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有归途

    所以二人虽然打过很多次交道，但总是像隔着一层纱幔说话，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

    但即便如此，他们都对对方十分熟悉，因为他们本来是敌人。

    站在这个世界最高处的人不一定会有朋友，但他们一定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十分了解自己的敌人，比亲娘还了解自己的敌人。

    穆隼毕竟是老了，这几日尤其老的快了些，眼皮耷拉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半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并不讨厌他，但也绝不喜欢他。谁会喜欢一个三番两次在半夜三更去自己家串门的人，而且每次都不走正门，还穿着一身黑衣。武功高了不起啊！

    确实了不起。一个人只要有一项能超出大多数人的本领便会混得不错，遑论一个只比天剑客一人弱的剑客，剑客之中只不如天剑客，那便是天下第二了。

    这座城中没有天剑客，那他就是第一。

    “聂七爷是聪明人，想必对老夫的来意已然明了。”穆隼的声音不大，但只有一股笼盖四野的气势，他没有等聂离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韦先生自入宫之后便再无消息，很多人怀疑他是否还在世。虽然我不认为有谁能杀了他，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死，人呐。”

    穆隼语调渐渐转缓，略微顿了少时：“是会被逼死的。”

    聂离眉头一挑，看着穆隼。聂离挑眉意味着什么，吴道子认为这时七哥要拔剑了，陆完会认为聂大人心中正在大骂对方白痴。

    但总之，说明他情绪不很平静，要么太兴奋，要么不太爽。

    他走前坐在穆隼对面，嗤笑道：“相爷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说，拐弯抹角的就不爽利了。皇帝陛下一纸诏书让泽王去乐阳州就藩，泽王不想去”

    聂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唉！也是，乐阳那个地方环境宜人，但确实是偏僻了些，没钱、没人，咱们这位王爷就算是将来想造反也没有本钱啊！我要是他，我也不去。但陛下的旨意怎么能不遵守”聂离摇摇头：“相爷，您给出了个什么主意”

    穆隼呵呵一笑：“七爷不愧是在六御司打滚了这么些年，看得透彻。”

    他突然站起，身子微微前倾，声音细不可闻：“劳请七爷去趟皇宫。”

    “皇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啊！”聂离玩味一笑。

    世人听话本，看故事，总以为大内皇宫对于江湖高手来说就如自家后花园一般，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嘴馋了去御膳房吃点美味佳肴，喝些美酒佳酿；想出名就去御书房顺个一件半件的物事。

    却不知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神偷的空玄儿连皇宫的外墙还没潜入，就差点被射成了刺猬，最后被六御司拦在了千盛廊，一双腿就此废了。

    “说说吧，相爷打算怎么让我进去。”

    “空玄儿那般想靠着轻功潜入皇城自然是行不通，聂七爷剑法高绝，能杀十个空玄儿，但老夫想轻功造诣上比之这空玄儿还是不如吧”

    聂离没有反驳，他在等穆隼接下来会说的话。

    穆隼微微一笑：“其实进入皇宫并不难，那些御膳房、御药房、如意馆的太监们，只要操作得当带进去个把人并不是难事，这种人老夫这里一抓一大把。进了皇宫，只要不作死，老老实实听太监们的安排，自能躲过侍卫们的耳目。但前提是老老实实，那就是说不要乱跑，也不要乱动，否则，那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侍卫也好、太监高手也好，一定会发现。”

    聂离心道此言不错，大内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卫，在加上暗里无数的影卫，基本上前脚动，后脚就会被人抓住。

    所以难的是入宫之后如何行动，不然只是听从那些太监的安排，躲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到了时间再让人家送出去，便没什么意义了。

    聂离沉思片刻说道：“可以，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我做什么你们也不要管，各取所需。”

    听到聂离的答复，穆隼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即是如此，老夫便先告辞了，明日申时，老夫在府中恭迎大驾。”

    ……

    此时一处客栈里，陆完手里攥着一张白纸，眉头紧蹙，额头更有几滴冷汗落下。

    他又低头瞟了一眼纸上的黑字，心中生出一丝不解而后又有一丝恐惧。

    “六御司千户朱姚，韦笑生暗卫。”




第二十五章 入宫
    皇宫里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在聂离眼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大。

    屋子大了些，园子大了些，还有就是多，什么都多，尤其是人。

    从御膳房走到梧桐宫这段路，不算那些无处不在的大内侍卫，只说神秘的影卫，聂离便察觉出数十道气息。

    也亏得他本就擅长潜伏刺杀，且在六御司待的久了，在隐匿之道上颇为精深，若是寻常高手只怕根本不知自己早已被包围了。

    聂离此刻穿着一件紫色太监服，手拿着一方红木食盒，里面是一些清淡食物。

    他知道这是要送给谁的。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韦先生早就提示过自己了。

    他轻抚了一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心中对穆隼也不由有几分佩服。

    自己不过说了一句去梧桐宫，他便能将每日去梧桐宫送伙食的小太监换成自己，还准备了一张人皮面具，如此自己才能一路顺遂。

    这些在上京打滚了数十年的老人们，其势力早已是根深蒂固，上至大内皇宫，下至陋巷，枝繁叶茂，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牌到底有多少。

    即便是最高处的陛下也顾及不过来，有些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像今天这种事，将一个朝廷重犯送到皇宫之内，而且是指哪送哪，这样的能力若是被皇帝陛下知道了，穆隼要丢得可就不只是一顶官帽子了。

    人只有被逼到了绝路，有些秘密才有可能被发现，有些手段才会使用。

    现在，所有的人都被皇帝陛下逼到了角落，大家穷图匕见，为了各自的目的。

    聂离终于来到了梧桐宫前，却发现这里只有寥寥几个护卫，细下一想便是明了，若是韦先生想走，多少人也拦不住。

    护卫显然也知道此时会有人前来送饭，简单盘查了一番便放行几人通过。

    聂离暗中警惕，此事太过顺利，必有蹊跷，但他也今非昔比，如今功力天下间除了韦先生、绝灭王寥寥数人，罕逢敌手，此次敢入皇宫，自然是有几分底气。

    梧桐宫与寻常宫殿略有不同，因为它是一座冷宫。

    一眼望去，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院子里的树枝上光秃秃的，虽说此时入了秋，但上京这时节还不至于满地枯黄，何况这院子里地上连一片树叶也没有。

    原来这些树早已经枯死了，生机全无。

    与聂离一同前来的太监催促道：“快去快回，咱们晚会儿还有差事要办。”

    聂离此时眉头微皱，并没有理这太监。

    那太监见聂离毫无反应，不由怒道：“你个小杂碎，没听到本公公的话么，还不快去”说着便抬起脚来踢向聂离。

    他脚只提起一半聂离已经出手，一指点向其眉头，这太监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聂离伸手扶住他的身子，将其慢慢放下，以免动静太大。

    这才轻提步子走向宫门。

    而后侧身将一只而耳朵靠近门缝，靠着耳力之聪慧，听到里面正有人对话。

    原来刚刚入宫之时，他便是发现在这梧桐宫中除了韦先生还有一人在。

    梧桐宫之内陈设很是简单，但也干净，不像其他冷宫一片破败，蛛网遍布，想来皇帝陛下是叫人打扫了一番。

    此时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殿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立，一人正是韦先生，面带微笑，宠辱不惊。另一人嘴角也是含着笑，一身杏黄衣袍，袍子上赫然绣着四条五爪金龙。

    “韦先生，孤的提议您考虑的如何了”

    “太子殿下，我已经累了，六御司已经没了，您为陛下办成了这么一件大事，太子之位已经稳若泰山。何必还要执着我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听到这里聂离心中微动，没想到居然是太子夜会韦先生，倒是出乎他的预料。他好奇二人对话，而且心有所感，自己的多日的疑问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

    韦先生似乎再次拒绝了太子，但太子也不恼，笑容和煦，说道：“若是文忧阁有您主持大局，对朝廷，对天下都是好事。您心系苍生，六御之事您看得明白，对圣上的赤胆忠心日月可鉴，父皇几次交代，要我切不可忘记您之大义。”

    太子拱手对韦先生鞠了一躬。

    若是其他大臣受了太子一拜，这个时候应该是赶紧跪拜，然后涕泪纵流。就算穆隼不会这么夸张，也要表达一下起码的受宠若惊。

    但韦先生，坦然受之。

    是的，你们李家应该有这一拜。

    当然，这是聂离的想法。

    韦先生为何会受这一拜他收起了笑容，转身背对着太子，说道：“六御司职权确实大了些，陛下登基之时，我便上书建言只留六御司刺探谍情之职，其他之职划归六部，但那时陛下刚刚继位，绝灭王又杀得京城人心惶惶，依靠六御司稳固局势也是当务之急，所以便耽搁下来了。”

    韦先生轻轻叹口气：“二十年弹指一瞬，没想到最后做成此事的是太子殿下，殿下确实雄才大略。”

    太子直起身子，笑道：“若不是先生不计较，孤这点本事连聂离都对付不了，何论裁撤六御司。”

    “呵呵！”韦先生笑了笑，仰头凝望着大殿前方的桌案，桌案上方是白白的墙壁，空无一物。

    韦先生眼神有些复杂，说道：“太子殿下知道这里原先是谁的寝宫吗”

    太子不知韦先生为何如此发问，有些疑惑，但还是说道：“孤曾查遍卷宗，但似乎关于梧桐宫的记载全部被删掉了，想来是陛下不想让人知道，那孤就不必知道了。”

    韦先生嘴角的笑容愈发明显，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回忆。

    过了片刻笑容逐渐消失，眼神中透出阵阵哀伤，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若儿，好久没见了！这几月住在这里似乎终于将那些快要忘记的事都想起来了。”

    那声音满是温柔，好可以穿过岁月，被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听到。

    韦先生挥了挥手，似乎是想将这股悲伤的情绪赶走，但力道又好似用得大了一些，梧桐宫大殿之门也被他一手挥开。

    太子猛然回头，看到一位身穿紫色衣袍的人侧身站在门外。

    “何人”太子大声喝道。

    声落之时，簌簌之声想起，不知多少道身穿黑色皮甲，脸覆黑色云纹面具的身影落在了院子里、屋顶上，一时间清清冷冷的梧桐宫突然热闹起来，它好久没有迎来这么多客人了。

    “聂离，你不应该来的！”韦先生转身说道，再无笑容，眼神复杂。

    聂离伸手撕下人皮面具，淡笑说道：“太子殿下，终于见面了。”

    而后看向韦先生，神色自嘲：“那您是愿意看到我来呢还是不想看到！”

    他并起双指，收起了所有的情绪，眼中冰冷死寂：“太子殿下，你把朱姚的命给我，今后聂某便为你效力，如何”

    话落，剑气激荡，两名离他只有三步的影卫，脖颈之上瞬时鲜血直流，三人就这般缓缓倒下，夜色下四散的血红是那么刺眼、无情。



第二十六章 梧桐宫
    聂离的剑很快，很准，从第一次握剑的时候他便知道剑乃杀人器。既然是杀人，就必须要够快、够准。

    今夜入宫是为了知道真相，那之后呢自然是要杀人了，擅闯禁宫为死罪，他不想死，就只能杀死对方了。

    太子知道朱姚是谁，韦先生知道朱姚是谁，送来那张纸条的天启圣使知道，所以绝灭王也知道。

    朱姚是韦先生的暗卫，他就是陷害自己的那个六御司千户，一个小小的千户哪来的胆子陷害自己。

    卫道士么赵悠之也许是，但朱姚一定不是。聂离认为会背叛韦先生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有理想和信念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人，他做的一切事情就必然是为了利益，受利益驱动的人，绝不会是卫道士。

    太子动六御司是为了迎合上意坐稳东宫之位，韦先生不闻不问是为了那个“忠”字。

    那自己呢为什么会选择继续杀戮。

    聂离知道了此事幕后之人是谁，也知道了韦先生的真实意图，按理他应该会改变看法，便能接受自己的善意。

    太子是如此认为的，所以他没有把聂离说的话放在心上，而就在他想着如何应对之时，却发现梧桐宫已经乱起来了。

    他先是看到一副鲜血四溅的场景，作为太子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本来应是无碍。但聂离杀的是影卫，这群暗夜中存在的人只听皇帝陛下一人的命令，他们的生死也只能由皇帝陛下决定，其他人杀影卫，就是与陛下为敌。

    于是所有的人都动了，数十把通体漆黑的长刀几乎同时拔出，不，就是同时拔出。

    聂离耳中只听到一次拔刀的声音，但却有数十把长刀同时袭来。

    影卫的动作犹如一人，如同心念相通。

    这世上是不可能有几十个人心念都连在一起，那是因为所有的影卫都经过了无数次训练，他们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练刀和杀人。

    这样的攻击有多可怕

    七大剑派中有两仪剑阵、剑阵、青龙剑阵，天下楼有苍茫大阵，十二分堂也有各自的合击阵法。毕竟江湖厮杀就是打群架，有套路的配合总是比一群乌合之众胡乱砍杀有效得多。

    但是没有一个江湖门派可以将属下或弟子训练到如此心念如一的程度。

    这种感觉聂离只在一处体会过，就是被他所斩的八道神剑。

    影卫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可惜聂离更快。长刀引风起，却不知剑气已临身。拔刀再快，也不如聂离十指翻飞快。

    只见聂离原地转了一圈，如同陀螺旋转一般，转动的速度太快，身上紫衣飘动，宛若一团紫云飞舞，煞为美丽。

    可惜身影虽美，但随即而出的剑气却是催命符，阎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