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陇上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林青福和赵昌兰两口子远上金城谋生之后，林玉松和贾兰花也后悔不已，在青高的婚礼上，林玉松当众表达了自己的歉疚，自此以后，老大两口子和家人的关系逐渐缓和起来。林青福因伤住院期间，家人殷勤探视，几番下来，亲情回归，让人觉得甚为暖心。只不过，林青福因病耽搁了许多时日，现在一直忙着挣钱，否则这个当口，他一定会随赵昌兰一起回来。

    这两天，赵先见知道林青照纠缠于个人情感之中，他当然晓得年轻人的心思，索性给了青照几天假，让他去自己收拾心情，正好，青照便捎着赵昌兰回了家。第二天一早，青高的媳妇巧巧就做了早饭，滚的土豆米拌汤，馏的烧馍馍，拾了一盘清油炸的糖花子，还炒了过年时候留下来的猪肚、猪肺——似乎是想招待大嫂一番呢！青照起得晚一些，脸还没洗完，就听到贾兰花的叫喊

    “多大的人了！也不想着娶媳妇！上魏家魏三有个姑娘，问着出嫁呢，我见过那个姑娘，又有模样，又啥都会做，我已经找刘花香问过了，这次来了就跟我一起去瞅一下！”

    大清早听到母亲的这些催促，青照自然是心烦不已“哎呀！我自己有看上的，你再不要瞎操心了！”

    “啥瞎操心！催了你多少次，你倒是领来个啊！我找神婆子给你算过了，说你命里缺火，有几个姑娘已经像水一样淌掉了，今年是个旺年，你要是再不抓紧，等着打光棍吧！”

    青照听到什么“神婆子”，“姑娘淌掉了”，烦意愈甚，索性躲了出来。他走到家门口六干河上的石板桥，看见大嫂赵昌兰正往下走去，想必是一早去刘家的丧事上了。青照顺着六干河延伸的方向望过去，曾经石头堆砌的六干河，如今被水泥裹得整整齐齐，无论河壁还是河底，全都坦荡一片，若是涌进一股水流，一个猛子下去，前后左右滑动，似乎都停不下来！他脚下的桥，也建得甚为宽阔，凭着两侧的石栏眺望，倒也不失一种辽远之感。

    “嗯，这刘长乐修的河、修的桥还真不错！”青照心里正想着，却看见远处刘长乐的身影从墙角闪了出来。他似乎是堵在赵昌兰的面前，不让她进去。在刘长乐看来，焦慧秀之死，赵昌兰负有很大责任，加上本身他和林家有着较深的误会，此刻哪能允许赵昌兰去搅扰已经安息的焦慧秀呢

    看着刘长乐和赵昌兰争持了一会儿，青照正欲前去帮助大嫂，不想有一个老年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把将刘长乐拉到一边。青照远远地看着，这个老人的身材体型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而刘长乐也没有丝毫其他的动作，和那人攀谈起来。青照看着大嫂得以过去，便不再有过多的想法，可他哪里知道，这个“老人”正是逃窜中的金角。

    自从上一次在修河那段时间里，刘长乐被双角和金角又是威胁、又是勒索之后，他以为自己给了钱，这二人就会逃得远远的，自己就能独善其身。可事情远比他想的要难缠得多，他的一条腿扎进了这个泥沼之后，想拔是拔不出来了。

    看着金角又乔装打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刘长乐惊慌不已，问明来意之后，把双角引到一个草垛背后的水沟里，忍不住发起火来。

    “你们还想怎么样我背着那么大风险，帮你们这，帮你们那，能饶我一下吗”

    看着刘长乐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作大声，金角不禁笑出声来“刘书记，好人要做就做到底，你放心，这一次成了，我们不会亏待你的！”说着，金角从怀里掏出一条金链子，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这两天公安局在路上设了卡子，我们还有些货必须得送出去了，就明天走。这里的情况你熟悉，我们认识的也只有你了，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们要是能安全带着货到张掖，这些好处还能给你。你要是耍什么小动作——你知道的，我们要出事，你肯定跑不了！”

    刘长乐深知自己已经陷到其中，甩是甩不掉了，只想着尽快把这些是非人物送得远远的，思虑之下，便应承下来，二人便就此做了详细计划。金角临走前，将那个金链子放到刘长乐手中“刘书记，我们代老幺先谢过了！”

    焦慧秀的丧事现场，录音机正在一遍又一遍放着哀乐。刘长乐回到院子，见赵昌兰向刘长善述说着自己的歉疚，刘长善却只是不住地重复“都是我们自己造的孽啊！”他又看见坐在书房正对门下的刘文伟，依然一副悲伤的情绪。见此情景，他本想上去安慰一下自己的三叔，可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对哦！明天送他们出去，可以用三叔的车啊！我得好好想个理由……”




第九十三章 离别
    日头渐渐从头顶上偏斜而下，天上、树枝上那些怕冷的鸟儿都飞走了。但是偶尔还能看见麻雀在阳光下掠过，短暂的飞行后又落下，然后在地面上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它们蹦蹦跶跶，不去找个暖和的地方，为得是什么呢他们是在一直坚忍地等待着吗等待着春暖花开时，那些曾经在一起的鸟儿飞回来相聚吗来年它们还会相识吗

    林青照站在梯子上，敲打了一番，将那块四四方方、朴素而又热烈的招牌取下，递到在下面扶着梯子的楚于梦手中。她用手抹了一把招牌上的灰尘，瞅着那微微有些褪色的四个红色大字“家电维修”，说道“我妈妈说这自从这个招牌挂起来后，我们在荣昌就相当于有家了。所以走的时候这个招牌也要带上，就像是我们一家五口还在一起的样子。”

    往事历历在目，楚于梦又动情起来“你看，现在招牌上的字都皴了，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刷过这四个字了！以前我爹爹腿好的时候，每隔一两年就刷一次，把红字描得红红的，把白底染得白白的，当时我还跟他一起刷，他说牌子亮堂了，精神也就亮堂了，生意也就亮堂了……”

    “真的非要走吗”林青照又重复起来。

    “青照，不要再用这句话动摇我了。我还有妈妈，还有弟弟，我不能这么自私。车等会就来了，装上东西，我们都要走了。或许——这一次分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就不分开啊！干嘛非要分开呢为什么要分开！”青照满脑子的痛苦早已经将他的理性驱赶完毕，此时的他只是机械地帮着楚家的忙，稍微听到一两句楚于梦含有不舍之意的话语，他似乎就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似乎就获得了巨大的希望。

    屋子里里外外，大包小包全都码在一起。街坊邻居、同事好友都在凄伤的离别情绪中述说着最后的不舍与留恋，在低沉的声音中，他们坐在一起，等待着大车的到来。

    终于，门外响起的卡车的停车声，宣告了这一时刻的到来。大家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帮忙抬东西装车，唯有林青照斜靠着门框，眼神凝滞，他的心思就像刚才飞的麻雀一样，只不过，这只麻雀是飞在一片被大火烧毁的、乌烟瘴气的、焦黑杂乱的森林里，急迫、惊恐、迷茫，而又不敢停歇。

    “林青照，我要走了！”楚于梦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青照回过神，一把抓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周围人的注视下，楚于梦羞极了，想挣脱出来。好一会儿，青照才忽地一下松开手，目送着楚于梦上了车。

    汽车渐渐挪动起来，青照看着楚于梦向他招了最后一次手，她的脸庞便消失在了汽车中。

    猛地一下，林青照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于是追着汽车往前冲去“等一等！等一等！”。汽车越跑越快，他也越跑越快。追赶的距离却变得越来越大，但他的脚步却没有放慢。一不小心，一个趔趄，青照摔倒在地。趴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卡车转过鼓楼，消失在视野中。

    林青照收起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站起来，折身往回走。可刚踏出几步，背后一个异常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喊他“青照！”

    青照回过头，只见楚于梦跑到了他面前。

    “不走了吗青照勉强一笑。

    楚于梦闭着眼睛微微摇头。

    “我这里有个玉镯子，你一定要留好啊！”青照往口袋中一摸，取出一个洁白的绸布袋子。他打开上面簇起来的红绳一看，哪知里面的玉镯子竟然断成了好几节。

    青照不由得一声自我冷笑“看来，这镯子也是圆不起来啊！”

    楚于梦从青照手中取过袋子，将断掉的玉石小心翼翼地溜到自己手中，温润的玉，显得是那般晶莹剔透、洁白无瑕。“青照，这上面刻了字，是啥呢”

    “哦，我刻了两个电话号码，我怕你以后找不到我了！”

    楚于梦谨慎地收好玉镯“青照，认识你我很甜蜜，很开心，谢谢你！”说着，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一下林青照的脸颊，转身跑开。

    林青照怔在原地，看着楚于梦的背影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鼓楼的棱角处。他心中的潮又一次涨了起来，一点点地抬高，却没有丝毫降下去，或者是宣泄出来的意思，只是不住地把他的胸腔填起来，把那剩下的一点点的空间和自由全部吞噬了去。这已经不是悲痛了，这是一种不知所措、不想逃离的窒息。

    明明互相爱慕，明明这般留恋，却不得不分离，不得不走向陌路。这恐怕不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以表达的，也不是“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可以描述的，这些句子有这么多具体的意象，似乎都是可以明明白白看得见的，看在眼里的东西，怎么能足以表述青照此时极其复杂、极其缠绕的心情呢

    林青照此时哪能注意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动也不动，不知有多少批来来往往的人向他投来奇异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条等待主人归来的大狗一样。他当然也不知道，楚于梦转过墙角后，扑在墙面上呜咽得有多痛彻心扉，她的指甲几乎要在那沧桑的砖上抠出痕迹了。他更加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刘长乐开了刘文伟的车，塞了一车满满当当的“货”，载着双角和金角也往张掖逃窜而去；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后，楚家的车或许便和刘长乐一行人交汇，在这些歹人面前，楚于梦会受到欺侮吗

    自此一别，人各一方，或许他们就只能相忘于天涯了。关于楚于梦的一切，林青照都无从得知了，哪怕是他心爱的姑娘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歹徒，林青照再也无法守护了！



第九十四章 高材生
    楚于梦的离开，对青照而言，就像一个原本时常能随风而兴的湖泊，渐渐变成一片从不荡漾的寂静的水湾。与之对应地，他的心似乎也是被窖藏了一样，现在所有的事情，他只是靠大脑做机械的支配。没有了过多的情感，对待现在麦芽厂的工作，他反而显得更加专注，也更加有成效。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及赵先见的带领下，各方人员团结一致，焚膏继晷地劳动工作，天气转暖后不久，荣昌麦芽厂便破土而出，坦然而卧。随后，大家紧促的步伐仍未停歇，在麦熟之前，基本的生产线也初步成型，麦芽厂开始进入小规模的试运营阶段。

    在整个建设的过程中，林青照没了感情上的羁绊，便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之中。除了在某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以及某些月色静谧的夜晚，青照心中能浮起关于楚于梦的浓烈的思念和伤感，总体而言，充盈的工作，使得他充满斗志和憧憬。

    这段时间里，他也不曾回几次家，因为母亲贾兰花让他“赶紧瞅姑娘”的催促实在觉得心烦。不过除此之外，家里倒是喜气洋洋。大哥和大嫂回来过一次，是听说林青高的媳妇巧巧和林青星的媳妇王桂琴都怀孕了，这真是喜上加喜，他们买了好些东西回来瞭望。虽说是很近的亲人，可时隔一段时间，又远道而来，这种亲切倒是多了一切不同寻常的韵味。

    不过贾兰花倒是对王桂琴的怀孕之事焦虑不安。一方面，他想尽快让二儿媳妇生一个大胖小子，另一方面她又在担忧王桂琴再生一个姑娘可怎么办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王桂琴这是二胎啊，计划生育现在这么严，该怎么躲过全村人的眼睛呢即便是将来生了，该怎么养呢，又怎么逃罚款呢种种这些问题，林青星也是日夜思索。办法倒也有一个现成的，只不过他还没跟贾兰花仔细商量。可谁又能想到，这个盘算已久的办法，在将来又要酿出一场悲剧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撇开家里的杂事先不谈，这几个月中，林青照和林宏吉在陇上、陕西、江苏几地之间奔走了几趟，为麦芽厂的建设，着实出了不少力。单就说麦芽厂生产线的建立，从选麦到浸麦，从发芽到干燥，再从制麦到最后的装袋，几个大的工序所需各类设备的安装调试，很大部分工作都是由他二人协调各厂商完成的。毕竟其中涉及到的工艺制程较为复杂，所以为稳步高效地推进工作，他们不得不加大气力学习，涉猎知识层面较为广泛，所以干一番下来，他们自身成长不少。纵观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就像是荣昌县的变化，甚至是陇上的变化一样。如果用唯物辩证法来解释，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大变革大发展，主导着我们每一个人良好的发展和成长；我们每一个人的奋斗、拼搏和探索，也促进着我们以更加积极的心态，更加强大的本领去开创新的局面！

    转眼间，又到了秋收的季节。与去年明显区别的是，今年荣昌县大部分的农民获得了一个大丰收。不管是种植了大麦的，还是种了小麦的，又或者是两者兼种的，都收的粮仓满满。真正值得一部分人兴奋的是，今年的大麦不仅产量比小麦高百分之二十五，而且价格也高几成，卖的钱折合下来，大麦的收益几乎比小麦多了一半。这一次，老百姓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经济作物”带来的好处。几乎是铺天盖地的，人民群众对县政府、对大麦的信任度明显提升了上来。这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终于使得荣昌县改良经济结构的战略规划迈出了重大的一步。虽说与计划时间慢了一年多，但所谓千磨万炼更坚韧，在曲折中，所有的劳动者才能行稳致远。

    秋收时节，也是学生们放暑假的日子。在这个暑假，林青照和林宏吉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尚向前。那是一个毫不燥热的下午，虽然大家都在各自的空间里忙忙碌碌，但空旷无边的天地间，树在亲昵，鸟在啁啾，空气在游荡，总体还是十分悠然。

    林青照和林宏吉正在办公室整理大麦进货的相关手续资料，却看见尚向前文质彬彬地走进来。他穿一件蓝色牛仔裤，末端是一双洁白的旅游鞋，上身搭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olo衫，一副青春洋溢却又不失成熟的打扮。更别说他白皙的脸庞上头，那一撮卷了几圈的头发了，现如今已被条理地侧分到一边。得体的穿着，文雅的举止，处处透露着一个知识分子的高素养。见此情景，林宏吉率先调侃起来。

    “哟，这是谁家的大少爷，这跟丢进水池子了洗了一样！”

    “大吉，你说啥呢我来找一下赵洁！”看样子，尚向前已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们之前的这种玩笑了。

    “哎呀！你这都多久没见兄弟们了，一见面也不说有多想，上来就找姑娘，我们这里又不养姑娘！”林宏吉没察觉到尚向前言语间的变化，仍旧说着玩笑话。

    “向前，越来越有高材生的范儿了呀！”林青照先是由衷地一句夸赞，又问道，“你找赵洁，不去她家里，来这里干嘛咋了，看上去你有很要紧的事啊”

    “我去她家了，没找到。她妈说让我来这里看看！”

    林宏吉依旧不放过这个趁机逗笑的机会，便打断“咋还叫她妈她妈的呢那快是你丈母娘了！”

    “大吉，不是你想的那样！赵洁已经不理我好长一段时间了。我过两天又要去北京学习，就是临走前跟她说一声，免得她误会。”

    “误会这能有啥误会的”

    “青照，你不知道啊，我可能要出国留学去了，不然我一次又一次去北京干嘛，就为着这一天做准备呢！赵洁总以为我出国之后就不回来了，就不再找她了，可我压根就没这么想过！”

    向前出国之事着实惊到了面前二人，他们一直都知道向前学习成绩优秀，却不知道竟是这般优异！出国这是只有在电视上发生的事，连梦里大家都不敢去想！听及此处，他们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青照想了一小会，说道“向前，不是说赵洁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是事实就是这样啊。你出去一趟，最不行也得几年时间，谁知道这几年里会发生啥。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们都能等得住，可你留学回来之后，你会去哪呢，赵洁又会去哪呢，真的能到一块儿了吗最重要的是，出国留学，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又是多么大的好事，赵洁她不可能自私到不让你去吧所以她才躲着你。这赵洁啊，想的还是很成熟啊！”

    不想青照话音刚落，赵洁竟然从外面进来了“你们几个人啊，就躲在这里说我坏话，我全都听见了！”



第九十五章 底下有乾坤
    赵洁从家里出来后，一路晃悠，来到荣昌麦芽有限公司，想找林青照和林宏吉和她一道去做一个实践活动。刚到他俩的办公室门口，就听到尚向前也在这里，还在议论和她的一些事，于是就在门外听了一小会儿。不过听到林青照的说辞，真是恰到她的心坎里，又怕他啰啰嗦嗦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于是索性进来了。

    尚向前一见赵洁，激动地跨到跟前“洁，我大后天要去北京了，只能等学习结束，回西安之后在找你！”

    “你去就去啊！要好好努力，将来我们家乡还得靠你增光添彩呢！”赵洁这话并没有寒碜他的意思，反而包含着满满的祝福。

    没等向前回话，赵洁有开口了“林家的两个小伙子，我来看看你们忙不忙，有个事想找你们搭个伴儿，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