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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无数雨打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鹿门客
最后也还是罢了。
只是我不比小姑姑她们上过战场,那天实在给吓坏了,不敢再去。就又留在女学看门。
小姑姑独自送我回来,安顿了我,又要赶回去“招生”。送我到门里,像木雕似地站了一会,在门里的阴影里极其疲惫似地叹了一口气。才转身离开了。
我留在女学里,阿姨们除了阿丘,又找来了两三个佣人,既算陪我,也算看管女学堂。
那三个新来的佣人中,有一个女佣人,叫麻子娘。说话的口音似乎和张妈是老乡,也是嘉兴一个乡下地方的人。
我有意问她认不认得张妈一家。她想了半天,犹豫着说,大概知道。
我就问张妈现状。
她开始不肯说,说是乌糟事脏耳朵。我问得多了,就说了。这女佣跟从前的张妈一样,虽然慈蔼,但是不说话也罢,倘若开了个口,就絮絮叨叨的,非要把话说尽了。
我就是从她嘴里,知道了她原来和张妈曾经算是年少时的朋友,也知道了张妈的确切故事。
“唉,谁料得到呢?她那时哭着对我说: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秋桂偷偷把一个银镯子和一件绸缎衣裳要拿去丢掉,她捡回来,发现是老爷的东西,就骂秋桂没骨气,宁可穷死也不偷。唉,其实秋桂哪里是这样的孩子?秋桂就哭,却一句都不肯辩解。后来她去打扫粮仓,发现......她气得拿着扫帚去上去打那个老东西!只是,后来秋桂还是跳水里去了......”
麻子娘每次说到这里,就含糊其辞,不肯说清。
我屡次逼问,逼急了,她吐出一句:“还能发现什么?孙家那老东西作践人,五十多岁了,拿刀子逼秋桂跟他睡!”
我怔住了。
麻子娘破罐子摔破,还在絮絮叨叨。
“唉,那孙家老爷说,谁教秋桂屁股那么圆,身量那么高,还那么爱笑,这就是勾引他......唉,可怜秋桂脾气倔,当晚就跳了河。”
张妈撞破真相,又打了孙老爷,孙家心虚逼死了秋桂姐,又污蔑张妈手脚不干净,说,一家都混账,就将张妈一家撵了出去。
“秋桂妈乡下人脾气,非得给秋桂讨个公道,拿着那个银镯子和绸衣服,说是证据,跑去了衙门。嗨!兜里没一枚铜板,就少叫一声‘衙门’。你看,这状没告成,一条胳膊倒打折了。”
打折了手没法做活,主人家又到处说张妈手脚不干净。
“秋桂捞起来的时候,小癞头吓坏了,喊半晚的阿姊,回去就发起了热,吃了药,没好,烧傻了。”
张妈打折了手,没法做重活,总被辞退。家里又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那个烟鬼丈夫又不中用,实在没办法,就去当了暗娼。
再之后的事,麻子娘说,她也不是很清楚了,因为张妈干了这样不光彩的事,逐渐地都不往来了。只听说张妈好像阖家去了南京,不久托旧主家找了个正经活,大约境况是好起来了。
说完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告诉阿姨们,她对我说了这些“乌糟事”。
我倒是知道张妈的境况没有像麻子娘希冀的那样好起来。
她终还是又被小姑姑的“同志”辞了。
想想,恐怕那天途经南京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就是又去做流莺了的张妈。
我现在是知道流莺是什么了的。
因为听了张妈的境遇,我心情发闷,连玩耍也消了心情,更没了意思做功课,就只好胡乱地读一些闲书打发。
好不容易挨到小姑姑她们回来。告诉我女学半个月后正式开张。勉强算是好消息。
女学堂开张那一天,门前车水马龙,到处都是马车、人力车。
学堂牌匾上挂了几尺的红布,比结亲还热闹。
各位有名望的乡绅都来了,不管真的假的,都飘着满脸的恭喜。
门前堆了一叠叠火红的炮仗,只待点起来,震天的喜庆。
学堂里也迎进来许多坐马车来,脚小小的,要人扶着,走路会喘气,遮着脸娇声娇气的姐姐们。还有一些更洋气的姐姐,不裹脚,高声大气的,同样是坐马车来。
其中最寒酸的姐姐妹妹,衣裳也是新的。
我之前居在女学堂,虽然日常有阿姨姑姑教导,但是她们各有忙事,总顾不到我。
现在来了这么多姐姐,照理我该高兴的。
可是又摆不出笑模样来。
姑姑阿姨在前边接待客人和学生、学生家人,我就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学堂边上不远,有一个村子,聚族而居,是一族人。
我出去的时候,他们居然也在吵闹,许多村民围着什么人。
我驻足看了一会,听见麻子娘蹑手蹑脚叫我:“杏姐儿,你那天叫我打听的,我搞明白了。”
我连忙问她。
麻子娘却自己先唏嘘了一会,才告诉我:“姐儿那天问我机灵鬼和小癞头究竟现在怎么样?我向张家的亲戚问了一问。唉,能怎么样?穷死了。”
张妈第二次去做流莺的时候,整天在外面,半夜才能回家。机灵鬼年纪大一点,七八岁了,知道帮衬老娘,就去跟着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街头捡菜叶,他就跟乞丐们混,扮作乞儿,跟乞儿们一起表演“杂技”,恶讨乞钱。
后来张家公婆也病得实在出不来门了,他就独自混。
又有一次,机灵鬼正表演吞蛇在喉,旁边一闲人,闲着无聊,为寻趣,暗中以手上的烟头触蛇身,蛇负痛猛窜,钻到机灵鬼肚子里一阵乱钻。
机灵鬼就真做了鬼了。
张妈丈夫整天只知道吸大烟,屁事不理。
没了机灵鬼照顾弟弟和爷奶。张家婆婆和公公不久就病死了。
小癞头没人照顾,只能常跟着张妈,眼看着张妈跟不同的男人在床上倒腾,他坐在一边傻笑。
结果张妈染了脏病,他常睡那床,也染了。他年纪太小,才四岁,没熬过,烂死了。
死的时候浑身就都是烂肉。
麻子娘顾忌着什么似的,这里说的隐隐绰绰。也不告诉我什么叫脏病。只是我最近读的闲书多,她说的,我这回大概都能猜出来了。
最后,张妈的去处,麻子娘说,张妈的痨病鬼、大烟鬼丈夫也死了,张妈就离开了南京。至于去哪了,因为得了脏病,娘家不许她进门,无处可去,似乎回来过了。不过险些被张家族人打死了。因骂张妈是克死了夫家满门的“丧门星”。
于是张妈只好逃走。最后一个见着她的人,形容她简直好像是“行走着的活死人”,与人几乎不交谈,大概纯做了乞丐,不知往哪里流浪去了。
“可是,我见着她了。”我暗暗想着。
想起那一篮土鸡蛋。
果然,听见麻子娘说:“似乎还有认得的人在附近见过她。看见她提着篮子,似乎在寻什么人呢。问起,只说是好人。要谢谢他们。哎呀,她这样克死了夫家满门的人,虽然可怜,也可恶,该当死后入十八层地狱的。这样要入地狱的人,谁对她来说,不是好人呢?”
脑海中闪现出张妈最后那抹解脱似的笑容。
这个苦得比木偶人一样的女人,在世上最后一丝念想,大概就是来谢过她心目中善待了她的好人。
我问麻子娘:“土鸡蛋呢?”
我忽然想起来,那厚厚一篮,似乎足可以吃半月的土鸡蛋,似乎至今我还没尝过一个。
麻子娘愣了愣:“不知道。没见过什么土鸡蛋。”
大概,土鸡蛋就和张妈一样,淹没在了尘芥里了。
刚刚这么想的时候,忽然麻子娘看到大戏似的兴奋起来:“嗬喲,杏姐儿,你看,沉塘!”
我抬目望去,一愣,发现远处拥挤的村民的确抬着一个猪篓子,里面似乎装着一个头发全白了的女乞丐。
麻子娘喃喃自语:“奸夫□□?只有一个女的,应该不是。大约是偷了什么东西,犯了什么他们族里的规矩?”
这时,女学堂那边有人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麻子娘反应过来,十分懊恼,推着我进门:“我这臭嘴,怎么叫杏姐儿看这种东西。”
我虽觉得那女乞丐有些眼熟,也没兴趣看沉塘,顺着力道被她推了进去。
进了门的刹那,那边一声巨大猪笼的“噗”地落水声似乎响了起来,同时,这边女学火红的炮仗也噼里啪啦地被点燃了。
我竖着耳朵去听,耳朵里也只听得到了炮竹喜庆的噼啪声,人们此起彼伏的贺喜声。
女学堂,正式开起来了。
不知怎地,我看着火红的炮仗,高高的牌匾,看着娇声娇气,绫罗绸缎的女学生们,看着乡绅们资助的摆了老长的庆贺女学开张的流水宴上的鱼肉。
却总还是一会想起那个小姑娘血肉模糊的尸首。
想起张妈和一篮土鸡蛋。
小姑姑走过来,她今天笑眯眯的,穿着一身锦蓝的裙衫,精神振奋:“怎么垂头丧气的?刚吩咐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菜色。今天可得吃的饱饱的。”
我抬头问她:“小姑姑,参政是女绅士参政,不是张妈参政。那女学堂呢,是女绅士读书,还是张妈读书?”
小姑姑怔住。打了个寒颤。半天,说:“开了女学堂,才能救更多张妈。”
看着满桌娇声笑着的姐姐,风度翩翩的“开明”士绅,我想,但愿吧。
一墙之隔,不远处村民们在执行宗法族法。
墙内,秋风微微吹拂,我喝了几蛊甜酒,有点薰然,靠着小姑姑,看天空高高的淡薄云影,听阿姨们兴致勃勃地与开明士绅谈论着“普及女子教育”,眯着眼,慢慢睡着了。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84章 番外: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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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一十四年的初春,薄冷。
我从哀悼大会走出来,在带着冷意的风里裹紧衣裳,身后的会场里还是一片哭声。
走了没几步,有人在身后叫我:“秋实姐!秋实姐!”
我回身一看,是报社的小郭。
小郭身体瘦弱,是个一向多病的青年。他跑了几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秋实姐……呼,呼,大会还没结束,你要去哪?”
我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回答他:“昨天的稿子尚未写就,回去赶稿子。”
小郭总算不喘了,但是脸上还带着刚才哭出来的泪痕,劝我道:“稿子迟一点写不要紧,先生的追悼会不能错过。”
我呵了呵手,一阵白雾:“你这可说错了。我迟交一天稿子,就少一天口粮。活人饿肚子,这可比哀悼死人要紧。”
小郭一下子变了脸:“秋实姐!你!你!”
“你”了半天,他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这样……这么俗!”
俗?我微微冷笑:“再俗能比孙文俗?他这样一个投机者……哼。”
小郭还想再说什么,我摆摆手:“好了,别来教训我。比不得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我本就是个无党无派的闲人。参加这什么追悼大会,全因孙文也算是我家长辈老相识。来尽小辈的薄面罢了。”
小郭无可奈何,说不出话。只能看着我走远。
我走出老远,才听见他在背后叫道:“那北伐,你也不参加吗?”
我背对着他挥挥手。
追悼会结束没有多久,四月的时候,借着孙文去世的消息,从北京开始,早已珠联璧合的国共两党,开始组织各界民众进行哀悼活动。
我每天出去寄稿子的时候,都能看到街上有穿着中山装的学生,或者站在简易的台上,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国民革命,打倒军阀,统一中华,雪我国耻!”台下围了一圈各界群众。
还有众多青年男女,一手广发传单,手拉着手游街,边走边齐声高唱: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工农学兵,工农学兵,大联合!大联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齐奋斗,齐奋斗。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这首歌才不小心流传出来,就在广东街头巷尾广为传唱。
青年们激情昂扬的歌声,带着青春逼人的锐气,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的,盘旋在广东的街头。
这样的锐气,足可使一切凡俗避让。
自五四之后,学生们,青年们,就做了革命的急先锋了。
我还记得当年,巴黎和会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同学们正在欢庆我们孱弱多难的祖国竟然做了战胜国。
可是下一刻,铁一般的事实教育了我们这些幼稚的弱国少年们:弱国无外交。
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手挽手,拿稚嫩的胸膛顶着军警的刺刀,冲上街头。社会各界都投以支持的目光。
同学里激进人士悬挂起对联,公然嘲讽国府诸公: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
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
火光冲天中,我还记得我身边同学被火光映红的面容:“今日之事若能忍得,我辈岂配称中国之新青年!”
......
沉浸在回忆中时,我手里也被笑眯眯的一个女学生塞了两张传单。
不过,我已经是二十五岁了。离学生时代,也过去了数年。
最最青春年少的十七八岁,我也不是个太壮怀激烈的人。
如今更是太老了,早就是个俗人了。
叹口气,将传单揉卷,递给一旁到处捡宣传单的流浪儿。
街上宣传孙中山的遗嘱和革命精神的动静,越发成浩浩汤汤之势。
我为觅得安静,只得抄小路回家。
走了一段路回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门里有动静。
今天李妈请假回家了。家里应该没人在。我警惕起来,刚喊了一句“谁”,门噶吱一声开了。
门里立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女人,对着我微微笑。
我脸色一凝,扭头就走。
中年女人立刻叫住我:“杏儿,你年纪不小了,还闹什么脾气?”
我无动于衷:“不劳小姑姑操心。”
她在背后叹了口气:“小姑姑马上就要走了。你连话都不准备同我好好说吗?”
足下似有千斤重。
半晌,我垂下头:“北伐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小姑姑看我一眼:“孙文刚去世,估计党内还有一些琢磨。最迟不过明年。”
无精打采的进了屋子。
小姑姑皱眉扫了一眼我堆满稿纸、乱糟糟的书桌,什么都没说。坐下,才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就这么办。”我漠然答道。
“这样一日日,靠一些小报的微薄稿费谋生?”小姑姑摇摇头,忽然凝视着我,神色还似小时候一样温和:“杏儿,小姑姑不是个好长辈。你长了这么大,我却总是有很多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大概是不明白我。
就像我也不明白她了。
“你少年活泼,读书至今,却越来越淡漠。乃至于今天,独身寓居广东,靠稿费辛劳谋生。冷待同学故友,也不对亲戚多说只言片语。明明不过二十又五,做什么摆出百年老朽的世故冷漠来?”
我打断她:“小姑姑,既然明年才开始北伐。那么,没什么紧要的事的话,我还要写稿子。”
小姑姑的脸上骤然现出哀戚来,半晌,低头叹道:“若是过不下去,只管回来。家里的田产......”
“我过得下去。”我再一次打断她。
小姑姑看了我半晌,最后,还是坐黄包车走了。
我在门口待进屋去,眼角看到街边转角出来小郭。
小郭这个青年,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总是最有激情热枕的一个人。不像我,冷眼惯了,血总是热不起来。
大约是因为脾气南辕北辙得最多,报社里,他反而一向最关照我。经常带着吃的喝的来看我。
初到广州的时候,没有认识他,大约我真是要饿死了。
不过,他一向对国民革命怀着极大慷慨。我今天说的话,怕刺伤了他。
正想着,就见小郭往我这边走过来。
他苍白瘦削的脸庞上还浮着一点过度激动之后的红晕,站定了,对我说:“秋实姐,你就算不参与我们,也不用这样急着走……你向报社的编辑告了假?”
“你想多了。我只是赶一批稿子,提前得了稿费,就想回去看看我妹妹。”
看起来小郭没有介怀我之前的话。
小郭皱眉:“妹妹?秋实姐,你想通了,要回家去了吗?”
我笑一笑:“不。只是我妹妹嫁到乡下去了。我……她之前嫁人的时候我不在。现在总要去看看她。”
小郭没有多问,只是嘱咐我世道乱,路上一切小心。又问我需不需要别的,只管告诉他。
虽然小郭家境不错。可是他独立出来后,一切也要靠自己。我哪里能再劳动他。只说一切事宜都打点好了,只待不日动身。
小郭提着帽子出门的时候,忽然回身,问我:“秋实姐,你对北伐到底怎么看?”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到带点稚气的脸,微微笑,反问他:“那你对国共合作怎么看呢?”
小郭是因为国民革命鼓舞,新加入国民党的。他满脸茫然,又带着一点激昂:“能怎么看?虽然主张似有不同,却都是我中国之新党派,秉持中山先生遗志,通力协作,合力北伐,成就我一体之中华!”
说完,他道:“怎地问起这个?秋实姐,莫非你有意参加党派?是国党,还是□□?你不是对党派都不参与的吗?”
我叹道:“我不参加国民党,是因为太了解。我不参加……别的,是因为我还不了解。”
小郭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我收拾好行李,踏去福建的路时,他临行还眼巴巴地发电报给我:若有回心转意,望与君共赴北伐。
我忍不住发笑,觉得这一派天真的病弱青年有些可爱。又想到年少时的同学,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
就在去年,我十六岁的妹妹,被许给了一户仕绅人家。
这些年,世道太乱了。反反复复,军阀混战。
可能隔一道栅栏,就是两家势力。中国好像活生生被切做了几十块。
可是乡下,大约还能算平静?怎能不平静呢?即使是军阀,即使是袁世凯,无论怎么闹,都也要顾及乡党的。
自民国以后,地方上,就总是由仕绅宗族管着了。说是仕绅,不如说土豪劣绅更为妥当。
早年一心闹革命的民国元老们,除了极少数顽固的革命派,大多,也一个个更富庶起来。
原来富的,称豪了。
原来豪的,称贵了。
原来一无所有的,也成了大腹便便的仕绅。
即使是如我的小姑姑,也渐渐地由被赶出宗族的游女,变成了一方的女绅士,田产佃户商铺俱全。
至于怎么变成的?你问我,我具体也答不出来,只知道,随着仕绅小姐们一届一届离开女学,女学的名声一天天显要,来就读的女学生们家境越来越显赫。小姑姑和我,和女学的经济情况,也就越来越宽裕。
开始,小姑姑还总是会念着“女学发展,才能救更多张妈”。后来,不念了。她更多地盘算起今年的田产有多少遭了军阀的马队祸害,佃户今年少交了多少租子。
再提到张妈,无非也就是说:“倘若田地不被军阀、洋鬼子的混战所牵连糟蹋,佃户不用被拉壮丁,就能和和气气种田,商人就能安安静静经商。这样一来,就能丰收,就有好经济。张妈们也不会那样悲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却总是还记着张妈不幸的开始,是一场丰收。
倘若没有军阀,没有洋鬼子,她安安稳稳替小姑姑之流的绅士种田,种出了丰收。
而商人们也是和和气气做生意,收米收的米价都贱了。
那么,张妈就不死了?
没有军阀,没有洋鬼子,按照这些仕绅地主有钱老板的指示,叫佃户和和气气种田,商人安安静静经商,张妈真的能好起来?
我那时没有吱声。
我十四岁那年,一天,从外回女学。忽然下雨,天地间瓢泼一片。
我撑着伞,艰难地踩着泥泞赶路。县以下,甚至似县里的路,都是这样泥地。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我。
“杏小姐,小姐......”雨里微弱幽杳,鬼魂似地。
雨声滂沱,这声音又微弱,我却偏偏听见了。
我转过身去寻觅,只见路边的一株柳树下,泥水里,倒伏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因这份眼熟,我赶紧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果然是小姑姑田庄名下的一个佃户,不知姓名,人人叫他老黄。经常来女学做苦力,送粮食,作女学的学生饭食,权当抵一些租子。
不过今年没怎么来做活。有时候送租子来,也是叫别人替送,还经常缺斤少两。
有时候小姑姑都气得说他一句:“这个老黄,越来越不像话!”
从前他经常来的时候,我还很记得他。
因为老黄相貌太滑稽。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听说是生来秃。眼睛小的同麻雀似的,一口黑乎乎的牙齿,瘦,太瘦,衬的身上沾满泥巴的破衣服总是布条似的晃荡,冬天也半露着胸膛。
女学学生很怕见他。说是有伤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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