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公主贵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长安小郎君
没两日便要启程回襄阳了,但整理行装自有素戴,车马也是二郎安排,她比一切时候都空闲。至于朋友们,郑修吾住在学中倒不必说,郑濡则被崔氏叫了去立规矩,因为崔氏看不得郑家唯一的嫡女跟云安学歪了。所以,她也比一切时候都寂寥。
时近中午,云安觉得腹中饥饿,正想就近寻个吃饭的地方,却一看,自己不觉又走到了洛水浮桥上。她记起来,先前与郑氏姑侄常去的四角亭旁便是一家酒肆,借亭之名,就叫“四角楼”。
想定了,云安前后辨了辨,见四角楼还在前头,便继续信步而去。到时,早有门前招揽客人的小厮瞧准,笑嘻嘻就迎了过来。云安一面应了,一面在靠窗临水的席位落了座。
“小郎君只管开口,本肆还少有做不出的!”
做生意的喜好自夸并不稀奇,云安也就听个热闹,因笑着点了点案面说道:“不必什么山珍海味,就捡你们拿手的上个十来样!”
“十来样?”这厮瞪大了眼睛,只觉云安单瘦身材,年纪又轻,哪里消受得了这么多?
云安倒不多理论,将脸转对窗外,即从怀中取了块晶莹剔透的青鸟衔花玉佩丢在案上。这原是出门时,她见素戴正拾送给裴紫瑶的贺礼,一个淘气,便顺手牵羊拿出来了。那小厮见了,眼前又是一亮,赶忙拿在手里细细品看。
陪都的商肆自来不缺贵客,因而莫说是四角楼这般大店里的人,便是沿街的小摊贩也都是有些眼力的。云安明白,也不怕他不认,又耐心等了等,果见其人蹦跳着就下去备菜了。
客人出手阔绰,店家乐得殷勤,不到一刻,各样菜肴便摆齐了。有鳜鱼丝炖的白龙臛,冰镇的冷蟾羹,羊奶酱,葱醋鸡,光明烤活虾,倒真是样样致,色香俱全。这一张案不够,又并过两张,比郑梦观分给云安的寝塌还宽得多。
这还等什么呢?云安抓了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且边吃边围着酒案挪移,每一样都吃到,每一口都吃不同的菜。一时间,香油腻嘴,肉糜塞牙,羹汤之类更不及下咽,都溢出嘴角来。
四座宾客都被云安吸引了,也不动筷就看她,有讥笑之声,有嫌恶之语,却丝毫没影响这人的食欲。她在心里感慨,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吃更快乐的事情了。
约莫围着酒案转过七八圈,云安吃饱了,嘴巴也嚼累了,而面前的各色菜肴虽未全部吃完,也真狼藉一片,所剩无几。她自己瞧着也掂量,来了洛阳数月,什么都没长进,倒是食量剧增。
不过,百无聊赖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呃,呃……”
摸着胀鼓鼓的肚子,云安接连打了几个饱嗝,也坐不直,弯不下腰,便要唤小厮送几个软垫给她靠着。谁知,才稍转眼,竟猛见案下草席旁蹲着一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盯着案上的残羹冷炙。
孩子的目光并不难猜,大约是饿了。再看她的形容,衣着粗旧,发丝凌乱,露出袖口的小手腕枯瘦得要断了似的,也辨不出几岁。
“你一个人么?阿爹阿娘呢?”女孩虽看着落魄,也未必就是无人管养的弃儿。云安探问着,一面掰了块剩余的烤馕递了过去。
这孩子到真有些礼节,并不只顾着吃,双手接了馕,怯怯地回道:“我没有爹,阿娘病了,在悲田院里,我没有钱,我可以把这个拿走吗?”
云安煞是意外,所有的神都聚在孩子怯弱又渴望的脸上,良久,一言不发,却起了身牵起了小女孩。她没有让孩子拿走那半块馕,而是另叫店家备了几样清淡饮食,一并碗筷食盒都买走了。
“别怕,我们去看看你娘,她吃了东西就好了。”
一手孩子,一手食盒,云安直往悲田院而去。悲田院不是什么客馆私宅,而是朝廷容贫弱无依之人的养济所。云安前曾路过,还是郑氏姑侄给她讲解的。
小丫头见云安热心和善,很快转忧为喜,主动领路,一直穿到了悲田院的后房。廊下多卧着病弱年老之人,女孩的母亲便倚在破阑干下,神委顿,脸面发青。
不必云安帮衬,女孩很熟练地照顾起母亲,一勺一勺,一点一点,看母亲咽下去了,便高兴得眼眸闪亮。这场景不由地教人心酸,云安有些懊悔,懊悔为图一时痛快,把贵重的玉佩随意给了出去。不若用来救济这些人,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思来想去,云安终究不能自安,便知会了女孩一声,四处寻找管事之人去了。她想拿出一些妆资捐济悲田院,尤其是年幼的孩子。
悲田院虽也是个公门,但因职分特殊,各处都不严谨,走几步便能遇着病弱之流,却是没碰上一个穿戴端正的官吏。她问了几次,这些人俱无见识,也不敢管官家的闲事。
云安只得自己摸索,从这个院子到那处廊屋,渐渐连她自己都糊涂了,也不知身在何处。然而,就在她搜寻无果,准备另想办法时,偶经过的一个深院里却传来了议论之声。
她走近了些,又看这院中比别处都整洁,便断定是找到了官吏办公的值房。不过,还没来得及高兴,才要抬手扣门之际,门内竟猛地冲出一个魁梧大汉,一下子就将云安提溜了起来。
“哪里来的野小子?为何在此偷听?!”
惊魂未定的云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扑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找悲田院主事的!快放开!”
那大汉方脸粗颈,一嘴络腮胡子,两眼瞪得像水牛,丝毫不信云安,又逼问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一个人流混杂的悲田院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况且可随意进出,哪里需要谁派来?云安听不懂这话,觉得这痴汉胡搅蛮缠,也不客气:“是你先人派我来的,要我取你这个不孝子孙的狗命!”
这汉子四肢粗壮,力能扛鼎,要掐死云安易如反掌,是万没料到她敢出言羞辱,当即气得火冒三丈。便正要将云安了结了,门内又出来两个青年公子,倒是斯斯文文,面貌不俗。
“放了他。”二人打量了片时,站在前头的男子淡淡地说了声。大汉一惊,并不想轻易放过,但眼神望去又十分恭敬,终是听从了。
云安脱险,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朝大汉狠狠地白了一眼:“不问清楚来意就动粗,我看你们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下令放人的青年只是一笑,目光仍细瞧云安,却忽道:“你叫什么名字?有十几了?是从襄阳来的?”
按理,这些人是该问问自己的底细,但他怎么问得这么奇怪,又说得这么准?愣了愣,云安明白是自己口音的缘故。她才到洛阳不久,即便交流无碍,但洛阳正音还抵不过一口浓重的乡音。
“呵,你倒有些见识,能听出来我的口音。”云安笑着掂掇,也趁隙端详这个男人,目色炯然,长身玉立,倒是别有气度,而穿戴虽简单,衣料却华贵,约莫是个投宿的富商?反正不像这里的官吏。“不过,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告辞!”
“你不是要找悲田院主事么?我就是。”
身子还没来得及转,听了这话,云安却又犹疑起来:“真的?那我开始说了你们不信,现在又承认。”
青年公子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态度,指了指那粗汉,道:“都是我这随从鲁莽了些,一见了你的影子,还以为是个贼呢。”
“你见过贼大白天偷东西?再说这悲田院有什么可偷的?偷个破瓦片回去?”才觉得这人有些不俗之处,却又说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蠢话,云安直是摇头:“你不像,一点都不像主事。”
青年公子倒有十足的耐心,且越发有兴趣似的,又解释道:“你既觉得悲田院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这里的主事也并非什么高官达宦,又怎么值得我拿来骗你?骗你有何好处?”
这话竟很有道理,若早说了,云安也就不用折腾了。她点了点头,书归正传,将前因来意述说了一回,而后言道:“朝廷虽然给了他们安身之地,但总不似家里周全,尤其是孩子和女人,多有弱势。我明天就把钱送来,你差人你采办些医药饮食,分给他们便是。”
三人哪里想得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小子竟是来做善事的,且态度诚恳,言辞大方,倒是一副深知人间疾苦的样子。于是,连那凶神恶煞的粗汉都一时动摇了。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也好让下官记住你这位大善人嘛!”青年公子向云安走近了一步,微笑着,眼底藏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下官姓王,单名一个行字。”
这是个陌生外人,又是个青年男子,云安真没打算留下姓名,但见他先报上了名号,却也有些善意,便一思索,留了半分,道:“你叫我云安好了,我的名字很简单。”
“云安,云安,云这个姓氏倒不大多见……”
不管他还有什么想法,也不听他怎么琢磨,云安言尽于此,很快转身离去,只行至院门下远远抛了句话来:“明日未时,叫你的人在正门等着!”
……
“主人真的相信这个云安?也许他只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故布疑阵,好让我们放松警惕。”
云安走远之后,一直跟在青年公子身侧的男子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可他的主人并不在意,悠悠道:
“他若真是奸细,必有下一回。洛阳的日子无聊,就同他玩玩又何妨?是真是假,既有防备,便不怕。”
“主人自有明鉴,但阿奴只是觉得太巧了,怎么偏偏就是襄阳人呢?还有,阿奴觉得他是个女人,声音、身架,都像个女人。”
这人的疑虑难消,到了主人耳中,却作潇洒一笑:“你跟我久了,眼力见长,我也看出来了,所以更想试探。只是,知道用‘襄阳’来点我的穴,还能有谁?”
“那主人就吩咐吧,要阿奴怎么做?”
“就按她说的做,明日未时,在正门等她。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叫真的主事回家多休息几日。”
主奴二人商议完了对策,一旁久候的魁梧大汉倒也听明白了。但他明显是个武人,也不善经略,便拱手道:
“公子,胡某今日莽撞,但也和阿奴兄弟一样,望公子凡事多留一心,万不可过于轻视。”
青年公子即将人扶起来,稳稳地道了五个字:“胡将军放心。”
云安公主贵 心悄悄
云安踏着宵禁的鼓声回到郑府,诸事不管,只找素戴。见了人,三两句将所遇之事说了,便拉着她到存放妆资的廊屋挑东西。素戴自然支持主人行善事,但她倒也说了件稀罕事,崔氏的稀罕事。
“娘子走后不久,大夫人带着阿春亲自送了两大箱子东西来,说是让我们带回襄阳,聊表心意。她送就送吧,不过依个礼,又何劳她亲自来?娘子嫁过来这么久,她几时亲自来过?还有那阿春,见娘子不在,说话时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就好像是来赏赐我们似的!”
素戴讲述得生动,又抑扬顿挫的,云安听了忍不住大笑:“一个狗仗人势的老东西也值得为她动气?你想啊,我进出府里也没遮掩,她们能不知道?就是故意趁我不在才来的!否则便像你说的,这几个月,她何曾亲自来过?”
“嗯……倒也是这理。”素戴不及云安活络,这时才想明白,缓缓又道:“可娘子不在,她们至多逞个口舌,又图什么呢?”
云安又是耸肩一笑,屈起食指在素戴额上轻轻敲了下:“就图逞口舌呗!我不去招惹她,她抓住个正当的机会还不来臊臊我?那她这个主母、长嫂,还有什么威风可言?况且我要是在场,又哪里有她耍威风的地方?我猜,她除了送礼,一定拿我总出门说事了吧?”
“对对对!”云安一猜即中,惊得素戴睁圆了眼睛,心底是愈加佩服,“那时二公子也出来迎她,她就是当着二公子说的!她说娘子年轻,玩心重些也无妨,只是嫁了人还是不同些,总出门,还不带侍从,不安全不说,也不成个体统。摆得一副善意大方的态度,只是我听起来,未太刻意了。”
云安既能猜到崔氏挑拨,对其所言也并不在意,反而更加觉得崔氏色厉内荏,兴得风却翻不起浪。“那二郎怎么说?难不成听进去了,生气了?”
一提郑梦观,素戴却皱起了眉头:“二公子素来举动沉静,有什么脸上也看不出来。送走了大夫人,他只是问我娘子去哪里了,好像都不知道娘子原不在家。”
“哦,他起得早,我起来时他都在书房了,我便没特意告诉他。”崔氏没让云安介怀,反是听到此处,她脸上的笑渐渐了,“我们先忙完,晚上我自己和他说。”
于是,主仆二人仔细挑拣,一二时辰间,拨出三箱金银现钱,并十数奁珠翠首饰,拢共所值数千金不止。虽如此,也不过空出小半间廊屋,剩余妆资还是丰厚。
不过,因出了崔氏挑拨之事,二郎也态度不明,云安掂量着,决定把运送捐资的事交给素戴,自己则稍避嫌疑。素戴是个妥帖人,一遍就记牢了云安的交代:时辰地点,穿着男装,不必同那些人多讲;更重要的是,出府时防着长房的人,未他们不忖度,还以为云安拿郑家的钱乱挥霍,颠倒黑白,徒生繁琐。
了了这桩大事,云安已是饥肠辘辘,白天那顿虽吃得多,也早消耗尽了。可她又想到郑二郎那处,两两相权,终究随意吃了两口汤饼,而后直奔寝房。
……
东面廊屋便就在人境院的东边,也是正屋之东,有一长廊相接,着实不远。云安心里揣着事,一路闷头小跑,却谁知,眼见就到了透着亮光的屋门,不防猛一下,竟满头满脸撞在了什么上头,不硬不软,不像门板。
还来不及吃痛,云安被自己的冲劲反弹了回去,而脚步慌促间,倒又没栽倒下去,耳边只听:“当心!”
这两个字原本平常,在这时却有激荡魂灵之效。云安惊觉抬头,对上了一张意外又不必意外的脸——她整个人贴在了郑梦观的胸膛,而腰间紧紧环住她的,是这人一双有力的手臂。
云安被郑梦观抱在了怀里,丈夫将妻子抱在了怀里。
“什么事急得这样?可有伤到?”云安这里神魂驰荡,勉强站好,话是不会说的了,可郑二郎却自自然然地开了口,说着又低头往云安腿脚查看,也到此时才松开了怀抱。
“云安?”见小丫头发怔得厉害,脸颊也不觉红透,二郎倒不明白,边唤便皱紧了眉头,“云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二郎近乎急迫的关怀并非没有进到云安的心里,她只是再想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无意的冲撞所致的拥抱,竟会让她如此……如此沉迷呢?云安迷失在那一瞬的动荡中了。
“没事,我,我就是赶着要见你的。”许久,云安恍恍惚惚地回了一声,眼波微颤,泛着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怯生生的光泽。
终于等到了云安开口,二郎大松了一口气,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遇到金吾卫巡街,为难你了?”
云安生就一副急性子,素来反应也灵敏,可现在却还不能集中神。她的目光从二郎脸上低下来,缓缓挪移到了她方才靠过的胸膛:“我撞疼你了吧?对不起。”
小丫头能有多少斤两?郑梦观根本不觉什么,但听这话音轻轻软软,心里也莫名跟着发软:“我一直在等你,久不见你回来,正准备出门去寻,恰巧才碰撞了。这不是谁的错,我也没事。”
云安也知是赶巧了,只是心意起伏,也不便与二郎明言,索性罢了,混沌地点了点头:
“我宵禁前就回来了,只是与素戴有话说,她也告诉我长嫂来过的事了。我从前便不喜拘束,如今一时也难改,今早又没想着同你讲一句,都算是我的错吧,你们也消消气。”
来之前,云安是不辨二郎的态度,可闹了这一通,再听他说要去找自己,便认定二郎是心怀不满的了。然则,一语未了,二郎却反摇着头笑开了,毫无不悦之色。
“云安,我没有生气,长嫂也只是担忧之意。我早和你说过,你和修吾同庚,长嫂看你和看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是会更加善待你的。你不要在意,更不必见外。”
与崔氏的刻意挑拨相反,郑梦观并不觉得云安有多出格,反而认为她是尚未适应这里的日子,与郑家还分内外。只看她从来不使唤郑家的婢仆,所有的事都叫素戴去做便可知了。
不过,郑梦观也更理解云安。她和小妹郑濡年纪相仿,却远离父母故乡嫁到了陌生的洛阳,不成日思乡伤怀,还能笑能乐,已非属容易。若换成郑濡,就算是几十里外的邻郡,恐怕也是呆不住的。将心比心,将人比人,道理简单得很。
“多谢。”二郎的善意将崔氏的恶意抵消了,云安再也无须解释,点了点头,轻飘飘带过略显干涩的谢意。
夜又深了一更,夫妻进房各自盥漱更衣,二郎在外室,及见侍女端水出来,禀报云安事毕才慢慢进去。自云安住进来那日起便是如此,夫妻除了同榻,毫未逾越男女之礼。
“还不睡吗?”
抬眼见云安抱着自己的枕头发愣,并不像许多时候都是直接睡下,二郎随口问了声。云安闻声举目,先望见一身雪白的衣袍,然后才是那双萧肃清明的眉眼,她说:
“我在等你啊。”
等,这话方才门前二郎才对云安说过,可现在都在屋里,她怎么倒这样说?似有流连之意,她从来没这样过。
“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二郎回想门前的情形,这丫头好像是没说几句,便掂量着问她,一面也上了榻,在她对面盘坐。
“呃……”然而,小丫头也搞不清自己算什么心境,那一抱约莫把她给抱傻了,“你,真的不疼吗?我很莽撞的,从小就是。”半天,她小心翼翼地寻了这个由头,脸蹭着枕头,却暗暗发热。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郑梦观预备着是件要紧事,或是关于回襄阳的,哪知是这个根本不算事的事,而且都已经解释过了。“你跑来时我也在往外走,身上是使力气的,难道我的力气还不如你么?”
看二郎虽然耐心,却又一脸忍笑的样子,云安颇觉尴尬,毕竟她也是没话找话。“那么,其实就是,”她还想给自己圆个场,眼帘忽闪忽闪的,却又显得心神不宁起来——
“就是我记得你不喜欢我碰你,百子帐那夜我要给你脱衣裳你也不让,刚才我都趴你身上了,所以就想问你,你……还……讨不……讨厌……我……”
这话,如散珠一般,先急后缓,最后零星的几颗反复弹跳,渐渐无力,没了声响,也不知滚到了何处。
云安懵了,这又是从何想起来的话呢?百子帐中的心境与此刻的情状诚然是不太一样,不可相提并论的。
至于那位听者,却比言者更甚。他似乎陷入了一场极为艰难的辩论,对手的言论太过完美,他一瞬间失去了机变的能力,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依据。
夫妻二人就这么石像般对坐到了下一个更次。
“二郎,是我多嘴了。”
终究是口无遮拦的人先主动。云安愧疚地说完,又着意向后腾挪,好似一待二郎回过神,就会把她赶走。可二郎反却一惊,喉结用力咽动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要紧,不要紧。”
究竟要不要紧,究竟在想什么,两个人各有退让便再也没有“僵持”下去。只是,熄了灯,背对躺下,两人也难入眠。
云安是后悔,是懊恼,明明可以直接睡觉,什么事就都过去了,可偏偏没管住自己的嘴,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郑二郎则不同,他在反思,就反思百子帐里和如今的情形。那时的抵触情绪变了,变得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见云安要跌倒就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没有男女之防,只是担心。
只是担心。
……
云安熬到五更才迷糊睡去,再有知觉时已是日上三竿了。郑梦观毫无意外是不在的,榻前等候的只有素戴。窗外不时传来戏笑声,云安倒听得出来,是郑濡。
“小娘子一清早就来了,说大夫人准她两天假,等二公子和娘子回襄阳了再去学规矩。”
见云安注意外头,素戴笑着说了一回缘故。云安略一颔首,披衣起身,走到窗台边:“我也多日不同她玩了,你怎么不叫我?”
“小娘子来时倒是我先遇见的,只是二公子忽然出来,说你睡得正浓,不让她吵你,然后就一直带着她在水亭里消遣呢。”
素戴说话的同时,云安将窗子推开了半扇,所见果如其言。郑梦观坐在石凳上,郑濡却不安闲,一时依在兄长膝前,一下又绕到他身后,上蹿下跳地捉弄,还随手摘了花挂在哥哥耳上。但无论怎样,郑二郎都乐意受着,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云安第一回碰见他们兄妹相处,上一回有所体会还是在二郎的话里,他叫云安护郑濡周全,别让她失于大意。
“真好啊。”云安不自禁地感叹。
“是好,这小娘子就是郑家的宝贝,都让着她,宠着她。”素戴随在云安身后,自也瞧见了窗外情形,“尤其是二公子,还有个缘故,娘子可听说过?”
“什么?你又听说什么了?”云安不如素戴时常在府里走动,各样消息便也不及她灵通,一听了满心好奇。
“小娘子是二公子带大的。”素戴也没卖关子,揽过云安,将她推到妆台前,边侍奉梳洗边讲:
“先侯和先夫人前后病逝,小娘子才两岁,还不记事呢。大公子袭了爵,忙于外务,大夫人成了主母,也要照应整个府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时时看顾。云夫人也有自己的儿女,况是庶母,不好插手。所以,只有二公子算是闲人,又是嫡亲的同胞兄妹,读书之余便就照料小妹。小娘子八岁之前就住在人境院的北厢房,学书学字也都是二公子亲自教的。”
云安由来羡慕他们的兄妹之情,这番往事便更让她生出一种深切的向往。她不由地联想自身,虽是跟着亲娘长大的,十四年间寸步未离,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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