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陇上

    “那赵洁会不会有……”林宏吉插了一句。

    “有烟吗”戒烟许久的赵先见突然问起来。

    林宏吉取出烟给点上，赵先见长吸了一口，继续说道“那不会！赵欢其他事会干，但对赵洁，他一直是一个全力保护妹妹的哥哥。真要是赵洁遇到什么事，你们也能保护她。如果他找赵洁没什么特别的事，我想让你们当面给赵欢转达几句话。问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他爹爹妈妈都很想他，他妈妈等他都把眼泪流干了，他爹爹以后再也不会打他骂他了！叫他回来吧，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别再到处乱跑了……”

    一个看似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大老板，一个历经各种磨难而永远挺立的男人，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父亲，此刻两眼角的泪水已经滑到了脸颊。

    “有时候啊，看着你们俩，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样。你们都一般儿大，都一样的身子骨，我多么希望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是自己的儿子啊！可他偏偏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赵先见声音很小，却颤抖得如同他拿烟的手一般，“我这个当爹的，也是对不住他，从小没教好；临了到这样关键的时候，都不能去见他一面。我是有多想去找他跟他说说心里话啊……但是我没办法，县里受了灾，我这个事情不能再办砸了……来的路上，我写了一封信，要是他执意不回的话，就帮我把这封信给他吧！”说着，赵先见从怀里掏出了叠好的一沓纸，塞到青照手中。

    车厢里的空气依旧闹腾得十分活跃，欢声笑语依然连绵不绝，谁又能察觉到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在经历是做父亲还是做公事的挣扎之后，在车厢的某一个角落声泪俱下呢

    几声响亮久远的鸣笛后，下午三点多，火车停在了西安。下车后，赵先见立即往啤酒厂赶去，林青照二人也不敢懈怠，匆匆穿越过大城市的繁华，来到西安外国语学院门口。他们没办法进去，无奈之下，等着学生放学，才混进人群里进了校园。几经打听，方才来到学校操场两侧的大树附近，悄悄地来回逡巡。

    七点刚过的样子，赵洁穿着一条草绿色的白色碎花的连衣裙，背着书包，徘徊在两排树下。她看上去很不平静，走一会儿，就往四周张望；就连操场上打篮球的同学们突然传来的进球喝彩声，也会让她紧张地回身观察。

    林青照和林宏吉在高高的看台背后，一直注视着赵洁及周围的人。八点渐渐临近，赵洁显得更加局促不安。远处的二人看着手表上的分针一点点挪动，一格又一格，指针终于竖起来了！可是哪有赵欢的身影呢

    八点五分，八点十分，八点二十分……时间已经把暮色拽下来了，可赵欢依旧没有出现。赵洁也已不再走动，她站在原地，使劲往前面横着的路上望去——她有些失望了！

    操场上打篮球的喧闹声也消失了，暮色越来越沉。赵洁往远处看了最后一眼，准备转身回去。

    “小洁！”

    赵洁兴奋地回头，只看得赵欢左右两手各拎着一个差不多到他大腿处的鼓鼓的编织袋，上衣被汗水浸透得贴在身体上，喘着大气，站在她身后几米处。

    “哥！”赵洁激动地跑过去，抱着赵欢的肩旁大哭起来，“你去哪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第七十五章 真的回不去了
    面对妹妹突如其来的拥抱，赵欢惊了片刻，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竟忘了手里还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袋子。

    “我跑出来一趟实在不容易，又拿着这些东西，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半个多小时。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等不住已经走了呢……你要是走了，这两袋子东西我给谁去啊”赵欢勉强地一笑，将双手的袋子往上一提。

    赵洁的哭泣渐渐停止，赵欢迫不及待地将两个袋子依次打开“快看看哥给你买了什么东西！这一袋子全是衣服，夏天的冬天的，里面穿的，外面穿的，都是现在时兴的。小洁上大学了，懂得了穿衣打扮，哥就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再说了，小洁本来就这么好看，有了漂亮衣服还不把那尚向前给迷死了！”

    赵欢只顾翻着袋子里的衣服，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给赵洁看，却也没察觉到脸上的汗水全都滴到衣服上了！

    “还有这一袋子，这上面是两个毛毯，金丝绒的，来摸摸，盖上可舒服了！”赵欢仰头看赵洁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跑了好几条街才把这些东西买全的，你也不说高兴一些，嘟囔着嘴干嘛还有这下面，有好几本书，我也不知道买什么书好，就问那老板，他说哪个好我就买了哪个。你可要好好学习，我这就是没有一点点文化，才啥都干不了的……”

    “你是不是要走了”赵洁终于打断了他。

    赵欢似乎还在兴高采烈地抖擞着这些衣物，被赵洁突然一问，瞬间怔在原地“嗯，我要走了，我今天就是见你最后一面！”

    “去哪”赵洁追问。

    “去哪都行！”

    “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要爹爹妈妈了，你也不管你妹妹了”

    “不是我不管，我是没法管，没法管啊！”赵欢捂着脸缓缓蹲下，呜呜而泣。

    “哥，不就是不小心把加油站和林场烧了，能有多大罪过，干嘛一定要走呢你回去吧，跟他们道歉，他们都会原谅你的！回去吧……回去吧……”赵洁不住地摇着赵欢的肩膀。

    “小洁，我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赵欢站起身来，“这两袋子东西你叫尚向前来帮你拖回去。我走了之后，你自己好好上学，早早地当上你一直想当的记者——你忘了你的这个哥哥吧！”

    赵欢说完，转身便走，又被赵洁拉扯住。在操场旁边大楼窗户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赵洁不停地哀求自己的哥哥不要走，赵欢只是背对着她，紧闭双眼，头也不回。

    此情此景，全被不远处的林青照和林宏吉看在眼里。他们看着赵欢即将离去，便大步流星地赶来。

    就在赵欢挣脱赵洁的双手跑出去两步的时候，林青照一声大喊“赵欢！等等！”

    赵欢惊恐地回过头，双目一瞪，又连忙转身预备跑开。

    “你妈妈一直很想你，都病倒了！”林青照又一声喊叫。

    赵欢停下脚步，回过头，盯着赵洁。赵洁却是咬着嘴唇，来回摇头。林青照和林宏吉跨步上前，从赵洁身边走过，青照和赵洁目光相对，却并未言语，径直走到赵欢面前。

    “赵欢，你爹爹让我问你，到底发生啥事了，怎么到西安来了”

    “不要跟我提赵先见！”青照一问，不想引得赵欢怒气冲天。

    “你爹爹和妈妈都很想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想办法给你解决的。跟我们回去吧，别在外面跑了！”林宏吉接上说道。

    “怎么你们还想拿我回去”赵欢往后撤半步，摆出一个架势，“就凭你两个”

    “别误会，别误会！”青照连忙解释，“你爹爹妈妈是真的想你，你妈妈天天念叨你，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快回去吧！”

    “哥，别走了，回去吧……”赵洁也上前央求道。

    “对啊，你不能丢下自己的爹爹妈妈，还有赵洁，你就这么一个妹妹，你怎么也能忍心丢下她呢”

    眼看着赵欢渐渐有些动情，矛盾得紧蹙眉头。骤然间，两声洪亮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前面有警察，过不去了！”

    “只管往前走，能过去！”

    包括赵欢在内，在场几人哪里知道，躲在一旁观察赵欢兄妹二人的，除了很早就等候的林青照和林宏吉，在不远处高大的法国梧桐背后，还有另外两双沉沉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闪光。

    就在其他人以为是路人的声音时，赵欢却惊吓得失魂落魄，扭头就跑。

    林青照和林宏吉也几个箭步跟上去，青照奋力拽住赵欢的衣角。赵欢疯狂挥动手臂，挣脱起来。

    “赵欢，这里有你爹爹写给你的一封信，你好好看看！”青照尽最大努力将书信塞进赵欢上衣的口袋。

    还没来得及更多的言语，赵欢已跃出很远，只留急促的身影，越来越远。

    “你们来干嘛谁让你们来的！”赵洁大哭着，不住地推搡林青照。

    林宏吉在一旁阻拦“你爹爹也来了，他有其他事情，正赶过来呢！”

    “那他怎么不来，他怎么还不来……”

    月光如水，轻盈的冷色调并没有给炎热的夏日夜晚带来一丝凉意，燥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赵洁压抑、悲伤的情绪，久久不能散去。

    直到赵先见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时，赵洁才稍微平静下来。林青照二人详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说了一遍。

    “爹爹，我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赵洁的心结是非要打开不可的。

    “小洁，我也不知道啊！”赵先见嗫嚅着嘴唇，哽咽不已，“但愿——他以后能好自为之……”

    父女二人简单的几句对话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赵洁，尚向前呢怎么没见着”林宏吉插了一句，想要转移话题。

    “他啊，去北京了，今下午刚走的！”不想赵洁随即便开口回答，语气很是冷清。

    “是不是坐汽车走的”林青照一拍脑袋。

    “对啊，学校有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大吉，你想起来了没有我们下午进校门的时候，有辆汽车开出来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俩的名字，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还以为我们听错了。”

    “对对，想起来了!”林青照和林宏吉讨论得有些兴奋，但是赵洁似乎更加忧郁了。

    “他去北京干嘛了”赵先见问道。

    “谁知道呢我才不管他干嘛去呢！”赵洁又一句冷气逼人的回答。



第七十六章 金城欢迎您
    林青照和林宏吉随着赵先见回来时，五闸村的村民已经开始了忙碌的秋收。虽说赵先见这边的事宜也异常繁忙，但是大哥和大嫂离开之后，家里便少了两个主要的劳动力，几十亩的庄稼收割，林青照无法置身事外，所以便跟赵先见请假。赵先见自然是明白这情形，也便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青照到达荣昌之后，心情是格外愉悦的。彼时的西安，正是万分燥热的时节，然而往北跨过兰州之后，清凉之气便铺面而来。人们常说，我们的祖国宽广无边，乘着火车蜿蜒而行，从南到北或是从东到西，可以见到四季轮转的天地，也能见到冰与火演奏的乐章，事实果真如此，仅就在西北大陆上走一遭，就能感受到万千变化。走出去，见识真就不一样！

    此次在西安，赵先见带他们去汉斯啤酒厂，这让青照无比荣幸。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的所知所感比自己前半生了解的总和还要多——青照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梦里面见过的未来就在不远处。

    林青照哼着小曲儿回到家时，已经是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的时刻。他进了书房，刚刚将手里提的公文包在桌子一放，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林青星的抱怨声就起来了

    “你也知道回来啊！还以为你干啥大事去了，挣了啥大钱一样。庄稼不收了”

    林青照没有言语，又从背包里掏出两条烟，拿给林玉松“爹爹，西安的烟，‘猴王’，你尝一下这个咋样”

    林玉松笑呵呵地接过“去伙房找青苗去吧，她一直在念叨你。”

    青照进了伙房，见妈妈在切面，妹妹在烧柴，被烟熏得只抹眼泪“青苗！”

    “哥！”青苗高兴地跑过来，“听说你去西安了，好玩吗”

    “好玩，好玩！”青照从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牛津大辞典》。

    即将要上高中的青苗瞬间欢呼起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接过大辞典，小心翼翼地翻了几下，又将词典合上，轻轻抚摸着封面上的烫金大字“哥，以前我们班里就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词典，大家都借他的用，有了这个，我学英语就方便得很了。不行——我得好好包起来，不能让新同学知道我有这个词典，不然大家都借我的，也就一下子用旧了！”

    看着青苗爱不释手的样子，青照心里一乐“你个傻丫头啊，你不让别人知道，你自己咋用呢”

    “哦……对哦……”

    “再不要嘻嘻哈哈了，没火了！赶紧把锅烧开下面！”贾兰花已经开始催促。

    “妈妈，咋没见到青高呢”

    “他去南闸，帮他媳妇家干活去啦！”青苗欢喜地接到。

    “是吗”青照凑到跟前也添了一把柴火，“他们要结婚了”

    “嗯嗯！妈妈说前几天彩礼都过了。等庄稼收完，就给操办着结婚呢！你说你多久没有回家了，家里面啥事都不知道。”

    “那太好了！”青照激动不已，“这巧巧啊，真是个好姑娘，不管青高发生什么事情，对青高都一直这么好！”

    贾兰花径自下着犁面，脸上的喜悦也洋溢上来。忽又一声叹息“等收完庄稼，你去一趟金城吧，找找老大，让他和赵昌兰到时候也过来——你说啊，他们这说走就走了，快半年了，也不来个音信，都不知道英子现在成啥样儿了！”

    林青照踏踏实实吃了两碗犁面，第二天一大早，就随着父母上了地头。日近头顶时，远处一辆绿色的大车，转着前面巨大的带齿的轮子，将一茬又一茬麦子吃进它的身体里，缓缓而行。

    “那是啥啊”青照问林玉松。

    “康拜因！”

    “干什么用的”

    “说叫啥联合收割机。收庄稼快得很，把麦子吃进去之后，直接就能出来麦子粒粒。也不用打场，也不用扬场，就是一亩地要得钱多。等过两年，把你们的媳妇全娶上，任务完成了，到时候也叫这康拜因来康田。”

    今年的大麦，倒在地里的几乎都是瘪的，所以整体收成大不如去年。青照明显能感觉到，家家户户都怨气十足，当然对许岩松的指责也蒸郁一片。

    这一年的秋收，自然也不尽林玉松的意，不过好在青高马上要娶媳妇了，弥漫在家里的喜庆将这些不悦冲淡了许多。眼瞅着跟赵先见请的假快要结束，青照跟林玉松商量之后，便计划去金城市找大哥林青福。

    一早上，青照正准备出发，青高追出来“老四，我跟你一起去！”

    “青高啊，快要当新郎的人了，别到处乱跑，这个事我来跑就行，我们没跟你说，也是不想让你多操心。你多想点办法哄哄你媳妇高兴才是要紧的。”

    “我们都还很高兴哩！”青高已经坐到了准备发动的摩托上，青照拗不过，只得捎带着青高走。半路接了商量好同去的林宏吉，一行三人往乡上赶去。

    这几年中，坐车的人越来越多，班车的频次也越来越高。三人没等多久，就上了汽车。摇摇晃晃两个多小时，经过一个上面驾着两根巨大的、持续延伸的大管子的桥洞，一个钢管编制的大地球在映入眼帘，“地球”上五个红色大字“金城欢迎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着车窗外几个高高耸立的烟囱，喷吐着白烟，似乎要直上云霄，去和那蓝天下的白云一争缥缈辽远，林宏吉不由感叹“几年不来，变化真大啊！我记得十六那一年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戈壁滩，全是杂草，现在路也修这么平了，两边的房子全都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