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陇上

    “大吉，伤口都成这样子了，你要是再拖下去，发炎严重，整个脚都会保不住。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好好保养着，怎么能好起来。”

    青照一边说，一边取了一些碘酒和干净的纱布，将林宏吉摁倒在椅子上，把他的脚拉过来，预备给他清洁伤口。林宏吉慌忙将脚缩回去，青照却又一次用力拉过来，将他的脚搭在自己膝盖上，用棉花沾了碘伏轻轻擦拭起来。

    “青照，这个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

    “欠钱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再不济我那里不还有几千块钱吗你的脚是最要紧，绝对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药铺，让大夫再好好处理一下。”

    “青照，真不用了，这都几点了，谁的药铺还会开门况且今天中午的时候我刚刚换过药。”林宏吉看着青照正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自己的脚趾，虽又疼又痒，但是他强忍着，丝毫没表现出一丁点的不适。

    林青照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哟，都十点多了。明天，明天上午我们必须得去一趟药铺。另外，你还得换双更厚一点的棉鞋，就你这个皮鞋，你看看，怎么过冬再这么冻下去，小心好不了了！”

    “好！”林宏吉拍了一下青照的肩膀，略显哽咽地说道，“青照，自打我记事以来，你是第一个给我擦这臭脚的人——别说脚了，就是脸都没人能像你这样给我用心擦过的！”

    “说这么煽情！”林青照一抬头，“先想想正事怎么解决吧。你说的那个老常，他是什么人你怎么认识的”

    “他啊是头闸村的！就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的。糟老汉一个，听说这些年赌钱输的很多！要不然他当时干嘛介绍我去山里的赌场呢我听说拉一个人头去赌场会给奖励。不过，老常虽然赌博瘾大，但是人倒不是什么奸诈的人！”

    “头闸村的”林青照一惊。

    “对啊，咋了”

    “没……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我大嫂就是头闸村的。”林青照勉强一笑，“我觉得吧……这欠钱的问题，关键得先找老常把情况问清楚，摸摸你说的那三个张掖人的底细。照你说来，这老常赌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他应该都很清楚，知道了对方的情况，我们说不定就好办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林宏吉恶狠狠说道，“这个老常，出了事情就躲得远远的，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你也说了，正是因为出了事，他才躲得远远的。生怕你欠钱，惹到他身上。再说了，毕竟你的脚这样了，他还怕你找他算账呢！”

    “那行，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大吉，”青照思索片刻之后，又补充问道，“你当时在赌场留了你家的地址了吗”

    “我后来被抓之后，就被那些人逼着写下了。”林宏吉眼神忽地充满畏惧，“一圈人围着我，都对我瞪着眼睛，还有那个拿大剪子的人，也站在我旁边，我是实在不敢再弄虚作假了……”

    一两声嘶哑悠长的鸡鸣之后，天便破晓了。天地似乎是没睡醒的眼睛，刚把迷蒙的上下眼皮撑开，放射出恍恍惚惚的白光，中间缭绕的大气，似乎是眼睫毛干扰导致的。

    林青照早早便起来了，拾掇了院子里的杂物之后，发动摩托车先往家里去了。

    “突突突——”摩托车声音传到林家院子里的时候，贾兰花立即闻声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怎么不在你的那个加油站睡一辈子呢”

    “妈妈，今晚上我就回来！你的炕肯定比我那个加油站的暖和多了！”林青照一句笑嘻嘻的恭维，惹得贾兰花心里也有几分欣慰。

    “妈！去年你给我做的那双棉鞋呢给我找一下。”林青照将摩托车停好，就推搡着贾兰花去找鞋。

    “你不是嫌着棉鞋又胖又没样子吗”贾兰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鞋子取出来。

    青照接过棉鞋，又喝了一些母亲煮好的小米粥，还打包了一铁罐，正准备出发，贾兰花又嘱咐道“青苗托人说今天中午她放寒假，你到乡上看看，要是放假记得把她捎回来！”

    “知道了！”林青照踏着刚升起的红日的光辉，骑车回了加油站。林宏吉也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大门口瞭望。

    “大吉，这双棉鞋换上，”林青照将一双灰色的、臃肿得像是小船一样的棉布鞋往前一递，“你这脚不能再挨冻了，虽说没有皮鞋的样子好，但是毕竟老妈做的，肯定暖和。”

    “拿着啊！”看着林宏吉愣在原地，青照边笑边大声一句，“这里有米汤，你抓紧喝一些，我们就出发去找老常，尽量早些去！”

    大约一个小时，二人便骑着摩托车来到了老常家。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大门都已经打开了，经过几番询问，他们终于找到了老常家的院子。然而，他家的院门却闭得严严实实。二人随即敲起门来。

    半晌，一个矮小的妇人开了门。只见她头上戴着一个天蓝色的头巾，虽遮掩着，但是看得出来颧骨似有淤青。她抬眼扫视了一下青照二人，又“刷”地垂下眼睑，像是惧怕什么似的。

    “你们要干嘛要是要钱的，就进来搬吧，随便你们拿！”妇人撂下一句话，转身便准备回屋。

    二人心中一惊，瞬间明白了，想必是老常赌博欠债太多，真的把家底都输完了。林宏吉急忙上前“嫂子，我们不是来讨债的。我们就是来问问老常去哪了，找他有点小事。”

    林宏吉平和的语气使得妇人也不再那么冷漠，她抬眼看着二人“走，屋里去吧！”

    掀开门帘，屋里的景象让二人万分诧异。屋子的四壁有些灰暗，屋里除了正中央的一个铁炉子之外，就剩炕对面靠墙有一个立柜，立柜也一片黝黑，中间的玻璃似是被打碎了，只剩四周还嵌在木头中的玻璃碴。屋内其他一切用具都放在地上，下面铺些报纸或是塑料之类的。这种光景，怕是六七十年代才有的，如今都九十年代了，哪家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哪家没有电视机，哪家没有一炕干净的被褥呢

    炕上两个孩子看着屋里有人进来，都翻过身，将下巴垫在枕头上，瞪大眼睛望着屋里的两个陌生人。

    “你们要找常忠信，问我我也不知道，他这出去一连好几天不见人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坐到炕上，给两个孩子盖紧被子，搓着他们脑袋，眼中闪着泪花，“我倒是希望他干脆死外面得了，省得再跟我们娘仨过不去！”

    青照听着妇人的言语，看着她脸上的伤痕，心想一定是老常赌钱输了家里的东西，还进行家暴，心中五味杂陈。不过自打见到妇人之后，他总觉得很眼熟，屋子里半晌没有声响，青照忍不住开口问道“嫂子，你认识赵昌兰吗”

    “赵昌兰那是我妹子，你问这干嘛”




第四十七章 熙熙攘攘之中
    林青照看着眼前这个伶仃无助的妇人，从她孩子的年龄可推测出，她的年纪不过30多岁，但是瘦弱萎靡得竟像是50多岁的女人一般。又想及大嫂赵昌兰的遭遇，之前也听闻过她大哥因病去世，不觉心中悲悯至极一家人怎么能支离破碎、受生活煎熬到这种地步！

    “嫂子，你妹子赵昌兰，是我大嫂，”怕妇人听得迷糊，青照又刻意强调了一句，“也就是我哥的媳妇！”

    “赵昌兰，我姑姑，我姑姑！”炕上的一个较小的孩子听到后，立即从被窝中跪起来，露出个大白肚。

    妇人一声呵斥，那孩子又钻回了被窝。接着她开始感叹起来“这些年，孩子他爹到处赌博，家里能卖的都被卖了。本来挺好的一个男人，不知道被哪个杂怂害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可怜了我的两个娃。一年的收成就那一些，要不是我硬抢回来一点，两个娃饭连个新衣服都穿不了。也就娃儿们的姑姑能隔一段时间来一趟，给他们带些好吃的，就前几天还来过一次呢。现在他们听到姑姑的名字，都高兴得不行！”

    看着妇人眼中汪着的眼泪快要流下来，林青照往自己的口袋中一摸，大概也就是不到一百块的零钱，塞到妇人手中“嫂子，说来我们也是亲戚，我身上就这一点钱了，你拿着吧，娃儿们太孽障了！”

    又简单聊了几句，青照便别过了妇人。来到院外，正准备上摩托车，妇人从后面追出来“小伙，有了常忠信的消息，记得跟我说一声啊！”

    “好！”青照一声叹息，伴随着摩托车“嘟嘟”几声后刺鼻的尾气，他们又准备赶往赵昌兰那里去了。适才在妇人屋里，青照听到妇人并不知道大嫂因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之事，免得再次引起妇人伤心，青照也没有说过多的话，仅仅是问了下大嫂娘家的地址，便准备过去，劝劝大嫂回家。

    赵昌兰娘家和她妹子虽在一个村，却并不在一个社，社又俗称队。就当地行政划分，一般乡下面是村，村下面是社。例如金城市荣昌县，下辖六闸乡，下面又有头闸村、二闸村……五闸村……一直到九闸村。一个村又包含很多社，多则有十几个，社便是最小的群居单位，常常一个社有几十乃至几百个户口，例如五闸村有一社、二社……十二社，即一队……十二队。各个村、社散布在祁连山麓底下，被黄石小山分割的每一块一望无际的平原，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棋盘上的棋子似的。棋盘上的线似乎是各村、各社之间的道路，又像是一块块田地间纵横的阡陌。村落间人们来往走动，串门、劳作或是买卖，便是这一盘大棋上棋子的走动。因为棋子的来回跳动，棋局才变得精彩绝伦，充满生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是牛马时代的描述；如今，机械、电器的广泛使用，使得十公里变得像是过去的一公里，以前十天需要干的活现在一天就能做完，人们看得越多、听得越多，想的便越多，做的也便越多。

    从妇人那个社到赵昌兰娘家的社，大约有八公里。只不过有两只轮子的带动，十几分钟的时间便到了。经打听后，林青照和林宏吉便进了赵昌兰家院子。

    看到赵昌兰，林青照说明来意后，不想旁边一男子当即便破口大骂“叫你妈和林青福来请我姐！我姐好好的一个人，你看看现在成了啥样子你妈妈怎么不念着我姐给你家干了多少活，孩子没了，不好好伺候着恢复也就罢了，还怪起我姐来！你小子赶紧滚蛋，看见你们林家的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旁的林宏吉被这铺天盖地的一骂，也恼火起来，和那男子险些起了争执，好在赵昌兰及时制止，双方才罢休。她将林青照和林宏吉让到沙发上，倒了茶，随后问道“青照，真的是你哥让你来叫我回去的吗”

    看着赵昌兰一脸期待，青照放开笑颜，说道“是啊！”

    “那林青福他自己怎么不来呢”

    “大哥，他——他不是忙吗”被这骤然一问，青照说得吞吞吐吐。

    “忙啥这都要过年了，能忙啥”赵昌兰瞬间显得沮丧很多，“你不用再哄我了，是你自己过来的吧”

    青照一听，慌忙站起身来“大嫂，我们今早去找常忠信，听她媳妇说你是她姐，就寻思着顺便过来看看你，请你回去。我哥当时也是一时冲动，再说我妈妈本身心地又……”

    林青照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昌兰的兄弟打断了“你们去找常忠信了找他干嘛，他欠你们钱了”

    “那倒没有，就是认识的一个朋友，找他问点事！”

    “朋友！”赵昌兰的兄弟“刷”地一下坐起来，“姐，我就说了，林家的都不是什么好人！竟然能和常忠信这种不忠不信的人做朋友，你们快滚蛋！”

    “把你的臭嘴夹紧！”赵昌兰冲着她兄弟一吼。

    “姐姐，你竟然帮着外人骂我！”赵昌兰的兄弟突然又恼了，“你说说咱家，有一个正常的人吗老娘现在吃喝拉撒都在炕上，我女人天天嫌弃，给我找事！大姐嫁了个赌博贼，家都败光了，那常忠信还骗我几千块钱。我说让大姐离婚，说了多少次了，她不但领情，还次次臭骂我是白眼狼，不孝顺。好，大姐家的事我已经不再管了。你呢在林家受了欺负跑回来，现在又帮着林家的人骂我。我这是造啥孽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便将林青照二人推搡出屋外了。

    二人悻悻而出，便骑着摩托折身回了乡上，此时差不多已经快接近正午。林青照先将林宏吉送到诊所，安顿他先换药，自己先来到街上，准备去初中看看，青苗是否要放学了。临近过年，乡上的街道两边，熙熙攘攘，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年货。鞭炮、灯笼、门神、碗筷、脸盆、花糖、瓜子等等各式各样的商品一应俱全，全部摆在支起来的台面上，红的、绿的、黄的、花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有搭着帐篷买卖衣服的，撑着铁架买卖牛肉的，扛着杆子捣台球的，分散在人群中间，俨然一副《清明上河图》的局部场景，不过，这动起来的车辆、人流，动起来的吆喝、讨价声，却是比纸面上的景象要活灵活现多了！

    趁着离十二点还有一会儿，青照也汇入人流中，来到一个小摊前，翻看着摊上的挂画。是买《伟大领袖》呢，还是《鹏程万里》呢，又或是《八仙过海》呢正细细端详着，忽一侧头，一个绰约多姿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第四十八章 金城日报
    只见她面对马路站着，身体斜侧，一直盯着对面的一家店铺，像是在等待某人似的。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臀部紧绷，下摆成喇叭状，彰显着两腿的丰腴和修长；一件黑色毛衣，扎进腰间驼色的皮带之中；两手拇指搭在牛仔裤的口袋上，四指外露，敲打着裤子，似是有些焦急。脖子上围着一条碎花围巾，围巾两端的毛穗地垂在胸前，轻轻被风掀起；外套一件白色大毛领的黄色上衣，拉链敞开，式样新潮又不失端正。单肩背着一个白色帆布包，包上画的大约是某个香港女明星。一头黑色长发自然散在后背和肩上，落落大方。有些绯红的脸颊上，鼻梁高挺，红唇微闭。其穿着，其打扮，其面貌，竟完全不像是属于这一块地界的。

    “买这个《大展宏图》吧！现在好多年轻人都讲究着能赚钱发家！”摊上的卖家一提醒，青照才知道自己看得有些久了。其实也并非是他见着了漂亮姑娘后眼睛挪不动，那是因为这个姑娘——是赵洁！见到昔日留恋的女孩此刻出现在眼前，他心中翻江倒海，矛盾极了。

    是上前打招呼呢，还是装作没看见

    忽地，赵洁目光往这边洒过来，生怕被她看见，青照慌忙将手中的《大展宏图》抽出来，右手高举，遮着自己的脸，装模作样地端详起挂画来。

    “小伙子，看这么久了，赶紧买了吧！”卖家又叫嚷起来。

    “好！”青照一摸口袋，突然才想起早上的时候钱都给大嫂的姐姐了，此时身无分文，“我忘了带钱了，先不买了吧。”

    “你没钱在这里一直瞅啥瞅，把我这里抖一堆，大街上看到个姑娘路都走不动！”卖家不耐烦地叫嚷着。

    哪知这一大声叫嚷，倒使得赵洁望向青照这边了。二人目光一碰，青照冲着赵洁尴尬地微微一笑，没想到赵洁也喜笑颜开，往这边走来。

    就在青照觉得不知如何的时候，背后一巴掌“青照！”

    林青照回过头，看到衣着笔挺，颇有范儿的尚向前立在眼前。他还没开口问话，赵洁已经过来，挽住了尚向前的胳膊。

    “李清照，摆弄字画呢”赵洁一开口，就拿着林青照开玩笑，这倒和她刚才站在那里的高雅范儿丝毫不像。

    “一见面就拿青照开涮，你俩是冤家不成！”尚向前也随即说道。

    “你俩什么时候回来的”青照拍了一下尚向前的肚子，“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现在这是要去哪呢，是要领着未来媳妇去家里，让爹妈瞅瞅吗”

    “哪有这么快！还在上学呢，谈婚论嫁的事还早！这不赵洁有一个寒假作业，说是要调研家乡的一个历史遗迹，我们寻思着去南闸乡的云露寺看看，听说这个寺庙从明朝开始，有些历史了！”

    “怎么不调研调研‘骊靬’呢，多好的主题！”青照问道。

    “‘骊靬’，我倒是想。只不过现在只有一些报纸、书本上的文章论述，又没有保存完整的历史遗留物，难度太大！倒不如去这云露寺，实地参观一遍，基本作业就能完成了！”赵欢回答道。

    “怎么去”

    “我本来想叫上我哥，让我哥骑摩托带我们去，哪知我刚刚去他店里的时候，嫂子说他骑着摩托出去了，看来今天是去不成了！”尚向前指着街对面的一家卖家电的店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