在这如洗碧空下,竟是说不出的自在逍遥。
却说道人身后,就见一个小小身影正跟在后头,穿着一件浅色素衣,拼了命的发足赶着。说来也奇,这道人的步伐只如闲庭信步,足履起落舒缓轻慢,可任凭他如何急奔快走,两者间的距离非但不曾缩短,反而越来越远。初时尚能瞧见背影,看清其背上的阴阳鱼,可在石街上穿行了没几步,便只能瞧见一道黑影,再几步,就只能隐隐听到声音。
“呼——呼——”
喘着粗气,燕孤鸿几快觉得胸腹间的肺都要炸了,像是变成了不停抽动的风箱,怎么吸都填不满,喉咙里更像是饮下了烈火寒刀,刺痛不已,白净的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浆。
忽见他眼神变幻,本来急喘的呼吸渐渐被他慢慢强压了下来,见四下无人,他的气息稍稍一变,竟又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小镇不大,地道的江南风光,名叫“古阳镇”。抵山环水,乃是鱼米之乡,谈不上繁华富饶、烈火烹油的盛况,却也安居乐业、温饱无忧。
今日正赶上集市,镇子里外车马往来,颇为热闹。
只说燕孤鸿在青砖灰瓦间奔走,穿过了喧嚣人流,一直赶到镇尾,这才望见那铺满青石的路径上有个邋遢道人正席地而坐。道人身后倚着一株五六人合抱的粗壮槐树,大的惊人,树冠撑开,亭亭如盖,树皮寸寸卷裂而起,只如龙鳞一般,苍劲挺拔,生机盎然。
见得燕孤鸿跟了来,道人这才张眼,平静的眼泊中映着一个撑膝喘气的少年,语气亦是平淡的道:“娃儿,你且说说,追我何事”
道人模样虽是邋遢,嗓音却意外的温和,如珠玉滚落,扣人心弦。
燕孤鸿双手按膝弯腰大喘着气,等缓了缓,这才哑着喉咙说:“你怎得不走了”
“呵呵,不走了!”
道人嘴里发着笑,脸皮却动也不动,只瞧他伸着食指指了指头顶。
“要下雨了,得避避!”
话甫落,但见万里碧空不消片刻便已风起云涌,转眼就暗了下来。
“轰隆”一声,忽见有凄白电光划破了风急云浓的天空,天地瞬间雪亮起来,继而又飞快的暗下,比之前更暗更沉,宛如黑海倒悬,厚重如山,压的人心慌。
望了眼转瞬便翻天覆地的天色,道人喃喃道:
“大道莫测!”
但见他又拢了拢袍袖,轻声道:
“你不进来躲躲雨有些大!”
顷刻,雨落!
大雨倾盆!
002 不孤
暮霭沉沉。
溪水凄清。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沁人心腹的冷意。树外雨滴如豆,骤急绵密,只把这小镇涂抹的灰黯一片,大雨哗哗直下。树底下却安静非常,放眼扫去,但觉天地似是蓦然归于寂静,街巷早已无人,便是阿花家的的那条大黄狗也不叫了,像是觉得有些冷,燕孤鸿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把双手揣在袖中。
这时,道人复又问:“娃儿,何故追我”
温润嗓音在此时此刻此地显得格外清晰。
燕孤鸿被他一问,立显局促,眼神左右游离,不服气地道:“镇子里的路可就一条,你能走,我却走不得”
道人听的莞尔,侧头朝他看来,又见他背后书囊,当即一笑。
“逃学至此”
“才不是!”
被那双平静眼泊盯的心头一慌,燕孤鸿也坐了下来,但他眼神忽的一愣,直直瞧着地上,目透惊奇,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锁住。
原来他这会低头时方才发觉,这树冠外面大雨哗啦下个不停,可树冠底下却未漏进来半点雨水,干洁如晴。
可真是怪事一件,哪管树荫如何浓深,枝叶如何茂密,彼此间终究是有空隙的,此刻却是一滴雨水都没淌下。
瞧的好奇,他不由得仰起脖子朝头顶望去,就见这才入春,老槐树便已浓荫叶茂,上面挂着许多未长成的花蕾还有槐芽,老干虬枝,粗壮苍劲。
正看的入神,忽听身畔响起声音:“莫要瞧它,它脸皮薄,会害羞的!”
燕孤鸿闻言忙收心回神,只觉得与人言谈却分心他顾甚是失礼,白净小脸不由泛红,嘴里已下意识的接过话茬:“好,那我——”
但刚一开口他方才反应过来道人说了什么话,不由为之愕然。
“啊害羞”
树怎么会害羞树又不是人,在他眼里,天底下也就只有人才会害羞,除非——似是想到什么,燕孤鸿不由得一个哆嗦,像是背后有双眼睛在偷偷瞧他,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寒。
正忐忑不定间,不料道人一笑。
“逗逗你,别当真!”
燕孤鸿那张白净清秀的圆脸先是一僵,然后飞快红了起来,他又羞又恼,鼻子里“哼”了一声,但还是回头又瞧瞧那颗槐树,想想这些年的光景,这才放下心来。
道人似瞧出了他的心思,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说到底不过人心作祟罢了!”
燕孤鸿不禁好奇道:“人心”
道人只是望着阴雨,心绪浮动,却未言语。
便在这时,远方的天空忽见电闪雷鸣,惊雷滚滚宛如阴云黑雾中有军阵冲杀碾过,隆隆巨响回荡天边,苍白闪电一闪而逝,如神剑划破雨氛,吓得燕孤鸿身子一颤,一张脸也有些发白。
当真是好响的春雷啊。
“要来了!”
道人望着阴涩雨幕,喃喃低语。
燕孤鸿在旁听的清楚,此时树下就他二人,天地间像是只剩他二人,闻言不由搭过话,道:“这大雨天的,还有谁会来”
道人缄默不语,过了好一会,许是耐不住寂寞,他漫不经意的问:“娃儿,你姓甚名何啊”
“燕孤鸿,孤灯的孤,鸿雁的鸿!”
燕孤鸿这次并未调转话头,答的干脆利落。
“孤鸿”道人又念叨了一遍,摇摇头。“这个名字可不太好!”
燕孤鸿一撇嘴,道:“不好哪不好了”
道人也不搭话,他先是看了看天色,而后袖中手掌一翻就似变戏法般摸出一枚铜钱来,外圆内方,露着斑斑铜绿,只坐在地上抖了抖袖子一连抛接了六次,待落定,摇头道:“却是一个坤卦,变爻落在初六,卦辞云:履霜,坚冰至——”
见燕孤鸿一脸茫然,道人复又道:“阴阳消长,非是一日之功,意思就是说你踏霜的时候当知晓要结冰了,要见微知著,这也在说你未来的处境,如履薄冰,要小心谨慎,当有大变,此境之下形单影只,命里名里皆带一个孤字!”
燕孤鸿听的茫然,皱巴着小脸,如在苦思冥想,这手里还捏着一个包子,刚咬了一口,却是适才自书囊里取出来的。
趁着他出神发愣,道人嘿嘿一笑,这手自空中一划。
“哎呀,你还我包子!”
燕孤鸿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的包子便到了道人的手中,当即忙伸手去抢,道人扬手避过,笑道:“娃儿,看在我替你算了一卦的份上,这包子权当卦资了,如何”
燕孤鸿闻听明眸滴溜溜一转,也不抢了,伸手又从背囊里摸出三个包子。“道长,一个哪够啊我这还有三个呢!”
道人瞥了眼他,嘴里嚼着包子,语气似笑非笑的问:“突然无事献殷勤,想做什么”
被一语道破心思,燕孤鸿颇为窘迫,小脸发红,只道:“道长你会武功么”
“武功会些吧!”
“那我用包子和你换!”
道人一摇头。“不换!”
燕孤鸿一急。“这可是顾婶婶做的,天底下独一份,可好吃了!”
道人把最后一口包子放到嘴里,含混道:“一看你就没见过世面,外面天地博大,山珍海味都层出不穷,听说还有一些大户家的公子小姐为了驻颜益寿背地里取不足月的胎儿拿去烹制,配以诸般珍贵妙药,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啊”
燕孤鸿正满心好奇的听着,可再一听还吃人,不由身子发抖,豁然一个激灵,小脸发白,牙关打颤。“他们还、还吃人”
连话都不利索了。
道人咂吧着嘴,漫不经意的说:“吃人他们可不说这是吃人,而是美名其曰“天婴丹”,据传是用文火慢炖,将之熬成一盅,待开盅时香气摄人,入口即化,堪比灵丹,嘬一口,可病患尽去——”
“哎呀,你别说了!”
燕孤鸿越听脸越白,本来尚觉腹中饥饿,可如今再看手中的肉馅大包子,一想到往日汁水四溢的场面,胃部便一阵翻滚,好不恶心,顺手就把包子扔了出去。
道人却不慌不忙的赶到雨中,捡起地上沾着沙土的包子,也不嫌脏,只往袖子上蹭了两下,便不讲究的大咬了一口,一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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