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劫

    也不知是去鲁国见了鲁僖公重拾信心还是被关的时候想了许多，宋襄公变得勤勉了许多。子鱼顿时闲了许多，日日督促张丹练刀，闹得公孙柔明里暗里都用幽怨的眸子看着张丹。这日初降雪，子鱼难得的没有来训练场，只有公孙固带着新兵们操练，忽听宫中钟鼓齐鸣，性情活泼的新兵问公孙将军是何人来访，公孙天天与新兵操练也不避讳直率说道：“晋国公子游历至此、国君以国礼迎之。”

    晋国国君晋惠公此时重疾缠身，几个儿子都忙着争位，这拜访宋国的晋国公子自然指的是一直流亡在外的重耳。张丹想到这一节，自己曾在楚国以女儿身见过重耳，这会儿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兀自在操场操练的热火朝天。忽有兵前来通报，宋襄公将携晋公子前来，众人皆知国君守礼，却不知为何对这位流亡在外的晋国公子如此重视，军事重地也带其参观。但是展示军事实力之心古来有之，开阔的草场顿时充斥了兵戈交击，叱喝杀喊之声。待宋襄公与重耳，子鱼同来时便是一番繁忙的练兵景象。重耳与当初在楚国所见时略有不同，一身长及足部的天青色长袍洗的微微有些发白，头戴冠冕，两鬓染霜，与宋襄公狐皮裘袍，养尊处优的面容形成对比。

    众人安静下来，各自站成几个方阵，宋襄公与重耳登上高台，待众人山呼万岁后宋襄公骄傲的问到重耳：”我宋国男儿如何“

    重耳激动道：“宋国男儿雄壮，宋公贤明广德，重耳望宋公不吝赐教治国之道。”

    宋襄公哈哈大笑：“公子莫急，我们一见如故，就在某王宫住时日，互相交流。”

    重耳点头称是，宋襄公咳嗽几声，让公孙固点几名士兵以无箭头的弓箭演练车战。此时车战一般有三名士兵，一名为驭手，就是驾车的人，一名为弓箭手，一名为近击士兵通常持矛或者戈。因为张丹已经是宋国有名气的射人，自然被点名上场。风雪中穿上盔甲，站上战车，娇的身材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意思。因不想表现的太过抢眼，在几番追击对方弓箭手“射”中身边持矛士兵后，一箭正中对方驭手，顺利结束演练。

    重耳记忆不俗，再加上张丹令他印象深刻，自刚出来时便依稀认出张丹，演练结束后，取胜的几位士兵上前领赏，盯着张丹看了一会儿才敢确认这位名叫宫长青的射人竟然就是当时楚国街头遇到易钗而弁的张丹。忽遇故人，重耳紧凑的眉头轻轻松开，“季如玉”仍旧是个落魄的贵族，张丹姑娘却成了宋国出名的射人宫长青，如此相见，命运可真是有趣。




三十九鼎（10）
    宋襄公与子鱼对弈于案几，宋襄公执白子，踌躇一番落下一子，缓缓道：”重耳仍有复国之志。“

    ”晋国国主曾失信于秦，斩杀重臣，朝野中不服的人很多，重耳流亡数载依然有贤臣跟随，或许他的时机快到了。“纤长的手指落下白子。

    宋襄公叹了口气，“子鱼又赢了。”

    子鱼笑笑：“子鱼赢得不过数子，国君可赢得晋国来日相助。“

    “子鱼还忘记一点，晋楚相连，晋宋交好也能使楚国投鼠忌器。”宋襄公哈哈大笑，子鱼却面有忧虑，看来国君还是忘不了报复楚国。宋襄公没注意子鱼的忧虑，顾自拍拍子鱼肩膀：“此事就托付给子鱼了。”

    “诺。”子鱼低头答应，早有侍女默默收拾好棋盘，端上茶盏，商讨了一番天下局势，宋襄公流露出疲态，子鱼行礼离开清心殿。殿外寒风凛冽，残雪未消，张丹一见到子鱼立刻跑跟上给子鱼披上狐裘，子鱼瞟了一眼张丹：“今儿没去练刀”

    张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谁跟你似的，不是商讨政事就是练刀练兵，公孙柔都得陪着练。想起今天的目的还是换上一副笑脸：”今儿告了假，国君预备如何资助重耳公子“

    子鱼有些纳罕，这关心样子倒像是旧识，轻轻接过狐裘搭在身上，掸了掸下摆，随意说到“你觉得如何为好”

    张丹笑嘻嘻回答：“那就要看重耳给咱们什么回报了。“

    子鱼眉峰一挑声强调道：”咱们“

    张丹毫不在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让晋国割地还是赔款有没有九鼎，不如拿九鼎来换“

    子鱼无奈笑笑：”国君好不容易熄了称霸之心，你倒是惦记上了。“

    ”宋国有司马大人，胜似诸国千军万马。“张丹右手画了个半圆，像角儿似的起了个范儿，斜眼看见子鱼嘴角微微扬起还想再拍几句马屁。子鱼敲了敲她的额头，”行了，先去看看重耳公子。“

    红衣娇的射人卫满面踌躇的跟在雪白狐裘的翩翩少年身后，走过蜿蜒的深宫道，消失在拐角处。

    宋王宫仅有一殿三宫，宋襄公住启天宫，后妃住万秀宫，还有一处宫用于临时招待宗室宫亲，名叫白露宫。此时刚过午后，冬日的阳光淡淡的并不分明，重耳与门客正在院内烧炭取暖。子鱼与张丹前来早有门客提醒，重耳打开大门，远远见着子鱼提着一壶酒笑道：“正说着要是有一杯热酒暖暖身子就好了，司马大人可不就带来了。”子鱼先向重耳公子行礼，赵衰、狐偃等一众门客满面笑意，拱手向子鱼行礼。

    子鱼随和道：“大家随意，今日正是来听听你们游历诸国的趣事。“

    等子鱼与重耳落座，见张丹一身劲装负手站在一边，不若常人穿的厚实依旧神采奕奕，重耳感慨道：“宫射人寒月单衣，实在是天赋异禀。“

    张丹本为修行之人，不像普通人畏寒，今日起的早了，只随意套了件射人官职发放的夹棉单衣，军中统一发的衣服对于张丹而言显得有些大了，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既显不出身材也不保暖。这会儿听见重耳说的话才知道自己有些显眼了，又怕重耳提起当日遇见之事，赶紧回道：“长青从体热，多谢重耳公子关心。”

    重耳微微点头望向子鱼：“司马大人可是有宋公之言嘱咐重耳”

    子鱼不语，只是拿起侍女斟的酒敬重耳，重耳含笑饮尽，子鱼问道：“重耳公子游历多年，觉得哪位诸侯堪为雄主”

    重耳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桓公任用贤能，守礼重诺，可谓一代雄主。“

    子鱼摇摇头：“桓公之后，齐国乱象已生。“

    重耳点点头，说道：“秦国疆域辽阔，秦公求贤若渴“

    子鱼摇摇头：”东夷之后，不足为惧。“

    重耳好奇的看着子鱼不知子鱼何意，又询问道：”鲁公谦谦，周之最亲“

    子鱼摇摇头：“宗邦之国，不可逾礼。“

    齐国自齐桓公过世后，诸公子开始了争夺齐国君主的斗争，齐国因此国力衰落。秦人和建立商朝的殷商人是同祖同源，都出自东夷玄鸟部，一向被中原诸侯看不起，鲁国首封国君则是周武王弟弟周公旦之子，也就是姬姓“宗邦”，最是谨守周礼，在政治上占尽了舆论优势，也不能为了称霸逾矩。至于楚国，虽然幅员辽阔，国力昌盛，但是中原诸侯视为南蛮又刚与宋国有了龃龉，重耳自然不会提起。不过见子鱼否认了自己所说的这些国家，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子鱼。

    子鱼明白重耳意指难道是宋国，连忙否认：“宋国国寡民，不会自招祸事。“

    重耳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倒是有些期待这位少年司马心中属意哪位。

    ”下一个雄主，恐怕就是重耳公子了。“

    张丹心中暗暗点头，我是从历史上得知晋文公重耳回国后即称霸诸国，子鱼竟然能凭借种种迹象看好重耳真乃眼光独到。

    正在喝茶的重耳，猛地听到子鱼如此盛赞自己，赶忙放下茶杯。“司马大人谬赞了。”一边的赵衰、狐偃面带喜色。

    子鱼知道重耳境况窘迫，晋国朝野目前对于重耳呼声颇高，也不再吊胃口，“宋国力，欲资助0乘马车给公子用于复国。未知重耳公子来日如何相报“

    重耳站起身尊敬地行了一礼：”晋宋两国相去千里，若公子来日需要，晋军愿借道他国，前来相助。“

    晋宋间隔着郑卫等国，春秋时候借道他国常常需要以锦布马匹等用以交换，且借道他国，战线拉得太长对于国内粮草消耗是个很大的负担，晋国在诸侯中国力相对强盛，答应宋国千里驰援，相当于宋国在称霸战争中多了一条命，对于子鱼和让人不省心的宋襄公确是一个很好的回报了。

    子鱼敛衣深深一拜，起身玩笑说到：“宋国沃野千里，无天险可守，真有那一日重耳公子可要来的快一些。“

    重耳哈哈大笑，”司马大人可抵楚国大军，重耳恐怕不会有报答的机会了。“

    谈妥了国事，众人饮酒作乐，投壶助兴，子鱼与重耳众人玩的很是热闹。张丹见他们玩的热烈，推门而出，踟蹰于径满心想着要如何去宋国国库一探最好。

    白露宫地处偏僻，草木不若清心殿等栽种齐整，残雪掩映，充满了萧条之意。红衣女子似雪中开出的艳丽花朵，不言不语也平添一分生机，重耳一出门便看到白茫茫中一抹红色身影，张丹此时正在蹙眉惆怅，重耳走近轻叹一声问道：“姑娘是效命于谁”

    重耳与张丹初次相遇于楚国街头，但楚王心大，不善使女谍计谋，倒是北边的燕赵，多貌美女子，在各国政治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张丹射术了得，重耳猜不透这样一个女子到宋国是为何，若说刺杀宋公，也觉得有些勉强。不过即便是宋国答应相助，重耳却对于张丹心存好感从未想过将自己心中揣测告诉子鱼，否则也不会甫一见面就装作毫不相识。这时突然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心中也是一片轻松，无论回答与否，面对宋国众人，他们依旧素不相识。

    张丹突然听到这句，转眼见到重耳一脸温柔，想到自己形迹鬼祟，确实容易让人多想，仓促间也不知如何向重耳解释自己女扮男装接近子鱼，只能沉默。



三十一九鼎（11）
    张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九鼎“

    重耳苦笑道：”晋国也是周天子分封九鼎国家之一，九鼎是殷商所有，宋国作为殷商之后，周天子必分其一。只是九鼎传说由来已久，晋国分合离乱，自顾不暇，哪有机会聚集“

    张丹心念电转，诸侯国皆知宋国有九鼎，若是宋国有心聚集九鼎逐鹿中原，恐怕国力薄弱，无险可据的宋国早就成为众矢之的，这也是子鱼不敢向宋襄公明言九鼎的原因吧。

    于是坦然点点头：”我是为九鼎而来，却不是如您所想。“

    木门”吱呀“被推开，两颊绯红的子鱼看见张丹与重耳交谈有些愣神，张丹连忙向子鱼行礼。子鱼缓缓走出，精致的鹿皮长靴踩踏的积雪“咯吱“作响，待行到跟前，向重耳行礼，见张丹低垂眼眉，看不清表情。只低低说声：”子鱼喝的多了，先行告辞。“于是张丹跟着子鱼，一前一后离开白露宫。重耳不知子鱼听到多少，不免为张丹暗暗担心。

    走出白露宫，子鱼随意问道：“你与重耳公子旧识”

    张丹答道：“只是在楚国街头见过一面。”

    子鱼点点头，“腊祭就快到了，你去找云飞给你做一身锦衣。“

    张丹看看自己单薄的衣裳，微笑点点头道：”谢司马大人。“

    走了几步又说：”待明日备好马车，便送重耳启程。“

    张丹惊讶于重耳行程如此匆忙，问道：”晋国情况紧急吗“

    子鱼点点头，”重耳公子还需要联系其他国家，路途漫长不能误事。“

    春秋时期的军队大多数还是自备衣服的，有时候国力雄厚的诸侯国偶尔会给自己的士兵发一身统一衣服，张丹一身红色夹棉单衣正是刚从鲁国回来领的一身，连带在楚国回来的途中偷的一身，一直从秋穿到东。这日被重耳一提醒，子鱼才发现身边这个近卫穿的过于单薄，腊祭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节日，着云飞找司服安排做一身新衣也算是一种特别福利了。

    云飞是管理子鱼一应杂事的近卫，与张丹面熟的很，性格活泼开朗，有着原始的淳朴热情，最爱把心上姑娘——同村的鱼鸟挂在嘴上。张丹兴冲冲的去找他时，云飞正在配合大司乐排舞。“玄云溶溶兮，垂雨濛濛；类我圣泽兮，涵濡不穷。玄云漠漠兮，含映逾光；类我圣德兮，溥被无方。“

    身着白衣的男女面绘白羽，腰佩流苏，舞步翩翩若流云，白裳皎皎似飘雪，黄钟大吕音律庄严和谐，待音乐停止，依旧余音绕梁，张丹将沉浸在其中的云飞悄悄唤走。云飞一脸不开心说道：“长青哥，司马大人已经同我说过了，我马上就和司服说。”

    张丹知道春秋时候音乐是贵族专有，能听到音乐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打扰了云飞也有些不好意思，塞了几个钱币给云飞。笑嘻嘻说道：“给你留着娶媳妇用，让司服帮我做的好看些呗。”

    云飞看看四周将钱币塞进怀中，吐槽道：“知道了，不过这么冷的天当然是让织娘帮忙多垫几层棉花才对，长青哥天天沙土里来去的讲什么好看。“张丹讪讪笑着说：”这不是很少穿新衣吗，多谢云飞兄弟提醒。“

    云飞点点头，又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宗祠走去边走边说：”差点忘了要去提醒司樽大人将镇国九鼎先从国库中请出来。“

    ”诶诶，你说九鼎怎么了”张丹听见九鼎的消息忍不住出声叫住云飞。

    云飞回头皱了皱眉，“你问这个作什么。”

    张丹抓耳挠腮装作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羞涩回到：“我这不是没见过传说中的神物么，若是能带我见上一面那就更好了。”

    云飞听到连连摆手摇头：“那怎么行，待九鼎擦拭干净明日就要送去宗祠受香火供奉了，司巫和司樽大人绝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宗祠。“

    张丹失望的叹了口气：“好吧，那今夜你会守在司樽府上“

    云飞生怕张丹难为自己，退了几步，连连拒绝道：”司马大人派我确认腊月祭祀，可不能出什么差错，我今夜一定会尽忠职守的。“见张丹还要多说，不敢再留，跑而去，张丹则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哼着歌的回去做准备，走了好些距离的云飞扭过头一副忧虑的模样，转身看见不远处静静看着自己的子鱼，垂着头走了过去……

    从乾坤袋中拿出夜行衣，唤了穆幽好几声，穆幽毫无反应，张丹也习惯了最近一直孤单一人，推开门，缓缓走进深沉夜幕。

    司樽府在宋王宫西边，三尺余的围墙不算高，张丹仗着自己轻功卓绝，寻了一块无人的后墙，轻身跃入，穿过花丛和严密的看守，见到云飞看守在宗祠门前，此时月上中天，等了许久，云飞非但纹丝不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张丹无奈在乾坤袋翻了一遍，找到一包药粉，仔细看了说明只是一般的催眠粉，在上风向洒了少许，不一会儿，云飞闭眼倒地，张丹瞅准时机接住云飞身体心翼翼将他靠在门边，推开宗祠大门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

    春秋的时候对于供养祖宗十分重视，祠堂往往是整座宅子修葺的最好的一处。张丹一进门就看见连排的碑文，牌位，房间宽广庄严，中间一张的高脚桌上放置着金色的九鼎，烛火明灭，金光熠熠，张丹喜滋滋的上前摸了摸，外貌手感与委托人以及风雨眠敬献的确实一样，正欣赏间，子鱼自阴影处走出，声音冰冷：“原来你真是细作。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张丹自修炼后，五觉何其敏感，竟然丝毫未发现子鱼，想着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立刻丢下九鼎，转身欲逃，大门却自动关上，寒风穿窗而入，周遭景象似水波缓缓流动，面前的子鱼满面冷清，穆幽忽然出声：“这是昆仑镜的力量。”张丹听到穆幽声音定定看着子鱼，他竟然也是仙巫一脉，迟疑间一道道流水似箭而来，张丹错身，躲过大部分，却也沾湿了夜行衣，使其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很是狼狈。

    子鱼心中惊讶，来“偷”九鼎的竟然是女子，又不禁抱了一丝希望。张丹趁攻势稍缓，随手抓起手边牌位运力扔了过去，子鱼大怒，心接过，张丹趁机跳出窗外，挡开追兵向外逃去。

    此时天已渐亮，张丹联想到云飞所说的话与子鱼暗中等候知道多半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想到王宫定然十分危险，忙乱间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拽住她，张丹正要惊叫反抗，被一只手掌捂住嘴，耳边传来重耳熟悉声音。“丹丹姑娘，是我。“

    重耳明显比张丹更为熟悉路线，七拐八绕的带着张丹到了驿馆，见张丹一身狼狈，背过身说：“我让赵衰给你找一身衣服换上，天亮后跟着我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