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酒澈
“母亲早逝,这些年一直是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啊……”淮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眉宇柔和了些,再看沈瓷,便多了几分惭愧的意味。他弯下腰,离沈瓷更近了一些,郑重道:“你父亲是为我而死,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若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的赏赐,不妨说来,我都会满足你。”
沈瓷仍是沉默,那模样,似乎连思索都没有,整个人空荡荡的,漂浮着。
淮王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你父亲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一并告诉我。”
话音落下,她像是被劈中,僵直的背脊突然颤了颤,肌肉绷得更紧。脑中零零碎碎浮起一些斑驳的思绪,沈瓷想,父亲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沈父的一生,爱瓷如痴。就连给女儿取名,也是一个“瓷”字。他是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制出精美的瓷器,可碍于金钱和技术,一直未能圆满。今早的薄胎瓷出窑以后,沈瓷曾以为父亲终于离梦想前进了一大步,没想到,却是永诀于此。
抬起头,她终于看向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有些怨怼,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迷惘,缓缓道:“我爹未了的心愿,便是……制作出最精美的瓷器。”
淮王为难,眉峰蹙紧:“人既已不在,这愿望又如何实现?”思索了片刻,以为这姑娘是变着法要钱财,又提议道:“要不然,我买一批上好的瓷器送给沈家,可好?”
沈瓷沉沉摇头:“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淮王叹息,琢磨不清她的心思,顿了顿又问:“那,还能怎么办呢?”
沈瓷抿紧嘴唇,有片刻的晃神。是啊,还能怎么办呢?父亲都做不出,难道自己就能凭空做出吗?眼前的画面涣散开来,将淮王的面容渐渐模糊,沈瓷眨眨眼,再清晰的时候,目光的焦点却落在了淮王身后的人。
浓深的眉毛,漆黑的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颀长。
目光相对时,他也正好看着她,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
一些零碎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行业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如同醍醐灌顶,他在三个时辰之前的无心之语,此刻却如同一卷强势的劲风,拨开她眼前的云雾。
“回王爷,”她终于清醒,仔仔细细地跪拜下来,郑重道:“请王爷允我同名师学画,且予我一处可以练习制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幽粼粼的眼中泛出铮亮的光彩:“我要靠自己,替父亲完成此生的心愿。”<
瓷骨 004 前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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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卫朝夕怄气了一夜,终于摆脱掉父亲卫宗明的桎梏,悄悄从家里溜出来。昨日父亲强硬收回瓷窑,她心里始终觉得对沈瓷有愧,着急同她解释。哪知道,还没走到瓷窑呢,便听得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正是她的好姐妹沈瓷。
“沈家姑娘福星高照,今日淮王回潘阳王府,说是要带她一起走呢。”
“对对,听说淮王已经答应,让她同淮王的嫡子一同学画,还要为她在王府建一座瓷窑。”
“唉,虽然失了父亲,可从今往后,便如同淮王府的千金了。”
卫朝夕愣了愣,头脑顿时一阵乱麻。怎么才隔了一夜光景,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就完全听不懂了呢?她心里发慌,加快了脚步,连走带跑地朝瓷窑奔去,却在半路上,被几个护卫拦住了。
“靠边站靠边站,王爷的车辇到了。”
道路禁止穿行,卫朝夕被推到一边,只得眼巴巴地等着。车辇陆续经过,风起,时不时撩动窗口的帘幕,车内之人亦若隐若现。
卫朝夕嘴上说不相信沈家的变故,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没有放松。一个个窗口从眼前经过,瞧见的只不过是影影绰绰,根本看不清人影。眼见着车队就要收尾,卫朝夕简直慌了神,推开前面堵路的人,再顾不得礼数尊卑,卯足了劲大喊一声:
“沈瓷!”
*****
沈瓷坐在淮王府的马车里时,心里还是恍惚的。
昨日如同大梦一场,种种画面再次浮现。
满地破碎的瓷片,强硬收回的瓷窑,错赴黄泉的父亲。
而她的手中,只有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薄胎瓷,如同她生命最后一缕单薄的希望,支撑着她,做出了如今的选择。
沈瓷清楚地记得,昨日,当她向淮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对方便陷入了沉默。
予她一处制瓷的地方,对淮王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提到学画的名师,他的眉头却渐渐蹙紧。
名师,需要多出名?但凡有点名气的,大概都不愿单独教导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姑娘。若是送去书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她一介女流,又实在有驳伦常。
沈瓷明白淮王心中所想,屏着息等他的回答,神经紧绷之时,却突然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破空而出。
“父王,无需为难。”小王爷朱见濂站了出来,向淮王拱了拱手,开口道:“府中有孙玚先生教导孩儿学画,沈姑娘如今孤身一人,何不让她与我们一道回府,既免去了另寻名师的烦恼,也省得她将来流落不定。”
淮王点点头,亦觉得这是一条上佳之策。遂点点头,俯下身来,轻问道:“沈姑娘,你可愿离开景德镇,随我回到王府?”
觉察到沈瓷的不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你去王府,便是当小姐养着。至于练习制陶的地方,我在王府为你建一座小瓷窑便是。”
沈瓷抬眸,只觉得呼吸都快泄露出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十几年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前程是何,都只能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缓慢地,点下了头。
便是这微不足道的点头,决定了她此后将要经历的人生。
滚滚的车辘倾轧着人的思绪,如今,沈瓷已经坐在了淮王府的马车里,车内还有一个丫鬟,叫做竹青,比沈瓷还大两三岁,是淮王拨来照顾她的。
沈瓷尚在回忆里,突然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她的名字,还以为是错觉。微微挪了挪身,却听丫鬟竹青道:“姑娘,外面有人叫你的名,不需回应吗?”
沈瓷一个机灵,再细听,果然是卫朝夕熟悉的嗓音,一声一声,有些张皇失措。
她立刻掀开车窗,看见护卫正试图捂住卫朝夕的嘴,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朝夕!”
护卫是认识沈瓷的,亦知晓昨日之事,瞧见她们认识,便也没再阻拦。卫朝夕看见沈瓷真的坐在马车里,心下激动,立马便蹿了过来,隔着一道车窗,她小跑跟着,终于说出憋了一整夜的解释。
“阿瓷,我爹昨日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拦着他,可是他不听。你,你别怪我啊……”
沈瓷趴在窗檐上,探出去小半个身子,使劲点头道:“我知道的,朝夕,我知道,我不怪你。”
卫朝夕一边跑一边喘气:“我爹把你赶出去,你会恨我不?”
沈瓷骤然觉得鼻间一酸:“当然不会,朝夕,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卫朝夕笑起来,想要伸手去握住沈瓷的手,脚步却有些跟不上了,语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阿瓷,阿瓷你当真要去潘阳了?还……还会回来么?”
沈瓷一愣,身体不禁僵直了。
“还回来的话,别忘了找我。潘阳离景德镇也不远,有困难就说,我不怕麻烦。”卫朝夕说着,却自顾自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苦,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怕你再也不回来,连麻烦都不给我找。”
沈瓷的心脏闷得发疼,她握紧拳头,抵住胸口狠狠的摁,试图抑制内心汹涌泛出的酸楚,缓缓开了口。
“朝夕,我会回来的,我保证。”她的语气无比郑重,许下了承诺:“待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还在景德镇,替我爹完成他毕生心愿。”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着笑着,却有泪水涌了出来。她体力不支,脚步再也跟不上,终于停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后的滚滚烟尘,喃喃自语:“好,好,阿瓷,那就等你回来。”
茫茫前程,未来几许。沈瓷记忆中那段不谙世事的纯真岁月,都随着辘辘车辙碾碎在了前往潘阳的路途上。然而,却已有一个最深的承诺根植在心底,刮骨疗毒都抹不去。<
瓷骨 005 暗险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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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沈瓷马车中的伤感氛围,淮王车内的温度则冰到了零点。
“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去追那一个刺客,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能让人给跑了!”淮王气极,长袖一拂,便见跪拜之人脸上有汗水津津流下,那人低着头,却不敢伸出手去擦,任凭汗水一颗一颗敲打在木板上。
“父王,您先别着急生气。”朱见濂伸手取过桌上的青碧小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向跪在地上的那人问道:“虽然没抓住,不过,有什么线索没?”
那人一听,如临大赦,仰起头来连忙道:“有的,有的……”
“是何?”
“追捕途中,那刺客脸上的面巾曾被一名侍卫挑落,虽然仅是短短一瞬,但那侍卫说,他记得刺客那张脸……”
淮王闷哼一声:“记得又有何用?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画下来吗?”
“画……画不下来。”那人又开始哆嗦了,颤巍巍道:“不过,恰好这侍卫认得这人的模样。”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是随王爷您去京城述职时见过的……”
淮王微眯起眼,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无比:“谁?”
那人看看淮王,又看看朱见濂,手指颤抖,跪拜更深,吞吞吐吐道:“侍卫说,刺客长得像是……像是西厂提督汪直。”
车内的空气霎时静默,仿佛连呼吸都凝住了。
朱见濂悄悄观察着淮王的神情,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线,额头青筋暴起,却不出声。方才喷张的怒气似乎变成了压抑的火山,统统收敛在烈焰深处。
这反应,实在是过于怪异了些。
跪拜在地上那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得淮王的低声自问:“汪直?怎会是他?”
未等到回答,却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以汪直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他也不是那种拼了命暗中行刺的人。更何况……他人不是在京城吗?”
那人心里“咯噔”跳一下,慌忙解释:“可能……时隔半年,侍卫也记不太清了,或许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
淮王已然没再听他的解释,未等他说完,便果断下了命令:“你下去,给我去仔细查查,汪直这几日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许给我放过!”
*****
月影浮动,排云而出。沈瓷抵达淮王府的时候,天幕已是降了下来。丫鬟竹青先下了马车,伸手想要扶她,沈瓷愣了一下,摆摆手,还是自己下了车。
即使已是溶溶夜色,杜王妃还是穿戴得整齐精致,在门口等着王爷,连带着长女朱子衿,也被母亲唤出来候着。
淮王下了马车,瞧见王妃和长女还掌着灯等自己归来,虽然有些讶异,但先前的愠怒亦随之扫了大半。他迎上去,接过王妃手中的灯盏,轻问道:
“怎么在这儿站着呢?不怕夜风冻着啊。”
杜王妃抬起一双忧切的眸子:“王爷,妾身和子衿听说王爷在景德镇遇刺,寝食难安,估摸着您今夜能回来,便坐不住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朱见濂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言语一滞,目光不自觉在他脸上绕了两圈,这才重新看向淮王,蹙眉道:“王爷可曾受伤?我再唤府中的大夫给您看一看?”
“放心,我没事,有人替我挡了剑。”淮王将杜王妃的眼神动作尽收眼底,也没点破,伸手抚平了王妃蹙紧的眉头,又按了按朱子衿的肩膀,这才想起了挡剑那人的女儿沈瓷,开口道:“对了,府中新来了个小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
淮王招手,示意沈瓷过去。沈瓷应声而动,丫鬟竹青便跟在后面。
踱着月光,她的面孔在行走中渐渐清晰,是一张精巧秀丽的脸,鼻梁骨微微凸出,有一种倔绝的美。可脸型却是温柔的,小小润润的下颚,眼帘低垂,让人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沈姑娘,她父亲为了救我去世,往后便留在咱们王府了。”
杜王妃点点头,只看了沈瓷一眼便收回目光,左右不过是个低眉顺眼的平民孤女,不需放在心上。朱子衿却是盯着沈瓷瞧了又瞧,颇有些揣摩的意味。
淮王象征性做了介绍,便不再多言,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座单独的院落给沈姑娘居住,遂对众人挥挥手道:“天色已晚,若没什么事,就各自回去歇息吧。”他一路奔波,已是相当疲累,没兴致再多说,转身便与王妃一同离去。
*****
沈瓷跟在管家身后,行走于淮王府宁谧的夜色中。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衣裳,几张父亲设计陶瓷的样纸,和一件被棉花层层裹住的薄胎瓷。
简单而清净。
微风乍起,翻起满园花草香气,涟漪一般缓缓浮散,混着咸湿的月光,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有些侥幸,幸好抵达的时间在夜晚,所有的一切只在半爿月光之中,让她不至于手足无措。她行走着,脚底是虚浮的,身后是空茫的,过往都已幻做一团风烟,只余下心中的执念。
脚步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停下。
“沈姑娘,今后您便住在这儿,有点偏,不过东西是齐全的。要是缺个什么物什,您就告诉我,王爷都吩咐过了,让我们都好好照顾您。”
沈瓷点点头,向管家道了声谢谢,自己抱着小箱子便准备进屋。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便没了影。<
瓷骨 006 桃木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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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散后,淮王朱祁铨同王妃回了屋。刚进门,便看见东墙上挂了一柄桃木剑,质密细腻,清香浮动,是上等桃木做成的。
“怎么想着挂柄桃木剑在这儿?以前似乎也没见你怎么相信鬼神。”
杜王妃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呢,当下答道:“实不相瞒,王爷这趟启程去了景德镇后,妾身的眼皮便日日跳得厉害,总觉得有祸事要发生,便去请了一位龙虎山上的道长。结果道长结合了王府风水和您的生辰八字一算,便说……便说……”
杜王妃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来看淮王,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淮王摆摆手:“不碍事,你尽管说。”
杜王妃咬咬唇,声音也低了八度,小声道:“便说……您有血光之灾。”
淮王丝毫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这倒是算得挺准。”
“妾身可没有您这么镇定。”杜王妃蹙眉娇嗔,仿佛仍置于当时情境:“听他那么一说,妾身便完全慌了手脚,急忙问他有什么破解之法。”
淮王挑了挑眉:“哦?他有说如何破解?”
终于说到这步,杜王妃沉吟片刻,一股脑便把盘算已久的话端了出来:“道长说,您的血光之灾,是被人克着了。景德镇这次是头一起,如果相克之人还在近旁,今后仍会生事端的。他掐着手指算了半天,便问我,王爷身边有没有人是三月十日生的?府中那么多人,妾身哪能记得清呀,况且那时候若赶去追您,已经来不及了。我就问道长有没有别的法子,他想了想,给了我这把桃木剑,说有避邪祈福之效,姑且能逃过这次。但这次以后,就得远离克己之人,才能避过之后的劫难。”
淮王本是饶有趣致地听她说,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杜王妃今日的深夜相迎和柔声关切是为了什么,原来绕来绕去,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在心里冷哼一声,三月十日出生的人,不用去查他也知道,便是他的嫡子朱见濂。
杜王妃见淮王突然没了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气息都慢了半拍,犹犹豫豫地试探问:“怎,怎么了王爷?”
几乎是突然地,淮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笑来得毫无征兆,吓得杜王妃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接着便听见淮王的手指扣了扣木桌,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可真巧,出事以后啊,本王也请了位道长帮忙算了算,和你请的一样,也是龙虎山上的。”
“啊?”杜王妃一时愣住了,这又是闹的哪出?
淮王看都没看王妃的表情,兴致盎然继续道:“更巧的是,本王请的那道长,也说这三月十日出生的人有蹊跷,不过,说法跟你那位道长,却是反的。”淮王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继续道:“这道长也是算了老半天,然后说我原本是有血光之灾的,但正因为有这个人在,才免除了厄运,今后,要多带在身边才好。我一回忆,好像还真是这样。要不是濂儿执意要去那家瓷窑,换了别的地儿,估摸着那剑便是刺在我的心口上了。”
这最后一句说完,淮王一个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吓得王妃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王爷恕罪,妾身并不知三月十日是濂儿的生辰。”
淮王心中跟明镜似的,王妃怎么可能不知道朱见濂的生辰呢?这明摆着是想借刺杀之事,行调离之实。但凡淮王心中有所动摇,这世子的位子,便是次子朱见淀的了。
朱见淀是杜王妃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亦是淮王的嫡次子。在杜王妃之前,淮王还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产下嫡长子朱见濂后没几年便病逝。后来杜王妃被扶正,本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却没想到,淮王反倒将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当做藩王留在皇帝身边的质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儿子惦记着世子之位。
淮王笑了笑,没有点破这一切,伸手将王妃扶起:“我明白的,这不怪你,只不过是你请的那位道长,道行还不够深而已。以后,你就别再瞎操心这些事情了,记住了啊。”
杜王妃轻轻“嗯”了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心中只是奇怪,这朱见濂平日里总爱惹事,李氏生前又与王爷并不恩爱,怎么王爷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偏爱她的儿子,甚至一丝怀疑也没有?她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莫非,王爷还真请了个道士算过?
思虑难解的杜王妃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淮王的心中布满了叹息,想的正是朱见濂的生母。他握紧了拳头,又蓦然凄苦一笑,暗暗叨念着,若景德镇刺杀之人真是汪直,若沈家的工匠没有替自己挡上那一剑,那么如今……她与他,也算是死于同一人之手了。<
瓷骨 007 月下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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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青回来的时候,沈瓷已经把她那点单薄的行李收拾妥当了,瞧见竹青进了屋,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绞动着,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发虚,吞吞吐吐道:“这地方偏,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没跟上,便迷路了。”
这理由实在拙劣,沈瓷上下扫了竹青一眼,却没再追问,点点头,完全相信的样子:“没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还在打鼓,觉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对劲,却只字不语,挺渗人的。竹青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自变故发生后,沈瓷从来都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这令她感到奇怪,失去唯一的至亲,难道不应该痛哭流涕、鬼哭狼嚎甚至悲伤欲绝吗?她怎么能够这样安静?
竹青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姑娘,该不会是没有良心吧?
*****
小王爷朱见濂今夜不怎么睡得着,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闪回着几个画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细细观察,突然眼侧有一道银光闪过,再然后,一柄锋利的刀便已经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作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导火索,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隐愧。
胸口闷得发慌,朱见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绝所有随侍,独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淮王同管家吩咐她的住处时,他就在旁边,无意间听了,竟也在潜意识里记住了。
沈瓷的院落很小,只寥寥住了她和竹青两个人,很轻易便进入。朱见濂看见沈瓷房里还亮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道歉?忏悔?关照?无论做何,都显得太过突兀。更甚者……她或许,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朱见濂更加意兴阑珊。这场血的记忆有他的一份,却无处可诉、无从抒发。他摇了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去,却听到屋内哗哗翻动纸页的声音。
朱见濂顿住脚,透过窗户上镂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几张陶瓷样式的设计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听见那压抑的呜咽,以及因为拼命克制而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压抑着,压抑着,最终还是没能掩藏住。整个身子蜷缩着,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哭声猛地便开了闸,再也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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