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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通天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道无厓

    一大清早。

    就见二十来步外的铁匠铺里,头顶秃光,脑沿头发却茂盛如林的陈老汉已经叮叮咣咣的开始敲着铁了,埋着头,寡言寡语。一旁拉拽风箱的学徒累的气喘吁吁的,见到少年,也没打声招呼,只一边擦着汗,一边添着煤,再一个没留神往脸上一擦,立马涂了一道煤灰印子。

    少年心道,真是什么样的师傅出什么样的徒弟,一个比一个木讷。

    不过身子骨是当真结实,这陈老汉怕是六七十的岁数了,脑沿一圈苍发根根竖起如戟,浑身如磐石般的肌肉被碳火烘烤的黝红,偏偏丁点汗都没有,这不是活见鬼了。

    老的壮实,小的块头也很惊人,才十来岁的模样,面貌稚嫩青涩,可这身子,我的乖乖,生的是虎背熊腰,魁梧结实,双臂一垂几快过膝,只好似一个猛汉的身子上拼了个娃娃的脑袋。

    师徒两个大早上的就袒露着上身,少年许是不乐意烧火的学徒没朝自己打招呼,往地上就啐了一口:“呸,真是伤风败俗,污了咱的眼睛,活该打一辈子的铁。”

    就这,师徒二人还是无动于衷,只要那名叫阿庆的学徒似是多望了少年一眼。

    叉着腰又往前走了二三十步。

    就见路边摆着一个肉案。

    上面当先就是一个破开的猪头,大的吓人,长满了黝黑如针的硬毛,两颗獠牙外凸,然后是半扇没剁的猪身子。啧,那分量,怕不是把山沟里的野猪王给宰了,挂起来比成年青壮都高。

    可怪就怪在肉案前抡刀的屠户居然是个身穿翠裙,小家碧玉的女子,发髻高盘,穿着一双浅绿绣鞋,柳眉凤眸,朱唇琼鼻,鹅蛋似的小脸圆润细腻,白的就和那猪肉断口处溢出的油膏一样。

    但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我见犹怜的女人手里却拎着一个又圆又尖的剔骨刀,比人脑袋还要大,大如车轮,寒光闪烁,落在那双纤纤玉指中,竟然浑若无物。

    这就是当年顾青撒尿立誓,此生必娶的女人,翠兰。

    但是等他有一次瞧见女子挥刀毫不拖泥带水的割了一头野猪的命根子将之喂了狗后,便毅然决然的熄了娶她的念头。

    看见少年路过,女子手中“剔骨刀”一晃,便见半截乌红的猪腰子抛了起来,再用一根草绳一串,就听女子用她如黄鹂一样的清脆嗓子说道:“孤鸿,去,拿回去炖汤补补!”

    这倒是比那师徒两热情,可顾青怕,他也怕啊。

    强撑笑颜:“多、多少钱啊”

    “跟我客气不是,不要钱!”

    翠兰笑靥如花。

    “那不行,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少年义正言辞,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然后飞快朝远处跑去,只留下翠兰自个在那笑得花枝乱颤。笑声中,“剔骨刀”再一动,乍见白芒一闪,就见猪肉里的一排肋骨无不齐刷刷的离肉跳起,清吟乍起乍落,肉案前似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再一抖手,一滴血珠已沿着刀刃滑至刀尖,落在地上。

    血不沾刃。

    又走了没多远,少年赶到一个小摊前,寻了个位置坐下,吆喝道:“婆婆,来碗馄饨,不要皮不要馅!”

    同样在摊子上吃馄饨的穷酸秀才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埋头吸溜的嘴里“噗哧”一声,这刚咽下的汤水下一刻又从鼻孔里冲了出来。

    他茫然疑惑的望向少年:“这是个什么新鲜吃法”

    正在忙活的刘阿婆也是一愣,她卖了这么多年的馄饨头一回听到有人不要皮不要馅的,有些不能相信的问:“娃儿,你要吃碗啊”

    少年一翻眼皮。

    “喝汤!”

    说着他凑到秀才旁。“李秀才,今个说书说些什么有没有新鲜的要是有提前给我来一段,你这一碗馄饨钱我出了!”

    穷到满身补丁,连溅了鼻涕的汤水都要嘬回去的秀才斜眼一打量他。

    “两文钱,小生吃得起!”

    说完,他捧着碗。

    “再添碗汤!”

    一碗混沌,他足足添了五碗汤,似极了品茶饮酒一般,小酌浅尝,沉浸其中,像是喝着什么琼浆玉液,真是穷酸到家了。

    少年望了眼汤面上飘的葱花,就见浮满油沫子的浑浊汤水里还沉着三两块剁碎发白的肉粒,泛着淡淡血红。

    这不是缺心眼是什么喝碗汤还带肉,就这买卖,做了十来年,不亏到他姥姥家才怪。

    闻着扑面的鲜味,不知道为什么,他肚子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看来这汤也喝不下去了。

    这时,书生忽道:“今天我讲野史奇谈,书生与狐妖的风流雅事,若我能得如此温香软玉同塌而眠,想来也不枉此生啊!”

    少年撇撇嘴。

    “好一个不要脸的色胚子,亏你还说自己饱读诗书!”

    酸秀才仍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食色,性也!”

    少年摸出两文钱放在桌案上,懒的继续搭理他,再看看铺子里忙活的老妪,已起身离座朝远处走去。

    朝阳初露,微风和煦。

    溪畔,一个身穿碎花小袄的少女,扎个两个乌黑发辫,手里牵着一条大黄狗,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在桃柳间走走停停,但见红绿之下,灰墙青瓦的映衬中,莺铭烟柳,燕剪碧浪,自成画卷。

    少女生的娇憨,肤肉粉嫩,细眉下是两颗眸子明洁如辰,澈净的似是如洗碧空,颦笑间,露出的皓齿似那溪水沉底的洁白石子,脸颊只似那初长成的婴孩,稍显圆润。

    “阿花!”

    少年嘻嘻的趴在石桥上朝少女打着招呼,笑的天真无邪。

    “你定亲了没啊”

    少女却不搭话,粉颈一扬,再一抿嘴,眉眼含笑中,圆圆脸颊已为之一鼓,右手一松。

    “大黄,咬他!”

    话音一落,正四下里走窜的大黄狗立时一扬脑袋,“汪”的一声便朝少年冲去。

    眼皮一跳,少年自是撒腿就跑,嘴里鬼哭狼嚎似的,等跑不见了,名叫“阿花”的少女方才“哼”了一声。“跑得还挺快!”

    只是她目露思索,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自语道:“居然是那群秃头的武功!”

    想着想着,石桥上,追出去的黄狗已经跑了回来,似是通了灵,自个咬起绳子递到了少女手里。

    “那登徒子跑哪去了”

    “汪汪——”

    黄狗朝着一个方向叫了两声。

    “咯咯,翻上墙了”

    银铃般的笑声里,少女哼着曲,牵着狗,自桃柳间沿溪远去。

    另一边。

    燕孤鸿趴在一个墙头,四下警惕的打量着,生怕那条成了精的大黄狗躲在暗处,此刻他的脸上之前的轻佻不知不觉已散了大半,眸子里光华晦涩。

    又等了半盏茶,见真没动静,正准备下去。

    “你刚才用的是佛门的提纵之法!”

    耳畔乍闻这么句话,燕孤鸿心头一惊,像是因分心之故,脚下一个没站稳,便摔倒在地,自墙上跌了下来,痛的哎呦连天。

    等他揉着屁股起身,就见几株兰花旁正立着个青衫文士。

    “什么提纵之法”

    最后又似反应过来,忙躬身道:

    “学生见过先生!”

    文士见他这般,默然了会,才轻声道:

    “昨天那局棋是你解的”




008 直面
    先生还是穿着他那一身青里泛白的袍衫,脚上是一双白底黑梆的旧布鞋,头上系着一方逍遥巾,似乎浑身上下,没一处是新的。

    燕孤鸿仔细想了想,过去的每一天,这先生也是如此一身行头,像是从没换过,倒是让他想起那个茶摊子上说书的李秀才,一件衣裳穿个十年八载,穷酸到了极点,时常泛着一股馊味。

    中年文士立在院中,像是本就在等他,身畔的兰花落在院中独傲群芳,此时寒梅已凋,菊花未绽,成了唯一惹眼的光景。

    听到文士询问那棋局,燕孤鸿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好像本就该如此,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神情动作显得有些滑稽,颇为紧张不安的道:“原来那就是围棋,我一直只在书里听过,昨日瞧见,一时好奇就耍了耍,先生可是生气了”

    先生却似没听到他这套说辞,仍是睁着一双平静乃至平淡的眸子,一直瞧着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像是审视打量他一样。

    他开口道:“你适才自西往东而来,一路上所作所为,无论说话走路,乃至一些举动,虽说与往日相差无几,也很自然。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时日一久,反而会弄巧成拙,在旁人眼里就会变得有些刻意,需知世间万物,哪有一成不变之理!”

    说完这句话,未去理会燕孤鸿有何反应,先生又看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株兰花。

    一股幽香袭来,若有若无,若隐若散。

    那是一株春兰,世上春兰往往大多一箭一花,不过这株却是极为少见的“并蒂兰”,两朵兰花齐齐绽放,相似却又不同。

    便在先生望花的时候,他又开口了,轻飘飘的,像是没什么力气。“其实你也不用特意来试探我,你猜的很对,我与他们有些不同,至少对你来说,是有些差异的!”

    “因为镇子里的你没有名字,对么纳兰先生!想来,你应该是镇子外的人吧!”

    少年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恍惚间,就像是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宛如那无根浮萍忽的长出根茎,扎根大地,多了一些质感、添了许多沉稳。

    文士这次没有回过身,他只是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灰色院墙下孤身而立的素衫少年,那平静的模样,就似戈壁荒野里裸露在风尘中的草根,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倔强与不服输。

    “看来,那场雷雨,虽然让你看清了此局,也把你置于险地了!”似是瞧出了什么,已被少年唤作纳兰先生的文士见到对方这般判若两人的变化,便已心知绝非一朝一夕所能造就,必是隐忍了多年。

    他实在有些好奇,有太多的好奇,但他并没有打算追根究底,毕竟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弄清楚了,也就没了兴趣。

    “局势是有些变化。但对我而言,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少年此刻从容镇定,言谈冷静,哪还有半点往日玩世不恭、调皮捣蛋的模样。“至少就算是死的时候,也不会是个糊涂鬼了!”

    “这么一大群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我可不相信就只是为了给我演出戏,可惜,他们应该不会杀我,或者是不能不敢,亦或是时机未到,至少他们现在还要再等等!”

    “如此看来,我的时间还是有一点的!”

    燕孤鸿言语直接,再无隐藏,如今家里的那老头已有了变化,所以他现在需要明白很多事情,来确定一些猜测,和一些想法。

    “敢问先生,可有指教”

    文士罕见的抿了抿嘴角,颔首道:

    “见微知著,不错!”

    “姑且当作对你小小的奖励吧,你可以提三个问题,当然,只限于此局!”

    “这算是考教么”

    燕孤鸿眸光闪烁起来。

    文士点头。“唔,你可以这么认为!”

    燕孤鸿瞧着他淡然的模样,细眉一凝,认真想了半天,然后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敢问先生,我身上的秘密是什么不对,这样太笼统了一些,我应该问,他们目的是什么”

    文士背负双手,目光稍有浮动,望着面前的少年。

    “他们管这叫“争”。”

    “争”少年一皱眉头。

    “是啊,争,你看看那些坊间的生意人,你来我往,今个这家卖的东西便宜,明日他家卖的东西新奇,这就是争。”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争,江湖上的武夫也在争,他们若是比个输赢争的就是名头,若是拼个你死我活争的就是命了。”

    文士眼目像是化作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淡淡道:

    “那些人就在争!”

    “争我”燕孤鸿一眯眼。

    文士摇摇头。“他们争的可不一般,他们争的,是气运。”

    燕孤鸿似笑非笑。“气运我这辈子只听说过运气,气运那玩意是个什么东西”

    “运气你还别说,倒也算那么一回事。”先生竟有所赞同,他沉声道:“一个人的命是天生的,上天注定,但如果要是有了运气,说不定有一天乞丐也能高不可攀,可要是没了运气,那些达官显贵没准有一天就得变成阶下囚,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人去争乃至去抢,因为他们都想出人头地。”

    “就像是武夫间的比斗,看似争的是胜负生死,可实际上,他们争的是机缘、是气运,争名头,争些个灵丹妙药、武功秘籍,这日积月累下来,便能鱼跃龙门,厚积薄发,有所成就。”

    “又好比那些个书生的寒窗苦读,他们也是在争,争个光宗耀祖,争个春风得意,其实说到底也是在争机缘、争气运,赢的金榜题名,输的名落孙山。”

    话到这里,文士目光深邃。“所以,命虽然是天生的,但运气却是要靠自己去争,争到的多了,就算你是条臭虫,也可能有化成龙的机会,人活一世,就得去争。”

    燕孤鸿细眉一扬,瞳孔一缩一驰。

    “他们想要争我的命”

    文士不答反问道:“这算是第二个问题么”

    少年深吸了口气。

    “看来我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文士点点头道:“快了,约莫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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