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苍梧宾白
闻衡摇头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北斗浣骨神功》,更没有这部武功秘笈。”
“啧。”都到这个份上了,他的口风仍是一成不变,那人脸上轻松的神色终于褪去,浮现出不耐烦的怒意,吓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交出秘笈,你们两个就一起上路吧!”
如今的局面是闻衡与薛青澜被人为地分隔在两处,不能联手对敌,薛青澜被六个人团团围住,闻衡独挡八人,呈现一边倒的碾压局面,便是各派长老掌门一类的人物,初经苦战,又在这许多好手的围困之下,也难能瞬间脱身而去。
闻衡垂剑而立,忽然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果然不错。”
这话大有临了终悟的意味,身边几人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都暗忖道:“死到临头,这厮果然要口吐真言了么?万一他交代出了《北斗浣骨神功》的下落,待会儿必定要将旁人都除去,方能独占神功。”
但再往深里一想,又心惊道:“不对,我既然有此打算,其他人也能想到,说不得谁还藏着后手,一会儿动起手来,我不能一味冲在前头,须小心防备后面这些人。”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门派地方,今夜会埋伏在这里纯属偶然撞见,事前并没有商量过,因此看起来虽个个都想要闻衡死,但实际上人心不齐,尤其里面还有几个自作聪明的人,见闻衡已是囊中之物,就开始打后面分赃的主意。挑拨这一帮乌合之众内讧简直不需要动脑子,闻衡光看他们的神情都知道谁心中已经打好了算盘。
他要的就是这一刻的犹疑退缩,当下擎剑在手,展臂直扫出去,银光如满月,唰然成圈荡开。短短一瞬,众人均感面上一阵冷风吹过,幽凉剑气逼得人毛发立耸,这一剑快得人来不及眨眼,他们还没看清那鬼魅般的剑尖落处,喉头便先爆出一蓬血花,直挺挺地仰面摔了下去。
八个人同时向后倒下,像以闻衡为中心开出了一朵花,鲜血还在半空喷溅,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落在杀手们死不瞑目的脸上,将整片山道染成赤红的修罗地狱。
而闻衡就踏着这遍地鲜血自半空飘然而落,右手剑斜指地面,雪亮的白刃上却只有一滴殷红的血珠,欲落不落地悬垂在剑尖上。
无边血气冲天而起,一道紫色电光倏然撕裂苍穹,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在山道上方轰然炸响,仿佛整座越影山都在这天雷威势下瑟瑟颤抖。这场面恐怖得近乎惨烈,已完全不足以“惊心动魄”形容,换个稍微胆小一点的人来能当场给他吓死。
薛青澜反应神速,见闻衡那边再无后顾之忧,当即放开手脚杀上前去。他的剑法学自闻衡,又杂糅了一些用刀的习惯,开合间法度严谨,不失刚猛,此时以一敌六,剑招源源不断地使出来,竟是气力绵长,毫无疲色,显然方才停手不过是佯作体力不支,用以松懈敌人罢了。
那围困薛青澜的六个人原本是志得意满,以为今晚必定得手,谁能想到闻衡一剑竟威力如斯,一转眼将八个好手杀得干干净净。他们心中底气既失,脚下便如无根之萍,再对上锋锐难当的薛青澜,根本无从抵抗,想跑都跑不了,几个起落间就被砍翻在地,捂着伤处痛呼大骂不止。
薛青澜被他们聒噪得心烦,恨不得一剑下去落个清静,只是为防闻衡还有话要问,才没痛下杀手,仅仅封住了几人穴道,令其不能动弹出声。
一场恶战之后,近二十个杀手没有一个还能好好地站着。薛青澜剑归鞘,走向闻衡,见他沉默地伫立在萧萧夜风中,目不转睛地望着遍地尸首,是自觉出手过重,竟将这八人尽数毙于剑下,心中一时难以承受,因此生出了自责悔愧之意。
薛青澜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强行将闻衡转了个身,叫他看着自己,坚定道:“衡哥,这些人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今日若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咱们。”
闻衡不是第一次杀人,但的确是第一次杀这么多人。他与人交手的经验很少,多数都是拿山水木石练手,因此不太能拿捏得准轻重。那一剑灌注了他八分内力,为求稳妥,他瞄准的又是最薄弱的喉咙部分,能开山裂石的剑锋划破人体肌肤,就像刀切豆腐一样容易。
“这一招叫做‘雨急疏花’。”闻衡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对人使出来,手下失了分寸。”他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却对上了薛青澜的眼神,蓦然住了口,片刻后自嘲地苦笑一声,摇头道:“算了。”
“我知道。”
薛青澜盯着他,认真地道:“衡哥,你心里其实不想杀他们,但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找借口,我知道,我也信你。”
闻衡其实心里一直没有从刚杀完八个人的麻木中缓过劲来,直到听了薛青澜这句话,才微微讶异地抬了一下眼,从深沉梦魇中陡然惊醒,眼中逐渐恢复了温暖的神采,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事,别担心。”他伸手抹去薛青澜脸侧不小心溅到的小血珠,顺手在他后颈处自上至下捋了一把,像是安抚他,也藉由这个动作缓和了自己的心绪,“好像要下雨了,咱们回罢。”
薛青澜道:“还有几个活口,你不再问几句么?”
闻衡略一沉吟,提着剑走到委顿在地的几个杀手跟前,问道:“那个发出悬赏令的人是谁?”
薛青澜反手倒握长剑,以剑柄在几人后心处轻敲,解开穴道。那几个人早被他吓得肝胆俱裂,自知生机全在这人一念之间,因此见闻衡发问,并不敢隐瞒,只能不住摇头道:“闻公子饶命,我们真的不知道!”
这个回答倒在闻衡的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道:“好罢。”
春风度剑 第53节
薛青澜见他不再说话,走过来问道:“要灭口吗?我来。”
其中一个杀手大约是自觉必死无疑,不屑求饶,反而凭空生出一股勇气,对闻衡大声怒斥道:“姓闻的,你明明就练过《北斗浣骨神功》,为什么不敢承认!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秘笈!”
闻衡无奈道:“的确没练过,你都快要死了,我作甚还要骗你?”
那人哽了一下,却还不依不饶,喘息道:“你……那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世上除了《北斗浣骨神功》,怎么还会有这样威力无匹的剑法!”
闻衡听了这话,忽而瞥了薛青澜一眼,才摇头道:“这个不能告诉你。”
那人气得无计可施,干脆一闭眼假装自己已经死了。薛青澜疑惑地看着闻衡,极低声地问道:“衡哥,那不是你自创的剑法吗?为什么不能说?”
闻衡将指腹压在他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不是不能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低头对那合眼等死的杀手道:“这满山尸首看着不像话,我留你们一命,你们将这些尸首就地掩埋后,就自行下山去罢。”
薛青澜在他身后不赞同地提醒道:“衡哥,斩草除根。”
闻衡回手拉住他,低声道:“他们错不至死,你就当结个善缘,放他一条生路。”
薛青澜冷飕飕地盯着那几个人,灵光一闪,计上心来,看似是在问闻衡,实则语带威胁地道:“要是他们存心报复呢?”
几人忙赌咒发誓,高声求饶道:“薛护法饶命!我们一定死守秘密,绝不敢在外头胡言乱语……”
薛青澜嗤笑道:“奇了,我竟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要‘死守’的秘密,你们这是打算要挟谁?”
几人对视一眼,忙改口道:“小人愿听凭薛护法驱使!”
薛青澜这才满意,道:“我要你们连夜离开中原,即刻前往海外,终身不得回归故土,否则现在就到地下去与他们作伴罢!”
他的用意极为明显,几人大骇,喃喃道:“那我们……我们不就成了……”
薛青澜道:“不错,你们刚刚是怎么威胁闻公子的,那就是你们以后的处境。不过我好歹给了你一点准备的时间,相比之下,已经称得上仁义了。”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胎瓷瓶,从中倒出六枚碧绿的小药丸,托在掌中,在几人面前蹲下身来:“好了,选吧。愿意活命的,就吃了这药远走高飞;不愿意的,就地了断,等着别人来给你尸。”
薛青澜年纪轻轻就稳坐垂星宗护法之位,除了武功过人之外,还有一手不亚于其师薛慈的使毒功夫,在江湖黑道上颇有名声,一人颤巍巍地问:“这是什么药?”
“天香积花散,服之令人肌肤生冷,喜暖畏寒,你们吃了这药,便要终生远离北方,在南方温暖之地安家。”薛青澜道,“吃不死人,放心吧。”
六人面面相觑,在逃命流亡和束手就死之间摇摆不定,薛青澜没那么多耐心,催促道:“我数三下,再不选,你们干脆一起死了算了。”
其中四人看来实在怕死,立刻抓起药丸往口中送去,另外两人见状,不由得也心生动摇,默默取过药丸吞下。薛青澜拍拍手,微笑道:“这就对了。过半个时辰,你们身上穴道自然会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往后若再被我撞见,就别怪自己命薄了。”
他恐吓完毕,扶着膝盖站起身,对闻衡道:“咱们走罢。”
两人身影飘飘摇摇消失在黑暗的山道尽头,那六人委顿在地,长吁短叹片刻,忽觉脸上一凉,豆大雨点从天而降,很快将他们浇了个透,其中一人突然道:“咦,我身上忽然有了些力气,可以冲开穴道了。”
余者听他这么说,各自试过,果然服药之后丹田内息充盈,很快便冲开了穴道。六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一人踌躇道:“难道咱们真要听那小子的指示,替那姓闻的背锅?”
另一人道:“那怎么办,现在追上去把他们杀了?”
这些人都是久入江湖的亡命之徒,立誓后反悔早已是家常便饭,才不怕什么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可杀心刚起,其中一人忽然打了个寒噤,哆嗦道:“哎哟,好冷!”
大雨来势虽凶猛,但毕竟是夏季,再冷也不可能冷得像突降大雪,可这些人却感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直蹿天灵盖,雨水打在身上,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都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牙齿格格打战,惊恐叫道:“好冷!好冷!冻死我了!快走!”
几人此时方知薛青澜逼迫他们服下的药究竟有多么可怕,这下连最后一点反抗的心思都熄了,顾不得打扫战场,匆匆忙忙地冲下山找地方避雨去了。
闻衡与薛青澜自然也没能幸,刚进湛川城就被大雨淋了个正着。好在没剩下几步路,两人冒雨回到小院,闻衡把杂役叫起来烧水,打发薛青澜去沐浴,自己也洗净了一身的雨水血污,换上干净衣服,坐在房中出神地想着心事。
薛青澜推门进来,见他发尾还在滴水,将身前白单衣洇湿了一块,便走过去将乌黑长发拨到身后,用布巾反复拧干,再用手指梳理整齐。这样一件小事,他做得十分认真,同今夜在山道上那个冷酷的魔宗护法完全判若两人。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听见闻衡问道:“青澜,你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愧是衡哥,”薛青澜扶着他的肩头笑道,“你猜出来了?”
“惭愧,我也是刚刚才想到。”闻衡叹了口气,“凭你的聪明细致,不会留下那么大的空子等着他们来钻。”
薛青澜俯下身来,双手绕到他身前,懒洋洋地趴在闻衡左肩上,在他耳畔道:“用的是薛慈给秦陵的药方。那药吃了后能大幅提升内力,让人武功变高,但动用真气后就会浑身发冷,如果不靠解药压制,除非他们一辈子不动手,否则哪怕躲到火焰山去,最多也只能活十年。”
如此一来,就算这些人背弃誓言、回到了原来的门派,武功突然长进也会引起别人猜疑,他们这边再派人放出风声,到时候黑的说成白的,他们没锅也要背一口黑锅,闻衡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闻衡垂下眼帘,看到他清瘦修长的手在自己胸前晃荡,便伸手握住了,叹道:“难为你了。”
薛青澜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似乎藏着某种低沉意味,心头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强笑道:“这有什么……你怎么突然跟我生分起来了?”
闻衡没接他的话,忽然没头没尾地道:“青澜,你有多久没回垂星宗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轰然炸响的惊雷,霎时把薛青澜给劈懵了,他像是没听清一样喃喃问:“什么?”
闻衡稍稍侧身,将他拉过来抱在了腿上,几乎是用哄的语调,极尽温柔耐心地说:“你先回去,等我把这件事解决了就去接你,好不好?”
“不好!”薛青澜猛地起身推开他,怒火瞬间烧红了眼睛,“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让我走?”
“留在我身边很危险的,”闻衡似乎对他的抗拒早有预料,并不以为忤,仍然朝他伸出手去,“你也听到了,接下来会有很多人为了赏金和秘笈来找我的麻烦,不是每一次都会像今天一样顺利。”
薛青澜急火攻心,已经吼不动他了,闻言气得连连冷笑:“今天我们两个人都差点折在里头,日后围攻你的人只会更多,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在这儿等着他们来摘你的脑袋吗?!”
“当然不是。”闻衡道,“我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不会坐以待毙。但是青澜,有些风险我一个人敢冒,却不敢让你跟着我一起被卷进去,明白吗?”
“你别来问我!”薛青澜抢上前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恨声道,“我才应该问你,闻衡,你究竟明不明白,我了多大的力气才等回了你,最差的结果不就是死吗?我们死在一处有什么可怕的?”
“傻子,只不过被几个小毛贼惦记了,又不是生死决战,犯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吗?”闻衡叫他泛红的眼眶烫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伸手把薛青澜拉进怀里,无奈地道,“我要的同生共死可不是这种,咱们就算死在一处,也不能便宜了他们啊。”
“听话,你暂且回垂星宗避一避,倘若需要帮手,我自然会想办法联系你。”闻衡一下一下顺着他脊背,“上次在司幽山论剑大会,你还是自己偷偷跑的,后来我不是也给你递了信么?”
薛青澜默不作声地听他哄了半天,最后终于不犟了,咬着牙问道:“衡哥,你说句老实话,如果我执意不走,你是不是打算用别的办法把我送出湛川城?”
闻衡一时无言以对。
沉默无疑是最确切的答案,薛青澜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推开闻衡的怀抱,冷漠地转身向外走去:“不劳你心,我明天就动身。”
第90章 背刺
闻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隔壁传来“咣当”的摔门声,心下稍定,起码薛青澜没怒火攻心直接离家出走,还知道去隔壁跟他闹脾气;但是怎么委婉又不伤感情地劝他离开,又是个横亘在闻衡面前的天大难题。
他有一万种私心不想让薛青澜离开,而唯一的理智却逼迫他不得不做出选择。眼下的情况已十分明了,他即将面临无数阴谋野心家的追杀,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头一件事就是要抓身边人来威胁他。如果薛青澜继续跟他同在一处,很快就将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而且两人过从甚密,势必会见疑于垂星宗众人,万一自己哪天真有不测,薛青澜将垂星宗和半个江湖的人都得罪通透,到时候谁还能庇护他,还有哪里能给他一个容身之处?
因此依闻衡看来,薛青澜是非走不可,不光是他,连自己也要马上离开湛川城,以拖累了范扬和鹿鸣镖局。
昔年流亡途中的痛苦与遗憾,绝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闻衡站在榻前,弯腰去抽出床头柜子的小屉,从里头摸出一个锦囊,似乎是踌躇了片刻,才放入怀中,转身朝外走去。
书房没有落锁,闻衡推门入内,但见室内烛影幢幢,却静悄悄地不闻人语,再往里间榻上看去,薛青澜正和衣而卧,故意背对着他在负气装睡。
闻衡心中一时好笑,一时又觉不忍,只装作看不出的样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准备带回隔壁。薛青澜本来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打定主意闻衡不回前言就绝不与他和好,谁知这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闻衡已宛然若无事发生,还知冷知热地抱他回去睡觉,相比之下,就显得他格外不懂事,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要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冷战不理人。
认真说起来,其实他们谁的想法也没错,甚至都是抛开了自身安危,把对方的性命当做至高至重,可偏偏造化弄人,情难两全,有时候越是想要风平浪静长相守,却越是被漩涡裹挟,激流推搡,身不由己地走向另一条岔路。
薛青澜被闻衡稳稳地托抱着,想到明日一别,吉凶难测,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纵有天大的火气也熄得一干二净。他心中酸痛难禁,忽然伸出手去勾住了闻衡的脖子,一侧身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
闻衡被他攀扯得低了下头,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服软,笑道:“没事,你可以接着生气。”
这温柔简直叫人又爱又恨,他曾无数次从中得到慰藉,也不止一次被它弄哭,而闻衡却毫无自觉,至今犹在用这把软刀子在他心尖上来回划拉。
“不走不行吗?”
闻衡转进卧房里间,躬身将他放在柔软的被褥上,温和但不容违拗地回答道:“别的事情,一万件我也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不行。好了,折腾了一晚上,该睡了。”
说罢他直起身放下床帐,弹熄了灯。薛青澜慢一步去抓他的衣袖,却握了满把空,只听见帐外传来衣料摩挲的细碎声响,片刻后身畔微微一沉,闻衡解去外袍上得榻来,拎着锦被一角展臂将他囫囵裹进怀里,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背道:“睡罢。”
薛青澜还欲争辩,一抬头,却借着夜里朦胧的微光,看见闻衡略带倦意地虚阖上了双目。想来今夜发生的一切,还有山雨欲来的明日,内忧外患,都是他心头一层一层的严霜,说是睡去,其实哪能睡得着,连闭目养神时眉头都会不自觉地蹙起,额心浅浅竖痕犹如一道抹不平的伤痕。
闻衡这人心思一向很深,往好了说是“思虑周全”,不好听点就是只相信自己,别人一概靠不住。薛青澜无疑被他分在了“靠不住”的那一批里,而且是特别棘手的那种,所以闻衡不光要为阴谋诡计操心,还得尽周折把身边亲近的人都安顿好,以被敌人抓到空子,以软肋来反制他。
冯抱一已经够令人心烦了,难道他还真要不管不顾地继续闹下去,让闻衡在外敌到来之前,先被自己人折磨得疲力尽?
薛青澜盯着他俊美深邃的轮廓,无声地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抵抗,整个人的身形都软下来,仿佛畏冷一般,更深地依偎到他怀中去。
闻衡不必睁眼也能感觉到他的软化,知道薛青澜这是自己想通了,不再执意要留下,可总还是有些不甘心,所以才加倍地亲近他,好以此来弥补即将降临的漫长分别。
可是这样与饮鸩止渴又有何异呢?
闻衡在一片昏昧幽暗中低下头,嘴唇擦过他柔软的发顶,心中暗道:“无论如何,这一次绝不会再像四年前那样,留你一个人独自苦守。”
次日闻衡醒转之时,身畔床榻已空无一人,他半梦半醒间伸手摸了个空,心脏倏地乱跳了两下,猛然从床上惊起,想也不想地脱口叫道:“青澜!”
“哎,在呢。”
薛青澜衣着整齐,应声从外面走进来。他把手中端着的茶盘放在一旁小桌上,屈身坐到床边,脸色虽是淡淡的,语气中却颇有几分揶揄:“一大早叫我做什么?”
闻衡昨夜不知何时睡去,今早醒得有些迟了,竟然没听见薛青澜起身的动静,再加上他刚才起身起得急,此刻眼前直发黑,双侧太阳穴突突跳着疼,只凭着声音来处一把攥住了薛青澜的手腕,确认他在,一身炸起的毛才算倒下去:“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薛青澜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坐过去替他揉着太阳穴,低声道:“要赶人走的是你,怎么现在又怕我走了?”
闻衡勉强扯了扯嘴角,到底没能笑出来,变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是啊。”
薛青澜的手顺着他脸颊滑落下来,按在闻衡心口,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忽而郑重问道:“衡哥,你这次对上冯抱一,有几成把握能全身而退?”
“怎么,”闻衡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彻底胜过他么?”
薛青澜道:“若你有彻底赢过他的把握,就不会这样急吼吼地要我走……你也不必故意来宽我的心,我说了要走,就不会反悔,只是你要对我说一句实话,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闻衡凝神注视他良久,一手捧住他的脸,拇指从薛青澜眼底缓缓划过,像是抹去了一道并不存在的泪痕:“我不瞒你,只有五成。”
“但哪怕最后只剩一线生机,我爬也会爬回来见你。”
“好。”
薛青澜垂下眼帘,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来用早饭吧,放久了该凉了。”
闻衡洗漱方毕,在桌前落座,面前摆着一碗微温的白粥,并几屉点心、数碟小菜,都是薛青澜早起从厨房端来的。两人沉默对坐,吃完了临别前的最后一顿饭,薛青澜放下碗筷,道:“时候到了。”
闻衡正要说“我送你”,孰料刚一起身,眼前霎时天旋地转,五感逐渐迟钝模糊,四肢如同灌了铅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薛青澜及时上前一步,张开手臂将他接如怀中,面上毫无讶异之色,反而透出一种早知如此的释然。
闻衡思绪转得飞快,在混沌即将吞没最后一点清明时,心中蓦地打了个突,喃喃道:“青澜……”
“再睡一会儿,”薛青澜掌心温柔地抚过他颤抖不已的眼睫,低声而决绝地道,“对不住了,衡哥。”
第91章 山庄
范扬大呼小叫地喊着“公子不好了,大事不妙”,一边急匆匆地冲进了院门,结果扑了个空——院中寂静空旷,卧房的门半掩着,桌上还有未的碗碟,粥已凉透,人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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