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阿白
希遥静听不做表示,却伸手将钢琴曲的音量拧小了一些。
开豪车的人好像都有这么个特点。车子越贵,越要心思证明自己品味高雅,不是金钱的奴隶。
于是,在车里放一本晦涩难懂的线装书,熏上遥远国度的线香,车载音乐要么是古琴曲,要么是爵士蓝调。
希遥没能俗,但也没那么俗——
这本小说确实是她喜欢的,不是为了装样子;车里放的乔瓦尼·马拉蒂,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听。
伏城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舔舔下唇,玩味地说:“这本书很有意思。”
他没注意希遥的神色一滞,合上书页,打算看看这本书的名字。不过包了一层亚麻布,针脚细密匝合,他不知道该怎么拆,也在犹豫,书的主人同不同意他拆。
希遥伸过手来,把书轻轻一抽。伏城十指松开,下一秒,那本书已经平躺在她的大腿上。
黑白琴键上多了一抹深灰。她手腕太细,戴了一只窄窄的贵妃银镯,刚才凑过来时从小臂一半处滑落到桡骨,蹭到他的手背。
随即她降下两边车窗,冰凉的风瞬间贯穿。伏城侧过头,看见她单手拢着被吹乱的长发,露出薄而平的肩。锁骨处阴影错落,皮肤细腻莹白,像一块羊脂玉。
他出神看着,冷不防被她唤回思绪,听见她柔声说:
“雨停了。”
城市西部的高档别墅群,在暴雨之后安静矗立,宽平的小区路面偶尔有草坪冲出的泥土,花圃里橙红色的虞美人纷纷垂下脑袋。
希遥的家在整个小区的西南角,伏城跟在她身后,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所有家具都盖了米黄色的防尘罩,表示这里很久没人住。希遥拉下电闸,打开大厅的灯,踢掉高跟鞋,抱臂环视一周。
她认为应该先有个地方坐,于是认准目标走过去,把沙发的罩子一掀——
灰锵锵的尘土洋洋洒洒,立刻遍布整个空间。
伏城先是咳嗽了两声,张着嘴酝酿半天,然后别过脸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着鼻子过去,走到沙发另一端,弯下腰捏住两个布角:“我帮你吧。”
防尘罩折叠好摞起,堆在角落。它们的使命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栋别墅的新住户。
这位新住户从一楼逛到二楼,又爬到三楼,最后去楼顶的露天阳台看了看西城的夜景。抄着兜沿楼梯下来的时候,伏城摸着兜里的身份证把玩,手指划过卡片边缘,圆弧的硬角顶住指腹。
希遥让他自己去挑住哪个房间,并不是四选一的单选那么简单,而是大海捞针式的抓阄——房间未太多了。
何况,单选题他都做不对呢。
脚步声出现在楼梯口,希遥身子陷在沙发里,偏过头去望向他。
茶几上摆着两瓶矿泉水,从车里拿来的。这里水电才通,厨具全无,一切只能先凑合。她拿起一瓶递给伏城,问他:“选好了吗?”
矿泉水的瓶盖被人利落拧开,但没得到临幸,又被“啪”地扣回瓶口,递了回去。
伏城在希遥的面前站定,离得很近,需要她脖子弯折一个很大的角度,甚至上身后仰,才能与他对视。
那种压迫感让她不舒服,于是她选择不去看他。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水瓶,稳稳送到她眼底。手背上隐隐青色,延伸到腕关节,再到小臂。
“你住哪一间?”伏城垂眼看着她。
这个角度太危险,他完全是俯视。黑裙领口贴附她的皮肤,前胸的温柔起伏与后背微凸的两片蝴蝶骨,被他一览无遗。
等希遥双手握住瓶身,他才松了手,从茶几上拎起另一瓶。拧开之后凑在唇边,郑重地说,“我睡你隔壁。这地方这么偏,半夜要是出点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希遥笑了笑。
这个年纪的男生在这种情况下给出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要么荒郊野岭没准闹鬼,要么深更半夜容易进贼——总之,他是能保护你的,是正义的化身。
睡在你的隔壁甚至枕边,那是形势所迫,怎么可能是因为有什么非分之想。
遗憾的是,伏城想保护的对象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无知少女,这个小区也足够安全,希遥轻松按个钮,一分钟内就可以有强壮的保安冲进别墅,把伏城抡出去。
不过虽然题干不同,不影响计算结果。
希遥很慢地喝了一小口水,双腿交叠,脚腕转动,悬着的脚尖在半空虚画一个圆圈。又将翘起的腿放下,身子前倾,把水放回茶几上。
红唇弯起弧度,她仰起脸,眼尾飞扬:“好啊。”
她想的是,反正她也不会在这儿住太久。
隔壁套间的浴室传出水声,伏城出来透气路过,混杂着沐浴液味道的热雾从门缝飘浮出来。
不知道什么牌子,清清淡淡,倒是很好闻。
门前刚好是走廊的一扇窗,雨后夜晚很闷热,他把窗子推开,然后斜倚在窗边。走廊顶灯与月色交汇,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未读消息99+,高彦礼在各个小群里问候他的母亲。
典型的自己耽误五谷轮回,还怪万有引力常量。
他笑得胸腔直颤,假惺惺捧上迟来的安慰。高彦礼秒回,一连发了几个竖起的中指,然后表示要将泪水化作汗水,并且不计前嫌,发来组队邀请:“明天不下雨了。打球吗?”
伏城皱了皱眉。下不下雨倒是另说,问题是他现在住在城市最西头,高彦礼在最东头,简直就要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算了,两边的自来水公司都不是同一个。
于是他含糊着打起太极:“看情况吧,不一定。”
高彦礼嘴里嘟囔“看啥情况啊”,接着看见伏城又发来一条:“对了,敬爱的语文课代表,有个事。”
高彦礼深谙此理,如果伏城直接尊称官职,那就是轮到他散发人格光辉的时候了。大到模拟卷的填空题,小到平时的诗词默写,伏城这人记性不太好,一看见空白格,他的脑子也格空白了。
不过这次不是填空,而是课外拓展——
“有本现代小说,我告诉你里边的一句话,你能知道书名吗?”
这种超纲难度的问题,风险越大,益也越高,高彦礼很激动:“你尽管说!四海列国,千秋万代,没有我高彦礼不知道的书。”
大不了就偷偷百度,反正逼是要装的。一旦他运气好秒答,还能让伏城这孙子对他五体投地。
伏城发一个“ok”的手势,开始回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完了,他好像给忘了。
高彦礼对着手机,紧张又渴望,像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少妇。十分钟后,他丈夫终于踹门进来了——
“好像是说天上一个什么神仙,拿着水枪往底下滋水,然后就下雨了。”
高彦礼静止三秒,小心翼翼地问:“西游记?”
果然不对,“狗屁。现代小说。”
现代小说还有神仙?高彦礼沉默一会:“容我三思。”说完立即退出通讯账号,关机入睡。
他就不该相信伏城的记性。给他支2b铅笔让他画虹,没有点甲方乙方之间该有的诚信。
希遥从浴室出来,拉开套间的门。
走廊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随着她开门的动作,空气对流,她半干的长发蓦地吹向前,扫过脸颊。
乳白色真丝睡裙在胸与腹的交界漾出水波似的纹路,她的唇妆卸了,不再是黑夜里的火,而是落在草地的樱花瓣。
她看到什么,视线定格一刻,轻声笑了。
窗台那儿大概是有人倚过,久未居住积下的灰,被蹭掉了一小块。
漏光 蝴蝶结
石灰墙面年代很久了,一圈圈咖啡色的晕斑,裂缝蜿蜒曲折,像地球上四通八达的水脉。有几处的墙皮破碎脱落,掉在地下碎成一小堆粉末,墙上则相应地秃了一块,不规则的凹陷,露出深灰色的水泥。
桌上摆着包好书皮的七下语文书,撕掉第一页的骑缝本,擦成完美球形的橡皮,横七竖八的色荧光笔。台灯微弱的光,由于电压不稳而颤颤悠悠,仿佛初秋脆薄的蝉翼。
不过,现在是春天。
天气早就转暖,坐在桌前认真抄写生词的小姑娘,已经换上棉布裙子了。
木门被刷成深绿色,厚厚的油漆表面光亮平滑,像一件漂亮的工艺品。可惜门上嵌的两块玻璃有些败兴。它们裂了,却因为被四边沟槽卡住,侥幸没掉下来。于是日复一日战栗摇晃,向人们展示斜穿对角的长长的缝隙。
残破的玻璃片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代表着门动了。也就是说,有人进来了。
伏子熠穿了一件橙色系的方格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高挺的鼻梁架着那幅细黑框的眼镜,眼尾狭长的弧线妖冶而俊俏,那是一双不折不扣的桃花眼。
难怪听希冉说,他以前是中文系的系草。
希遥干净的头发披在肩上,才刚洗完不久,就已经快被夜风吹干了。大手从背后捞起她的发,微凉的手指作梳子,仔细分成两半。
她从桌角拿过镜子照,两根麻花辫被他整齐编好,长度未及胸,毛笔形状的发梢落在锁骨处。最末扎着两只浅黄色的蝴蝶结,崭新的,看来是送她的礼物。
伏子熠的胳膊从她身后环绕到前边,拨弄那只蝴蝶结,顺带着,掌心摩挲她锁骨下方细嫩的胸脯。
“喜欢吗? 他问。却又叹道:“头发太短,还不够好看。
希遥仰起头:“长到哪儿才好看?
蝴蝶结上的两根手指松开,不由分说,从裙子领口探进。贴着皮肤下移,游走到她光滑细腻的胸部。在最顶端的位置,用指甲沿刮了刮,随即牢牢捏住,仿佛是捻在指尖把玩的一粒豆,不疾不徐地揉搓着。
他的力度不重,却也不算轻,对于发育中的女孩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痛。希遥咬着唇,蹙起眉。
“到这儿就好了。 伏子熠弓身,鼻尖凑近她的脸颊,故意将气息喷在她颈窝, 知道吗?这儿是最美的。
无休无止的黑夜被撕裂,希遥猛然张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空白一般的恍惚,她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儿,双手紧紧抓起被子捂在胸前,警惕地四下环顾。
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像新年震耳欲聋的鞭炮,狂乱的节奏,久处其中,会令人濒临崩溃。浑身肌肉都在轻微颤抖,她无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急促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确认,她已经长大了。
现在她二十九岁,这是她自己的家,此刻,她一个人睡在这间屋子里。
理智慢慢回笼,但心有余悸。心跳与呼吸平复的同时,她一点点松开攥紧到青白的僵硬的手指。
蚕丝被与她的胳膊一起垂落,初晨的光斑透过窗外叶隙,吻在她乳白色的吊带裙上。
细密温热的水从淋浴头均匀洒下,沐浴液的花香味再次蔓延。在梦里被他摸过的地方,脸颊,脖子,锁骨,前胸……希遥反反复复用力搓洗,一直洗到皮肤发涩,快要渗出血印。
她关了淋浴,赤脚站在浴室里,任水珠一路滚下,从睫毛到下巴,从肩头到小腿。
伏子熠是寄居黑暗的鬼。夜夜光临她的梦境,不顾她绝望,带她一遍遍重温她的童年。
开门时没再有穿堂风,走廊的窗被人关上了。关窗的好心人倚在窗台,抄着兜低头滑手机。
伏城身上还是昨天那件校服。毕竟他是空着手来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一律没有。
他打算回家去拿,顺便跟高彦礼在球场上来场巅峰对决。但他现在寄人篱下,不比在自己家,可以随意出入。
得报备。
于是他洗漱完毕就出来,恭恭敬敬等希遥起床。竖着耳朵听见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洗澡刷牙,吹风机轰响,她趿着高跟鞋来回地走。
一个小时之后,他手机被玩得快没电了。
开门声宛若鸿福降临,伏城抬起头来——却不是天降鸿福,是晴空霹雳。
心跳莫名加速的状态下,他被命运扼住声带,面部表情完全消失。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地动作,胡乱按几下home键,跟高彦礼的对话惨遭腰斩。
希遥穿了件一字肩吊带。灰绿冷淡的刺绣绸面,大波浪的荷叶边拥簇着光裸平直的肩。又是露脐的长度,只在胸部下方就由二指宽的松紧带包裹,吊带下摆与裤子之间,是一截干净细瘦的腰。
一开门,东南的光线从她背后照射。
她逆着光,一手勾提鞋跟,一手拢着脑后的长发。抬起的胳膊肘成一个锐角,她弓腰低着头,有一绺调皮的,从手心逃跑,在她面前的空气荡一道圆弧。
鞋子完美贴合她的脚,无规则的黑色穿插带将脚背分割,她像幽林里居住的公主,圣洁的足踩进荆棘。
不过,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暴雨过后必然是烈日当头。风啊雨啊把天空刮得一干二净,一丝能遮阳的云都没有。
高彦礼站在三分线投球,一仰头,被迎面白晃晃的阳光刺瞎了英俊的双目。
“我靠……”他闭上眼,龇牙咧嘴地胡乱一扔。自然连篮筐都没碰着。
“这什么破场地,”高彦礼骂咧咧,“建在北极了还是怎么,为什么每个角度都能看见太阳?”
说着,双腿一弯,就地坐下,手抚上前额,摇着头气若游丝地说,“这天气太毒了,我可能中暑了。”没一秒,他又蹦起来,拍着屁股,好像无形的尾巴着了无形的火,“妈的,好烫!”
伏城没搭理,足尖上勾,把高彦礼一千多块的斯伯丁篮球当个足球颠来颠去。余光瞟着高彦礼晒成熟螃蟹壳的脸,憋了几秒,忍不住笑了。
高三刚开学就约好的高考结束球场狂欢,从入门到放弃,不到十分钟。
回家路上,高彦礼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液。还没从药店出来,他已经拆了盒,掰开一瓶嘬进嘴里。
两人没地方去,蹲在路边树荫里续命。热浪令人窒息,胳膊搭着膝盖,双眼无神地环顾四周,看起来失去了信仰。就差指缝里夹根烟,就是妥妥的俩街头小混混。
高彦礼把透明的塑料药瓶嗦得滋儿滋儿响,伏城问他:“大学报哪?”
一道斜抛物线,药瓶寿终正寝,飞入垃圾桶张开的血盆大口。“没想好。”高彦礼说,“不过我想去莘州,一线城市嘿,而且我小叔住那,要是学校条件差,我还能去他家蹭吃蹭住。”
伏城想了想:“那为什么不去旬安?比莘州还一线,你不是有个很喜欢你的叔叔在那开公司,混个脸儿熟,没准把公司都送你。”
高彦礼拆开第二瓶藿香正气液,很生气:“刚说了我小叔在莘州,我就一个叔叔!”他算是服了伏城的记性,扶额道,“你说的那是我干爹。”
伏城饱含歉意地“哦”了一声,高彦礼说:“干爹,又不是亲爹。再说他有个女儿,这种继承家族企业的好事,会轮得到我?”
他们聊的这人,叫徐逸州。是高彦礼他爸高霖的战友,退伍之后从商,生意做得很大,跻身上流圈子。
但因为一直没儿没女,所以格外疼他老战友的儿子高彦礼,简直当个亲生儿子养,逢年过节总给他塞礼物和零花钱。
高中开学军训的时候,高彦礼就穿了一双耐克的限量版篮球鞋。脚后跟有科比的亲笔签名,市售价四位数,藏价值更高,等科比一退役,上万都完全有可能。因此他在整个高一被全体男同学羡慕嫉妒恨,并且私底下一致猜测他是个富二代,或者拆二代。
那双鞋,其实就是徐逸州送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此刻,情况跟伏城聊胜于无的记忆有所偏差。他疑惑着,问:“你不是一直都说你干爹没孩子,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女儿?”
难道是刚生的,伏城算了算,按照之前高彦礼的描述,徐逸州都得五十七八了。嗬,老当益壮啊。
高彦礼看出他想什么,“啧”了一声,笑他天真:“嫡生的没有,黑户还不准有吗?有钱了什么事儿办不成,哪个土豪没几个私生子。”
伏城想想也是,耸了耸肩。话题在高彦礼吸药水的声音里告一段落,他不忘好兄弟,从纸盒里捞出一瓶:“你也来点儿?”
这位朴实无华的伪富二代,在吃的方面向来秉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他的一口就有伏城的一口,白酒让他来点儿,药水也让他来点儿。
伏城扫了一眼,表示婉拒:“这药里有酒。我酒过敏。”
……白的喝多了拿啤的醒酒的人,跟他说酒过敏。高彦礼翻了个白眼。
柏油马路被炎炎夏日照得黑亮黑亮,看起来都快化了。高彦礼问:“哎,那你报哪啊?”
半天没人应,他拧过头,伏城淡淡望着马路对面,眉头下压,嘴角紧绷。有股冷气从他身上四散,高彦礼一个哆嗦,瞬间觉得不热了。
路对面树荫下的黑色轿车很眼熟,好像是保时捷的一个什么系列。
有两人倚着车聊天,一男一女,其中的女人很亮眼,容颜妖娆身材窈窕,冷白的皮肤,灰绿色的抹胸吊带,下边接黑色高腰九分裤,细带高跟的黑色凉鞋。
高彦礼“哇”了一声:“穿这么露,不怕晒吗?”
漏光 毒罂粟
残破的旧式公寓外墙被青苔和生锈的铁管染色,斑驳出苍老而颓废的味道。一共六层,每层八户,密排的格子间,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条挨着一条,彼此左拥右挤,没有额外生存的空隙。
伏城沿着狭窄楼梯向上,台阶和扶手积了黑黏的灰,转角处堆满杂物,发霉的旧鞋子,雨水泡涨的废纸箱,晒掉色的婴儿学步车。它们日复一日驻守,但这儿不是失物招领处,自然也无人指引它们归宿。
轴承锈住了,因此门开得很艰难,并且发出很大的声音,将躺在沙发午睡的希冉惊醒。
客厅的厚窗帘密实拉严,不透风也不透光。从亮处乍然进入,伏城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适应。
昏暗中有些动静,希冉从沙发上支身坐起来。干枯蓬乱的头发横在眼前,她也不去理会,盘腿坐好,幽幽地问:“回来了?”
伏城“嗯”了一声。死一般的沉寂里,希冉直勾勾盯着他,他又解释:“回来拿点东西。”
“哦,”希冉胸腔起伏,偏过头笑了笑,“怪不得。”怪不得他肯回来,她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舍不得抛弃她,是个大孝子。
“你拿吧。”过一会,她柔声说,“你走之后,东西我都没动过,衣服也都帮你洗好了。”看着伏城静立,她在声音里又加一丝蛊惑,甜腻的嗓音,像黏稠的糖浆:“去呀。”
伏城犹豫片刻,抬脚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门上一道深长弯曲的旧刀痕,他惯于忽略,握住门把手,拧动,推开。
同样被窗帘遮蔽的一方晦暗,他的床褥被人揪起扔在地上,书架歪倒,课本、练习册散落一地。台灯罩被剪刀割碎,灯泡的碎碴,就摆在一进门要踏足的地方。
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伏城沉默一瞬,将门关上,转回身来。
“怎么不拿?”希冉干涸的唇咧开,牙齿被烟熏得焦黄,笑了一下,“是那个贱人给了你什么好吃好穿,我给你买的这些,你已经看不上了?”
伏城没作声,走到电视柜,去找度洛西汀的药盒。那个药盒躺在最角落,被圆珠笔用力划破了脸,掂一掂,几乎还是满的。他叹口气:“怎么不吃药?”
希冉没听见似地,对着他微笑:“她对你好吗?给了你多少零花钱,几千?几万?”
伏城默然,将药盒扔在茶几,转身去烧水。希冉怒火中烧,猛地变了脸色,拍案而起:“谁教你对着你妈摔东西,目无尊长,你想我死是不是?”
她跪在沙发上,上半身立起,伸出食指,长指甲戳在伏城的眼前。早已消瘦的一张脸上,怒睁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却没有丝毫的神气,像蒙了层灰呛的沙尘。
伏城叹声,想移开她枯瘦的手腕。却立即被她反手死死抓住,沿着小臂摩挲。
“好孩子,我摸摸你……”希冉失神坐回沙发上,脸颊贴上他的皮肤,“两天没见,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伏城伸着胳膊任她抚摸,许久,听见她咬着牙说:“你被她灌了迷魂汤了。放着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的妈不管,去对着下三滥的骚狐狸犯贱。”
这座公寓最顶层的房间,正午时分被太阳直射,如果不开空调,能让人中暑昏厥。也因此,是租金最低的一间。此刻,整个室内的温度开始逐渐升高,一滴汗沿着伏城额角滚下,途经颧骨,落到下巴。他没做声,只是隐忍而无奈地绷起唇。
希冉忽然笑起来:“不过,她也该养你。我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子,说到底,她该负责……”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猛然直立,指甲深深嵌进伏城的胳膊,撕扯着喉咙尖叫:“儿子,难道你真不知道?咱们家为什么变成这样,你妈妈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告诉你,都是那个贱人害的!
她过于激动,剧烈咳嗽一阵,捂着胸口冷笑喘息:“她勾引你爸爸。你在我肚子里才六个月大,她就爬上你爸的床!可你怎么不恨她,你怎么不杀了她?”
茶几上一把水果刀,她视线锁定,一下子握在手里,声嘶力竭地,扬起手,朝伏城拼命扎去:“你杀了她啊,我叫你去杀了她!”
年逾八十的程秀兰站在门口,遍布皱纹的脸,伛偻着身子拄一支杖,手中塑料袋装着廉价的破烂菜叶。
屋子里很安静,窗帘被挽起系了个结,窗子大开着,涌进闷热的风。
希冉在里间沉沉睡着,鼾声时重时轻。她平时几乎不怎么吃饭,折腾两下自然筋疲力尽,被伏城塞下药片,抱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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