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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无数雨打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鹿门客
林嗣宗整理完宗卷,叫她:“前段日子传来捷报,你大兄中了进士,今日就要归家了。你去理一理东西,随我家去。”
林绮年懒洋洋地随手撩起道袍下摆,摇着散热:“家里嚼舌头的多。”
看她姿态不雅,潇洒得样子,林嗣宗故意虎起脸:“哪个女儿会撩起衣服下摆扇风?莫怪人家胡传。”
林绮年哼哼笑道:“天这样热,谁还管它甚么女儿风度。罢了罢了,我就去看看中了进士的人是个什么威风?”
林嗣宗摇着头嘱咐:“你休傲慢。你与你大兄从小少见面,这次又是数年初见,当记得亲近迎之。”
林绮年笑道:“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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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寿永刚到了家门前不远的地方,那里正有一个荷塘,荷塘边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是一条石子路。
他刚下了软轿,被这热度逼得额头出汗,刚想叫婢子替他抹汗,忽然遥遥一阵带着荷香的风拂过,隐约的鼓瑟声传来,有人在唱:
“哟哟鹿鸣,食野之萍――”
林寿永走了几步,他一向喜欢这些风雅的东西。
是哪个名士在此作乐?
他跨入竹林,竹林疏影,阳光斑驳地落在石子路上。明明暗暗。
风穿过竹林,竹叶簌簌声。
瑟声越清。
一个穿着道袍,戴着斗笠的瘦削身影在竹林的石子路中央,盘着腿,坐在地上,雪白的手正在鼓瑟。
林寿永拱手道:“在下林延年,不知阁下――”
铿锵鼓瑟罢,这人站起身来。
风鼓起来人的袍袖,这人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张文弱却鲜润美丽的面容:“林家儿郎今归家,鼓瑟迎之。”
林寿永又是欣赏此人风度,又是疑虑,拜谢道:“多谢阁下。不知阁下是――”
这人哈哈笑了两声,笑出一口白牙,朗声道:“妹林绮年,今日在此,替父迎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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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寿永回到府内,气得在房里大骂一通:“不成体统!”
甚么名士风度,原是个荒唐女!
想起自己先前片刻的欣赏,他不由有一种被骗的深深恼怒感。
当听到林绮年三个字,当时林寿永愣了半晌,才瞬间木成了个呆头鹅。
本来听说老父带着嫡妹游玩回来了,他虽然不屑,仍旧打算回府时慈孝以待。不料这个妹妹已经被荒唐的父亲也带得荒唐了!
林嗣宗在书房,正搁笔,皱眉说:“你如何招惹你大兄了?他气得直说你羞辱他。”
林绮年楞了一下:“羞辱?我以旧时鼓瑟之礼,真心迎之。听说大兄平生最好风雅之事,这怎么是羞辱?”
林嗣宗苦笑:“你大兄是讲风雅的,也喜欢拜访名士。但是他从不同女人讲风雅。”
时下所谓名士也大多如此,他们讲风雅,讲风流,讲潇洒,可不是同女子讲的。
如果女子做起名士派头,所谓的“风雅中人”,他们就又要恼羞成怒,搬出礼教来了。
林绮年听明白了,顿时蹙起入鬓细眉,不快道:“既然是我血脉至亲,便当有不俗的脾性。却不料,原来又是......”又是须眉中的蠢物。
只是她虽然傲慢,却从不轻易讥讽亲人。何况是相处不久的亲人。
因此林绮年只把最后半句话咽下,拂袖道:“儿告退了。”
徒留林嗣宗在身后叹气。
林寿永在房里深觉被羞辱的同时,林绮年却带着几分不快出了书房。
她打算出去荷塘吹吹清风散火,正转过一个走廊,忽然闻见了一股平日里最不喜欢的脂粉香油味。
她抬头看去,看见府里的侧门,鱼贯而入一串衣着艳丽清雅各异的少年美女子。大都年龄与她相仿。
一个个脸上戴着帷帽,大夏天衣服还一层叠一层,走路一步三晃,好像要摔倒。
“这些——是?”林绮年蹙着眉打量。
据她所知,府里已经不进婢女许多年。他们父女经常在外,也都不是喜欢人伺候的,享受什么前呼后拥生活的。
领着那些女子进来的,是一个府里的老婆子。
老婆子听到有人喊她,一看是大娘子正走过来,忙应了一声,又催促身后的女子快些走。
林绮年走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个绿襦裙的女子狠狠绊了一跤,一声惊叫,正要跌倒。
“小心!”林绮年扶住她,眼一瞄,瞄到女子一双小脚,菱角大小的绣鞋。
裹脚的风气还没有蔓延到京城,岭南等南方一带近年倒是越盛。
林绮年冷冷问:“她们是什么人?”
老婆子知道这位娘子是最痛恨这些的,因此垂头诺诺道:“是.....是大郎君的婢妾。”
林寿永这次从岭南老家回到京城府内,是还带着自己的一干姬妾的。
岭南之地,女子众多,又水灵。林寿永读书时买了不少婢妾。
“哈!”林绮年冷笑一声。
老婆子听人说起过这位大娘子的傲慢与刻薄,胆战心惊,就怕她嘴里要说什么。
却不料林绮年只是扶着那个跌倒的女子坐到一旁,冷冷说:“你们慢慢走。这样的脚,走快是要命。”
她虽然痛恶陋习,却不至于泻火给受害者。
只是越发不痛快起来,只得甩袖出了府门。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29章 疯妇人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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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嗣宗听说兄妹两个对峙的时候,已经是晚了。
婢子来报告,只说是大娘子在府中闲逛的时候,听到大郎君那边一个侧院里传出女童的凄厉哭喊,大娘子因听哭声实在凄厉,过去看了一眼。谁知就神色大变,忽然冲了进去。
在东边的一个侧院里,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腐烂的血肉味混着腥臭的脓水味。
地上扔着一卷细长的白布。
不,那甚至说不上是白布,因为上面满是黄色的脓水,混着黑红干涸的血水。
一个矮小的妇人搂着一个女童,蜷缩在边上,忙不迭地向林绮年磕头:“求姑奶奶饶过贱妾,饶过哀儿,贱妾愿结草衔环!”
其状凄惨,好像是林绮年要杀她母女两个。
林绮年喝止她:“够了!我不需要别人给我磕头!”
妇人被吓得含泪看着她。
好像她是十恶不赦,迫害她们母女的罪魁祸首。
林绮年看她这副神情,又看了看女童趾骨活活折断的脚,闭了闭眼,叹道:“可怜!可怜!可怜!”
那妇人听了林绮年这三句可怜,神色一动,赶紧拜倒哭道:“姑奶奶,这是许哀儿裹脚了?”
说着,妇人就爬了几步,要伸手去够那腥臭的裹脚布。
穿着道袍,身材瘦削高挑的少女,却一脚踢开了裹脚布,狠狠在脚底踩了几脚。
妇人惊恐地看着,正要嚎啕大哭着再磕头,却被林绮年一把拉起来,迫她占直。
妇人抱着女童哆嗦起来,以为这傲慢又刻薄,蛮不讲理冲进来把她女儿裹脚布扯开的林家千金,要对她动手。
她这样的薄命妾室,哪敢和传闻中林家的心尖尖千金反抗,妇人已经护住了女童的头脸,准备替女儿挨了。
谁料这个神色傲慢的少女却只是低下头,弯下腰,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妇人膝盖上的灰尘,又拍了拍女童衣服上的灰。
妇人呆呆地看着这少年女子。
少女叫她们站直,又给她们拍了跪下时候沾的灰,才冷冷说:“你姓应?你是个人,你女儿林哀儿也是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能裹脚,也不要动辄跪拜磕头。”
妇人听了,神色茫茫然。只是不知怎地,心里似乎松了一下,忽然就不太怕这个据说傲慢又刻薄古怪的林府千金了。
她喃喃道:“可是――可是,大娘子,郎君他喜欢这样的脚,岭南那边许多的男子,也都说三寸金莲是美的,最近听说京城里也有人喜欢这样的脚了,哀儿若是不裹――”
女童乌黑的大眼睛也静静地看着林绮年。
林绮年怒道:“他们喜欢?只为了这些须眉蠢物一时的欢心,便要陪上自己一生的残疾?”
应氏不能理解她说的话,又被她突然的怒意吓了一跳,又唯唯诺诺起来。
少女看她这样,深吸一口气,冷冷道:“罢了。只是不要裹了。你们几个自己裹了,已经是一生残疾。难道还要哀儿这样的孩子也要一生残疾?京城一带,与别地不同,很少有人喜欢这小脚。明天我请安大夫回来,看看哀儿的脚,把骨头接回来。”
就在这时候,忽然院子外一阵嘈杂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布满了院子:“我后宅中事,不知绮年有何见解?”
林寿永踏着木屐,一身宽袍广袖的名士打扮,还带着点醉醺醺的晕红,脸色却是乌沉沉的,踏进小妾应氏的门来了。
林绮年转身看了他一冷眼,没有理睬,只是袖手立着。
林寿永冷哼一声:“长兄为父。这孝悌二字,绮年是不认了吗?”
少女这才冷笑一下,傲然道:“妹以为喜爱三寸小脚的人,不配提孝悌。”
林寿永听了,那点酒红慢慢涨起来,眉头耸高了:“林绮年,你忤逆――”
林绮年刚想讥讽回去,眼角却瞄到应氏抱着女童,看着他们争执的惊恐神色。
――这是一个生杀都掌握在林寿永手里的可怜妾室。
男人被亲妹妹当着卑贱妾室的面落了脸,倒霉的是哪个?
想了这一层,她这样的性子,居然咽了下去满嘴的讽刺,只是冷淡道:“妹言语冲撞,不该。只是儒家有个叫格物致知的规矩,兄长既然参儒,也应该格物致知一下。先看看裹脚布下女子的脚到底是怎么样的,再夸所谓三寸金莲。”
然后举手道:“妹先告辞了。”
时下有男子,喜欢把玩女子的三寸金莲。
只是那些裹了脚的女子,在床上也有个规矩,就是不准脱袜。
恐怕某些提倡小脚的雌雄蠢物,自己也知道一旦脱了袜子,拆了裹脚布,看到了“三寸金莲”真身,会有多倒胃口。
只是等林绮年一走,应氏抱着女童,怯怯喊了一声郎君。
林寿永威严道:“休听她妖言惑众。她这是嫉妒。荒唐大脚女,怎知楚楚小脚弱柳扶风美。”
说着,林寿永又道:“哀儿这个年纪,到处乱跑,没个规矩,裹脚了就懂女徳,会乖巧了。”
应氏有些迷茫地诺诺地应了。
这天夜里,林绮年半夜起身,做了个噩梦,浑身大汗淋漓地起来。
她靠着床头,月光穿过纱窗,照在她汗湿濡的额头。
于是,第二天,林绮年找了父亲林嗣宗,再去劝林寿永。
但是林哀儿的脚,还是裹起来了。
白天,林绮年为她请了大夫来板正趾骨,涂药。
晚上,应氏就在林寿永的询问里,只得再次裹起了林哀儿的脚,再一次折断。
小小的,不过五六岁的女童,终禁不住这样的双重折麽。
有一天,林绮年来看她的时候,女童幼小的躯体趴在地上,死死抱着林绮年的大腿,哭喊:“姑母,姑母,让我裹罢!让我裹罢!”
林绮年死死盯着她,觉得心里揪得成一团。一向傲慢,不把世间蠢物放在心里的她,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
她就是时不时过来盯着,甚至请了爹爹去劝,只是这些怎敌得过日夜相处的哀儿父母横下心肠?――林寿永和应氏总找得到时机给哀儿裹脚。
父母都狠下心肠的时候,旁人是比不过的。
他们能狠下心叫哀儿受双重的折磨,林绮年却不能――安大夫说哀儿的脚若是再这样折断又扳回来,扳回来再折断一次,就真是彻底废了。
到时候,甚至其行动不便,还胜过小脚了。
看着女童的眼泪和哭喊,林绮年放在两侧的手在发抖,半晌,她低下头,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哀儿头顶的发旋:“走。我去求爹爹养你在膝下。”
无缘无故地,把庶女养在丧妻的祖父膝下,这是不像话的。
但是林寿永还没正式娶妻,绮年便也不管了。
林寿永铁青着脸迈进来,喝道:“你逾越了!”
林绮年不理睬,只是抱着哀儿要走。
但应氏却在背后哭起来,眼睁睁看着女儿,泪流满面。
哀儿懵懂无知,也在林绮年怀里,向应氏伸着手哭泣道:“不要。哀儿不要离开姨娘,哀儿要姨娘。”
情景凄惨,活像她是分开母女的罪魁祸首。
林寿永则是火大地喊起来:“来人――叶婆子!叶婆子!你们几个拉娘子回房!”
一片闹剧,幸而林嗣宗赶来制止了。
但是哀儿,也最终裹起来了。
每天都要凄惨地嚎叫着。
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最后,哀儿的四个趾骨都折断变形,流血出脓,脚趾上的肉都烂到再也流不出脓水。
那一天,因为裹脚而寸步不出门的哀儿,终于再一次怯怯地出现在了应氏的房门口,扒着柱子向外看。
这个年仅六岁的女童,终于也有了一双碟子里的小粽子一样的“金莲”。
她也终于和她的母亲一样,走路颤颤巍巍,没有人扶就摇摇欲坠。
整日只能扒着门靠着,再也不能满园乱跑。
那一天,林绮年去看她,女童叉着手,靠着门,喊了一声“姑母”。
女童腼腆的,乖巧的,走了一步,前后晃动,险些跌倒。呵,有了林寿永满口称赞的“楚楚蒲柳之姿”了。
女童不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快步走路了。
林绮年沉默地走上前,抱起她:“想去哪?”
人们总是能看到,一向傲慢的林绮年,时常耐心地抱着一个女童到处走。
直到她累到抱不动为止。
“姑母,姑母?什么东西烫烫的?”哀儿沾着液体到嘴里尝了尝,趴在少女怀里喊起来:“咸的。”
少女沉默许久,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哀儿。”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30章 疯妇人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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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绮年十六岁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格外干燥。
京城附近部分乡里大旱,无论是自耕农,还是佃户,都收成惨淡。
各豪族官僚中,有些目光稍稍“长远”一些的,将收八成的地租,减到收七成。
更多的则是丝毫不肯减租。
如同江南所迁过来的柳家,就是不肯亏损自己用度,以照顾下等人的。
林家是个大家族,族人众多。
显赫的也不少。只是这一年,林家就连中等族人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了。
哭诉的人挤满了林家祠堂。
那些为官的富族人,哭诉自己家,用度紧张,家中的子女妻妾,吃用都次了一等,用不得最时新的云锦,办不得最精致的珠玉金银头面,出去交际,人家都笑自家的家眷落伍了。
那些次一等的中等族人们,就哭自家越发落魄,
那大鱼大肉,是没法隔天有了。
那白米面,也没法将吃剩下的倒满门外的沟渠了。
绸缎衣裳,更是要穿去年旧的,甚至是去去年旧的。
祠堂的种种哭诉,最后祸头子都栽到了林嗣宗头上。
人人大骂林嗣宗以族长之名,将归附林家的佃户的租子,活活减到了三成。
苍天呀!哪怕是百年一遇的蝗灾,谁听说哪家豪门宗族为照顾下等人,而只收三成租的?
呵,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还不算,林嗣宗还强要族里,借钱那些农民过旱渡灾,还是借的无息的债,不必强还。
这摆明了是等于直接施钱给那些下等人!
若不是林嗣宗是族里这一辈目前官位最高的……
一个白发族老捶胸哭道:“乱族之人!乱族之人!当年便不该推他这败家子为族长!”
祠堂飞檐下挂的铃叮咚翔,混着骂声哭声,活似一场滑稽戏。
但是这场族里的大会,林嗣宗并没有到场。
因为他病了。
林绮年伏在老父床前。
林嗣宗年过四十,却已经两鬓有霜,卧在床上,病容里脸色带着一些灰白。
他问女儿:“如何了?”
林绮年蹙着眉,面色肃然而忧虑,低声道:“女儿已经拟了父亲的令,传下去了。只是……我家减租到三成,又外借无息的债,却还是听说有整户饿死的百姓。”
“来借债的佃户也多是面黄饥瘦,扶老携幼。”
林嗣宗叹道:“百姓借债,往往是为了应付丧葬、疾病、春荒等紧急的生死大事,并不是用来打井、置牲口来增加收入。因此借债后,百姓的生活与收入并无改善。可叹族里明知这一点,还是逼他们还双倍钱。若是不能按时还债,族里照往昔的例,就要加收地租。这在荒年,岂不是草菅人命?”
林绮年听了,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她近日为父奔波,替那些借债的佃户记账,累得消瘦了一些。此时仍旧穿着一身旧道袍,越发显得身形文弱。
林嗣宗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发顶:“近日府里一切从简,绮年可怨为父苦着你?”
林绮年摇摇头,满不在乎,傲然道:“粗茶淡饭亦足已。”
林嗣宗闻言老怀大尉,却又叹息道:“我平生,就一个女儿最是得意。”
正说着,就听院外一阵哭喊声,嘈杂声。
林绮年站起身,走出去,蹙眉问道:“阿爹病中,哪一个喧哗吵闹?”
拉人的管家苦着脸,看几个府里的家丁正用绳子套着一个涂着胭脂,跌坐在地嚎啕大哭的小脚女人。
“怎么回事?”
管家最近吃油水少的东西,吃得愁眉苦脸:“禀娘子,是大郎君要发卖了这个婢妾。”
林绮年问道:“为何发卖?”
管家低着头:“郎君说玩腻了,想卖了,何况……何况娘子既然要府里一切从简,这婢妾卖几个,也是省点用度。”
林绮年被气得笑了。她把手垄在袖子里,鄙夷地哼了一声,风一吹,宽大的道袍显得有些空荡荡。
那婢妾还在哭,凄厉着,哀怨着,朝着林绮年哭。
似乎她是叫自己被卖的罪魁一样。
少女雪白的脸上,眼下有些青黑,这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揉了揉眼角,不耐烦地朝那婢妾喝了一声:“哭!哭能救你?”
婢妾吓得打了个嗝,止住了。
林绮年走下台阶,走到婢妾跟前,伸手:“起来!”
婢妾傻乎乎地顺着她雪白的手,站起来。
林绮年这才转过身,冷冷说:“烦请李叔转告,这些人如果大兄不要,就请发配给妹,当府里的侍女罢!”
看见女儿领着一个局促的小脚女人进来,林嗣宗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事情,笑道:“绮年打算如何安置?”
林绮年皱着眉,厌恶又无奈:“能如何?他每卖一个婢妾,我就收一个侍女呗。大兄当年既然买了这些女人的人生,焉能腻了,就随手转卖?”
林嗣宗叹道:“儿啊,你这是与你大兄又隔了一层积怨了。”
少女随手递给这个女人一杯茶,嗤之以鼻:“要不然?看着一个大活人被像货物一样卖到肮脏地?爹,儿做不到。”
婢妾怯怯望着她不敢接。少女抬眼看她一眼:“哭得口不干?”
小脚女人颤微微接了。又开始哭,然后向林绮年拜了拜。
然而林嗣宗这一病拖的也有点久。
过了七八日,族里一群族老驻着拐杖,带着子孙,找上门来了。
他们是来找林嗣宗的。
一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棕色绸缎衣裳,白胡子拖到地上,专差一个童子捧着胡须的族老,登登登敲起地:“叫我那不孝不义的败家侄孙出来!”
林嗣宗院子门口却没有一个仆人,只在台阶前坐着一个戴斗笠,穿道袍的瘦弱年轻人。
听见这个族老的喊声,瘦高个的年轻人站起来,抬起斗笠下雪白的脸,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父亲病了。叔祖,您请回。”
族老凝神端详片刻,狐疑道:“你是哪个?”
年轻人笑了笑:“小辈名绮年。是您的侄孙的女儿。”
叔祖用老树枝一样的手赶了赶:“一个赔钱货……边去……”
抬胡须的童子忙上前脆生生喊道:“让了!”
年轻人不让,拢着袖子,低头道:“您老的来意,小辈都知道。爹最近真的病了,处理的事,都是托给我了。您同小辈说说,也是成的。”
叔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族老,冷哼一声:“林嗣宗教女无方,养出个抛头露面的玩意儿。”
年轻人不为所动,只是说:“诸位长辈的来意,是要为族里的缩衣节食讨个公道。只是依小辈的意见,族里省一点口粮,就可少逼死几村人家。何乐不为?”
族老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壮年儿孙,冷笑道:“佃户死了,大可以再招外地的流民。只要族田在,何愁佃户不来?只是堂弟如今连我祖父的百年人参的月供,都给削没了大半。这是不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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