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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日私语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二分音
她没有急着动用这两根琴弦,而是从书包的侧面抽出一瓶水,校内商店买来的冰镇矿泉水,还没拧开过,朦胧冷气析出水汽,瓶身像雨天的车窗一般挂满亮晶晶的水珠。她了半天劲才拧开瓶盖,随即手腕翻转将冰水尽数倾倒在陆景年腿根处,他在淅淅沥沥声中激灵,腰身不自觉颤挺,低温像无数把小刀,将夏末闷热带来的钝感巧妙剥去,触感由此变得敏锐。和练琴前给弦上涂抹松香辅佐演奏差不多,她倒是准备周全。
小姑娘很殷切地搬来两张课椅。陆景年上半身摆在课桌上,修长的双腿垂下来及地,一张课椅贴着他的腿内侧,另一张倒架起来,两条椅子腿卡进他双膝,像锉刀撬进蚌壳,腿间被迫敞开,内侧抻伸出柔薄微颤的线条,性/器沉甸甸垂着,在余晖里仿佛一部高清无/码还加了柔光滤镜的文艺情/色片,未成年不能看的那种。做与年龄不符的事显然让少女产生了小小自得,她磨磨蹭蹭地盯了一会儿,才捏起琴弦,沿他大腿/根绕了一圈,紧勒入细腻的软肉,最后绑在桌沿下的螺丝上。两条腿皆是如此,陆景年的眼睫紊乱地颤了颤,不得不尽量张开/腿避那绳锯一般的琴弦在最薄弱处深入勒割。
小姑娘看见男人的双腿绷得轻颤,双手伸过头顶捆住倒像个举高的乞求,衬衫领子褪下去堆在臂弯里,耸起的肩头同下斜的锁骨拗成一个能容纳什么的小窝,只是白得单调,非要一口咬上去从表皮下激出红汁才算尽善尽美。他平稳了一会儿呼吸,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当然没有呢。
夏倪从陆景年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轻车熟路地解锁,点开她曾经在他手机上下载的震动器软件。她很早就在陆景年的默许下翻遍了他的手机,干净素洁得像养生的中老年,唯一的色/情符号还是她亲手植入。如今被调到最剧烈那一档,用文具盒垫起来,包透明硅胶外壳的圆润棱角正抵他性/器的首端,震感瞬间被推至高峰,像一条狡猾小蛇绕着端口游了一圈又悄然滑入孔隙往深处潜,过了极狭的通道便骤然倾泄在豁然开朗的桃源。
震感强烈又无序,一波衔着一波,在他胯部至小腹一片纠集成一场八月过境的台风,大雨揉进风卷尖锐地袭来,让他从股间到后颈的那根修长脊椎也像是刚从魔鬼的颤音中平息的弦,微微振颤着。热,实在是热,空气热得凝出湿而沉的一只巨手,无形中包裹住他挤压触碰着,蹭过下巴,揉过喉结,捏过乳/头,拂过胸腹,直至圈住最下面有抬起迹象的东西。陆景年仰起颈,黑发粘上隔壁桌子的点点絮尘,手指蜷缩,低低喃声在舌尖凝成冬季窗上的水珠,摇摇欲坠,因刺激也因身下木板的硌疼。这种程度其实还好,不是真正的性/交,手机也比不上专门用途的工具,对他来说不算难捱。
唇上有柔软的触感一闪而逝,少女借着他嘴唇微张的便利往里面塞了一小块东西,冰冰凉凉,落入燥热的躯体仿佛冰块入热锅,才从舌尖滑到舌根似乎就融化了。身体异状削弱了他的判断力,让他抿起嘴唇,半晌吐出涩哑词句:“……是什么?”
“薄荷糖啊,”看不到她的脸,却能从上扬的尾音中觉察出微笑,“天热的时候上课容易犯困,趁老师不注意吃一块就能清醒一会儿……”
后面就听不清了,词句被高温烘烤变形。而他分不出力去辨认,感官被下身拉扯着,触感逐渐变得难捱。
因为还有琴弦。
当他的身体被愉悦浸泡得酥软下来,绷紧的肌理逐渐蛰伏,双腿不自觉内合时,勒入腿根的琴弦便狠狠扯住他,瞬间带来皮肉完全分离丝弦直接锯磨骨缝的错觉,沉闷痛呼自唇间破茧。他忍着酸楚尽量分开/腿,性/器便无可避地挨上不知疲倦震动着的死物。尚有余裕的痛楚,尚有余裕的快感,却给人一种来回颠倒的失控感,仿佛锯子的两端,反复拉锯将置于中央的他割得血肉模糊,让他硬/不起来,又不得有一丝一毫松懈。小姑娘实在聪明过头,一部分可爱,一部分可恨,有时相互交织。
“嗯,嗯……啊……”喃声听起来像一个个坠破的水滴。陆景年的后脑抵上桌板,被捆住的双手无助地垂至胸口,红潮四起的身体仿佛缀在蛛丝上的露珠,颤巍巍只等坠落。热,还是热,汗水顺着腰线往后背滑,酸涩在眼球表面凝出实体,一部分被颤抖的眼睫忽闪着滑落眼尾,一部分蒸腾着在镜片上呵成白雾。灰蒙蒙一片毛玻璃,却让世界陡然加上可怖滤镜,黄昏的暗晖燎成焚化炉中吞没血骨的大火,灰尘散射的五光菱里藏着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头顶的老旧电风扇飞旋着逼近。他迷茫无措地阖齿咬破了舌尖,却有甘甜从血腥中绽放,原来那颗薄荷糖还没融化。
这一切夏倪甚至不需要多动手。
她在做什么呢。
陆景年记得这姑娘总是活泼又健谈,这种时候嘴巴也不闲着,像落在肩头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一度让他怀疑她的真实目的是找个人聊天。她习惯性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距离,跟他讲物理测试最后那道难题,讲数学老师被风扇吹掉的假发,讲上课躲避点名的小花招与某部动漫的新进展,生活琐事配上她生动有趣的描述与真心诚意分享的态度,反倒不让人觉得厌烦。有一次她提到,他这位外形出众的老师在某个擅长写故事的女生笔下,已经和校内全部年轻男老师配对了个遍,并且都是下面的那个。“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指导她写,我是有一手素材的!”小姑娘有点骄傲,很快又惋惜地瘫软下去,“……但是我又不想让她们知道。”
啊,这群孩子。
陆景年忍不住笑了,但由于当时夏倪还执着钢笔埋在他深处打旋,这点微笑很快被模糊破碎的呻/吟与细喃打断。
现在她在做什么。
主宰了他全部痛苦与欢愉的小小神明坐在桌边,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握着中性笔在他胸口戳戳碰碰,神情中有一种很松惬的似笑非笑,完全是一副刚从课堂上游神过来的模样。歪过头,嘴唇凑巧很靠近他的耳廓,亲昵地蹭了蹭,轻快吐出这次穿插在淫/事中的话题:“我大学想学生物专业,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生物?晨昏线随日斜而偏移,已经从他脖颈处挪到胸口,干净利落地将他整个人裁成两半,各司其职。下半部分呈在余晖里,属于暧昧的色/欲,敞开着被工具和死物折磨的同时又取悦,直至发烫颤抖,腰腹难以自制地小幅度挺动,身体开口像搁浅在滩涂上的鱼的鱼口,脆弱又渴求地翕合着吐出水来。上半部分藏在阴影里,还艰难保留了少许属于教师的清醒,夏倪话音刚落,便飞快闪过有关各类专业就业前景的思忖,只是还没来得及艰难组织语言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学这个”,就听见她又微笑着说:“可以解剖动物还不被当成变态,多好啊!”
……他就不该觉得她有什么认真的时候。上周她说想学心理学专业因为对罪犯的心理状态很感兴趣,更早之前还说过想和他一样去奥地利学音乐。少女对未来的规划和她对人浅薄的喜欢一样,飘忽而不定形,如同空气折射造成的虚影,当不了真。
镜片上的雾气隐约散去,画面依次挤进视网膜,上课游神的坏学生已经胆大妄为地直接趴在了桌子上,侧脸压着一只手臂,压出相当可爱的线条,小小的梨涡像花瓣中间陷下去的蕊,藏着未经蝶蜂沾染的蜜。一只手捏着中性笔,笔身浅蓝,小女孩的审美,笔帽上还凸出来一只卡通猫猫头,顶端圆润的猫耳正碾在他一侧乳/尖上,挥舞着某种魔法棒似的,搅乱时间的轴,转眼将平坦宽阔上兀出的小硬粒从浅粉翻弄成糜丽深红。
夏倪几乎从未直接触碰他,总是隔着一件媒介。裁纸刀,钢笔,中性笔,圆规,直尺,就地取材,用过即抛,时时刻刻保留一份抽身离去连手都不用洗的干净体面。他于她而言或许和随手点进去的成人网站、屏幕右下角的花哨弹窗是同一种东西,凭着一时好奇稍加浏览,看腻了便毫无眷恋地退出去清空浏览记录,她依旧是老师宠爱同学喜欢的好学生。那些阴暗潮湿、斑斓滚烫的情/欲种子,是切切实实只从他躯体上孕育出来的。
这是他一个人的罪。
没什么难清理的,痛感摧枯拉朽地盖过了快感,形成一个锋利圆扣严丝合缝咬上他愉悦的阀门,到最后他都没能/射/出来。身上的水痕早已随着太阳坠暮前最后一团余热消散在空气中,不伦不类的成人游戏就此落幕,除了他腿根的烙印再找不出一丝痕迹。陆景年支起身体,发觉夏倪对着他举起了手机,像要拍照,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声说了句“忘换滤镜了”,手指飞快点上屏幕戳戳碰碰。滤镜?女学生找他合影时用的那种带粉红泡泡和猫耳朵的特效?配合他现在这副模样?陆景年仍然生不起气,他对夏倪向来生不起气,只是觉得滑稽。
他站起来穿戴衣物,整理袖扣和凌乱的领带,想完全站稳实在有点困难,这事比真正的性/交更让人双腿发软。才整理好,又听夏倪凑过来说:“我下周末十八岁生日,陆老师要记得给我礼物哦!”
对宠爱和纵容理所当然地享受,对礼物和馈赠顺理成章地索取,不过前面全部有个默认的人称限定词,“陆老师给的”。陆景年早就习惯夏倪这种态度,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想要什么?”
夏倪正将沾过陆景年身体的文具随手进塑料袋,腰轻轻一弯,和吃过一半的雪糕一样,干净利落扔进垃圾箱里,听到他问,回过头来,脸庞被完整余晖镀得暖意融融,又是一副稚嫩又生动的如花笑靥:“陆老师送的我都喜欢。”
于是他回答:“好。”一如既往。
“……未来一周内将有南海热带低压发展为本年8号台风,预计沿特定轨道登陆东南沿海,届时将伴随七级大风与特大暴雨……”
陆景年才从浴室中走出来,用浴巾捻掉一串发丝上的水珠,就听见电视机内传来的天气预报。台风,又是台风,倒让他想起纠缠着他的一系列荒诞情/欲的根源,在赤道以北日界以西的广袤副热带海域上发育,低压涡旋逆时针纠集着海潮与大气,似乎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袭卷入城市,他是突遭袭击的过路行人,至今还在飓风骤雨中七零八落。
陆景年在国外八年留下了不少隐癖,有些是腠理之疾,还能改掉,有些却早已深入骨髓,改不掉了。这些癖好实在见不得人,不能在正日阳光下明目张胆地行之,却可以在沉郁阴暗的台风天借着遮掩无声进行。那天正是八月中旬的第一场台风,高叁本该提前返校,又因天气暂缓。他傍晚办完事回来,台风已经稍稍平息,天色却还可怖,黄昏余晖被墨水吞吃干净,路灯也带不来多少光亮。他刻意挑了一栋小区楼的背面行走,风在逼仄之地突然刮得剧烈起来,将他手中的包裹刮倒在地,里面各种微妙的器具琳琳琅琅散落一地。
他刚想弯身拾,却看见墙拐角冒出一个人影。
熟悉的轮廓。正是夏倪,穿着简单的居家服,头发扎高,像是才勤快地跑下楼帮家里扔完垃圾,一只手上还捧着从门口奶茶店买来饮料,巨大鲜红的logo,浅粉桃汁拌果肉兑冰,小姑娘喜欢的口味。她看见他惊讶地忽闪了好几下眼睛,都忘了将吸管从唇下挪开,陆景年也不知道这一代年轻孩子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事,回过神来第一反应都是拍照,总之在他拾好之前,夏倪已经举着手机对他拍了好几张。
“……陆老师怎么也有这种爱好……”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弱弱的,有种遭受冲击后的难以置信。陆景年抬起头,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惊讶背后隐约忽闪的惊喜。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夏倪其实生了两颗尖尖的犬牙。
陆景年换了台。
这次是社会与法治节目。主持人站在大屏幕一侧,面容肃穆地介绍着近期的重大新闻,正说到近日在本市入海口打捞起一具浮尸,据推测是八月台风当日失足跌入江中,溺死后漂流几日冲到了入海口,整个人已经浮肿溃烂得辨认不出。不过根据多方调查还是确定了身份,死者是某洗浴场所的男性员工,目前警/方正在联系其亲戚好友……
陆景年关了电视。
八月是多事之夏,天灾酿成人祸,水汽包裹燥热,城市发酵成一块鼓肿的脓包,蕴藏着什么就要蠢蠢钻出。
落地灯在下颔划出半弧寂寥的光,电视黑屏映着他的脸,如一道镜面分割了虚实。镜子外是学校里态度温和常带微笑的陆老师,镜子里的男人没有什么神情,垂下的眼睫底发育着稠暗沼泽。
九月,又有一场台风即将过境。





熄日私语 反哺(中)
帕格尼尼的晚钟
“陆老师你,嗯……讨厌我吗?”
陆景年才合上电脑,取过手机,浅粉小兔子头像的信息框便如一尾侧鳞雪白的鱼,弹开漆黑水面迫不及待拥挤入他眼底,配上末尾一个委屈的颜文字“( ??? ? ??? )”就这么期期艾艾地询问着。看了眼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前发来的,大概在倒数二叁节课之间,而现在已近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末尾,平常这时候夏倪会发消息来表示是否要在课后进行那项成人游戏,今天除过这句询问便再无其他动静,有点不寻常。
倒不至于因为他没有立即回复而生气?陆景年用指节按了按太阳穴,回复道:不讨厌,为什么这么问。
一句话如石子抛入深潭,半晌没激起涟漪。陆景年垂下眼,起手机,拾了桌上的资料与乐谱,起身走出办公室。
这天天阴,蝉声怠倦拖长,走廊里早早便暗沉下来。厚云在窗外的繁茂枝杈上堆垒成塔,日沉处呈现一种紫藤近枯萎的灰败黛色。稀薄余晖被一排格窗分割成连续的方块,投落在刚刚拖过尚还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半湿瓷砖地板上,形成老电影那一格衔一格的胶片卷。逼人的燥热经湿气发酵,仿佛入水的棉絮块般沉滞,接近致密地包裹住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陆景年这次没有在走廊尽头调头,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高叁教学楼。
已经有学生叁叁两两走出教学楼,大门上拉着“决胜高考无悔青春”的红条幅,密密麻麻布满了高叁生的签名与豪言壮语,被晚风吹拂着在他们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起。
陆景年来到高叁理科实验一班的后门口,大部分学生正拾着书包,值日生提着扫帚将废纸空塑料瓶揽进铁簸箕里。第二列第四排靠过道是夏倪的位置,陆景年偶尔路过时不会留意到,她即便在蝉鸣浮躁、头顶风扇也热得几近罢工的午后第一节课,脖颈到后背那一根细柔的线条也总是笔直如剑,捏在右手中的笔笔头轻点着下巴,随着老师嗒嗒的板书,眼中的笃定一点点过渡成正确解题的小小自得,很快又撤下眼线飞快誊抄笔记,斜光里仿佛一只在课桌上敛翅的金色蝴蝶。只是如今,课桌上试卷课本笔记本还摊开摆着,主人却不知去向。
陆景年低下眼,问坐在后门附近的一个女生:“夏倪同学不在吗?”
“她啊……”女生从密密麻麻的化学分子式中抬头,看见他惊讶又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讷讷了一句“陆老师”,半晌才小声接着说:“她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了。”
不等他问,女生又补充道:“……好像是被抓住在学校里带手机了,看教导主任的表情似乎还挺严重的。”
清安校规明确写到不允许学生带手机进校,但实际教学中有许多资料试题的分享需要用到手机,老师们基本睁只眼闭只眼,尤其夏倪这种优等生,看到最多也就口头轻斥一句,不至于叫去办公室谈话。陆景年想了想,又低下眼,唇边弯起相当浅淡的弧,对面前的女生说:“我知道了,谢谢。”
女生又仓皇地眨眼,紧张得略有些语无伦次:“没,没关系。”
陆景年来到教师办公室,果然还在门口就听见了教导主任严厉的训话声,冷硬闷沉的中年女音夹杂嗡嗡鼻音,越到了气极时反而压得越低平,仿佛一只熨斗,装满一壶夏末积雨的厚云与蠢蠢闷雷,沉甸甸压下来反复熨烫。他走进去,有点年份的大办公室,小方格分出十几个老师的办公地,被琐碎的教学用具和试卷书海填得逼仄,狭窄过道不侧着走似乎就会引发一场知识的雪崩。此时办公室内尚未下班回家的老师都站起来朝同一个角落望着,小姑娘纤细的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颇有些《十二怒汉》中陪审团商讨如何处置少年犯的架势。
他走近,才看见夏倪。对她这种品学兼优性格活泼讨喜的好学生而言,被老师这么大动干戈地训斥应该还是第一次,她后背的线条依旧笔直,只是脖颈乖乖地低垂着,两只手在身前绞紧,将校服裙上的红格子捏成烈日晒化的一滩红蜡,有几次弱弱地开口想辩解,又很快被教导主任的声音碾平压过去。
他问其中一个老师:“她怎么了?”
“她……”老师的话才一起头,就化成沉重叹息,冲桌上一部手机扬了扬下巴,“你看看去,平常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怎么有那种心思……”
那手机上套着熟悉的卡通猫猫水晶外壳,正是夏倪的手机,停留在一个私信聊天的界面。陆景年一眼扫过去看见对面的id“gefangene”与纯黑的头像,发出的消息框里是一句“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而夏倪这一方,顶着乱码的id和系统默认的头像,回答却透着仿佛淬过冰的平静与冷酷——“是的,恨了好久了。想了很多办法,但我一个人实施起来很困难,如果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一来一往的对话,颜色不同的消息框麻麻匝匝爬满了屏幕。
陆景年蹙起眉,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缓缓紧。他侧过脸望向办公室中央那个小姑娘,教导主任训得急了,伸手想去拉她,她往后避了避,手下晒化的红蜡又被攥成半凝的血痂,眼睫跟着发颤。头顶的白炽灯光明晃晃的,折射入眼底,在睫毛上洇出点点亮晶晶的错觉。陆景年在这时走过去,倒像是怕晚了一秒那点错觉就会凝坠成实体一样。
中年主任看见他,就即兴发挥顺口将他也带入这场训诫:“是陆老师啊,你是夏倪在乐团的导师,跟她接触也多,你说说她……”
“是误会。”陆景年的声音还很平静,一道坝似的止住对方越发高涨汹涌的怒气。他侧站在夏倪身前,肩膀隐隐遮住落于她发顶的灯光,手下抽出手机在指尖屏幕上飞快地滑了几下,又轻轻摆放在主任的面前。屏幕里是某个账号的私人信息界面,纯黑的头像“gefangene”的id,俨然是与夏倪进行私信密谈的另一方。他说:“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是我,当时我们在商量一首新曲子的学习,改编自一部古典歌剧,故事情节中涉及到了相关内容。代入故事角色来交谈比较能沉浸式地体会乐曲的情感内涵。”
中年主任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皱着眉,怒火凝滞在最高点,不上不下地迟疑着:“……什么剧里有这种情节,教给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陆景年弯起唇做出一个极浅的微笑,起手机温声回答:“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的《女巫之舞》,讲述一个男人抛弃未婚妻后在女巫环绕下死去的故事。高中学生的心智已经较为成熟,请不用担心。”
中年主任的愤怒隐隐有松动迹象,沉默着消化了一阵儿他的话,还是选择不对自己了解有限的领域过多评价,转而望向跟幼鹊一样缩在后面的夏倪,重重叹一口气说:“如果是这样,你这孩子一开始怎么不说清楚?”
夏倪静默着,最后含糊地嗯了声。
“陆老师为什么要帮我说谎?”
夏倪开口时已经抱着书包跟在陆景年身后走了一段时间,又到了那条被格窗和余晖分割成一块块的走廊,她走在昏黄格子里,前面的陆景年走在阴影格子里,听到她问,就稍稍停下脚步,回答:“你不是那种坏孩子,”话语停顿更像一声温和的叹息,又补充,“方便告诉我详细情况吗?”
小姑娘低头看自己压在格子裙上的手指,肩膀缓缓垮下,薄薄一张面庞被余晖虚化得像透明面具,充填其中的神情比起“犹疑”更接近“重负之下找到分担对象的放松”。她磨磨蹭蹭地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对着陆景年举起,又着急地补上一句:“……陆老师你先别告诉别人。”
屏幕亮度调得很高,陆景年有点畏光地眯了眯眼睫,半晌才看清,那是个网站论坛,页面做得相当粗糙,标题和一部分正文预览,字体或大或小地拥挤码在一起。内容也糟糕得不遑多让,污言秽语,低俗广告与怨毒咒骂等等组成一个畸形的七巧板。网络世界里倒不缺乏这种角落,像两面墙之间塞满涂抹痕迹的尽头,也像果树上第一颗枯果,顶着匿名的面具便再无顾忌,无需粉饰的温床与赛博发泄板。夏倪的手指在那些文字上游移,然后戳进一则已经浏览过的帖子,说:“这是我一天前看到的。”
夏倪会留意到这个论坛纯粹是巧合,那天她上网搜查一个晦涩的古文释义,无意中戳进屏幕角落里的一个链接,弹出来的不是花哨浮夸的游戏广告而是一个粗糙的论坛。她本来想立刻退出去,却被一则帖子锚住了视线,那是一则辱骂性质的帖子,发帖人在里面埋怨某个男人私生活混乱,始乱终弃还具有严重暴力倾向。发帖人可能早就与仇恨对象彻底撕破脸皮,也顾不得什么化名保护隐私,帖子里提到了一部分男人的真实信息,并情绪激动地称恨不得杀了他。本来和论坛里其他发泄性辱骂区别不大,吸引夏倪注意的一点在于,那个被仇恨的男人名字叫陈峰。
那是本市台风当日遇害者的名字。
八月十四台风那天的死者不止一人。失足跌入江中的那个是被天灾所害,另外一个,则是无可置疑、赤/裸原始的谋杀。
死者陈峰,叁十八岁的壮年男性,是本市一家小型毛巾生产厂的部门经理,台风当晚被发现死于一家偏僻且不太正规的小旅馆里,身上手机银行卡等财物还保存完好。死时身体被捆绑在床上,手臂两侧的桡动脉与大腿两侧的股动脉均被纵割开,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别的伤口。仅有的伤口不大但致命,从正午到夜晚放了近半天的血,发现时整个人已经物理意义上的,干瘪了。当时房间的窗还大大敞开着,台风带来暴风骤雨肆无忌惮挤入这小小格间,一视同仁地冲刷翻弄尸体与被褥,稀释鲜血又卷起涂抹至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整个房间变成暗红斑驳的红墨水瓶。来房的员工一打开门,入眼便是这么一片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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