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号外(民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薄山散人
有姑娘嚷道: 我早料到凤娥一进门,王家那几位非得把她给活剥了不可!
鸨儿也听得直嘬牙花子,借机训斥: 都听清了?这就是报应!
下面的东西便越讲越离谱。说菜市口又杀了一批乱党,有同伙趁夜半无人时去乱葬岗尸,结果夜幕之下竟发觉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据说那鬼胎双眼通红,还能啼哭,待众人一探究竟时,竟口吐人言,咿呀咿呀地叫着: 苦也! 话音未落,那几人眼前齐齐地一黑,脖子上一凉,被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喉咙,眼睛也瞎了,据闻死时眼球都是血红的。
天色渐晚,有嫖客哼着岔曲摇头晃脑地跨进院门。他面黄肌也瘦,脑门上发黑,一半是人、倒有一半像鬼,见园中鸦雀无声的,不悦地嚷道: 怎么了这是?个个儿都撞了邪啦?
院中众姐妹一见是王老烟,惊得呆若木鸡,装作有客似的纷纷上楼。鸨儿尖声叫道: 琴丫头,你来伴着王大爷!
流风号外(民国) 胭脂胡同血案4
晚琴方才听得浑身冷汗津津、脊背生凉,勉强牵起嘴角,笑得牙齿磕磕直打架,哼了一声转脸往后院去了。鸨儿在她身后急得直叫: 哎!你上哪儿去?
晚琴头也不回地说: 去泡茶!
王老烟非但不恼,反而喜欢她使小性儿的机灵劲儿,对鸨儿笑说: 无妨无妨,我去房里等,去房里等。
晚琴走到灶房,挑了最劣的高碎掺着小叶双熏茉莉花茶偷偷往壶中倒,窗子吱呀一响,蹿进一个人影来,她生怕被发觉,手忙脚乱地将壶往身后藏 。见了来人,晚琴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急得直跺脚: 贵子大哥!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贵子是打后墙翻进来的,他守在胡同里已有多日,但是并不打算解释,而是指指二楼的房间,问道: 王老烟?
晚琴想到了点什么,脸色刷得一下全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平民百姓手无寸铁的,怎好去同那些老爷先生们较量个死活呢?她心中明白,可到底是年纪小,心里又慌,嘴上什么也说不出,只会阻拦道: 你不要去寻仇!
琴、琴姨! 贵子道——他们剃头行的自知身份低贱,见了窑子娘儿们,甭管多大年纪、是美是丑,一律都得叫姨。他结结巴巴地说: 您抬举!凤娥死、死得不明白!我去问两句话,问完就就、就走!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两腮却咬得紧紧的,双手在肥大的裤管上攥来攥去,膝上一弯就要跪下,把话说得很坚决: 您行个方便!
晚琴慌忙去搀扶,只好道: 我引你去房里,最多两句话的功夫,千万别叫人发觉,不然我又要吃鞭子。
看准了院中无人,二人悄悄上了楼,王老烟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连声高叫: 人呢?
晚琴强撑着笑嘻嘻地陪了不是,她心中有惧、手上就没准头,斟一杯茶,泼出去的有一大半。王老烟的太古灯烧得旺旺的,已经打好一个烟泡,他斜在榻上将烟枪凑在唇边,也不急着吃,冲晚琴招招手,指着自己怀中: 来孩子,别怕,坐这儿。
她正踌躇着,贵子快步上前请了个安,王老烟见他颇为知礼,也没恼,问道: 新来的茶壶?
贵子回答说: 小、小的从扬州来,有剃头修面的功夫,不知老爷肯不肯赏脸! 他一向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平时少言寡语,当下紧张得顾不得那许多,竟然也能说出来囫囵句子。
听你这腔儿,不像啊? 王老烟搔搔耳朵,嗤一声: 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扬州搓澡的功夫怎么成了剃头的呢? 他将贵子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瘦高个子白净脸儿,没怀疑太多,道: 巧了,我这好些日子没剃头,脑袋像上了箍儿似的难受。 。
贵子弯了弯腰,恭恭敬敬地说: 快刀热水,老爷,您擎好儿吧!
晚琴帮忙提来开水,也不用板凳,就让王老烟半躺着,拧好手巾板儿热热地敷在他脸上,舒服得他鼻腔里直哼哼。贵子绕到王老烟身后,从肩膀上的褡裢里拿出刮刀、拢子、手推子,先给他拢拢头发,刀片在一个乌黑锃亮的硬布条上唰唰一蹭,磨得锋利闪寒,刀锋呲着头皮哗哗几个来回,便出来一个神利索的青光脑袋。
热天里头这功夫能叫人身心败火,冷天亦能解困消乏。
贵子用一只短柄小圆刷蘸着水,在猪胰子上擦出了牛奶冰糕似的白沫,还没向他下巴上涂,王老烟支起身子说: 慢!我喝口茶。
他捞起桌上的茶杯,将将儿饮上半口就啐了出来,指着晚琴骂道: 这沏的什么玩意儿,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 他脚尖往晚琴怀中一踹,踢得她眼前一懵,连翻几个骨碌。
晚琴忍痛蜷着脊背磕头道: 老爷,我知错了!这就给您沏新的去!
等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王老烟哼道: 好嘛,这小狗日的也敢跟老子耍猫儿腻!
贵子一声不响,拿出一把刮脸刀,五寸来长、寒光凛凛,从下巴修到眉毛,手上灵巧仔细,一时间室内只余唰唰刀声,王老烟赞道: 好刀,好手艺!
是德产刀片。 贵子很谦逊地答了话,替他揩了脸,问道: 刀锋洗眼,您试试?
刀锋洗眼是在眼睛里运刀子,刀刃在眼皮上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可以去除眼中污垢而不伤眼球分毫,洗完眼睛明亮清爽,是手绝活儿。王老烟听罢,立即觉得眼中痒起来,说道: 那就试试。
贵子先在他肩膀上敲了几个穴位,令王老烟浑身上下筋酥骨软,懒得动上一动,就像刚过完烟瘾似的舒坦,接着他将王老烟的眼皮轻轻撑开,冷嗖嗖的刀子蛇信子一样来回游弋,弄完了,有眼泪自然涌出。可这回,眼中的液体流不尽似的一直往下淌。睁开双目,却是一片漆黑,自己到底睁开眼了没有?王老烟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贵子用手指在王老烟眼皮上抚了抚,问道: 不疼罢?
王老烟道: 疼是不疼,可我怎么看不见了呢?
贵子道: 您哪,别睁眼,先养养神。
他暂安下心来,又听见贵子拉家常似的问道: 听——听闻家里近来逢丧?
哦? 王老烟不安地挪腾了一下双腿,不悦道: 那婊子么,不规矩,留在家有辱门楣,还是死了干净。最近闹得凶吧?我请了七七四十九个道士做法,还怕镇不住?
贵子道: 那女、女人胆儿小着呢!怎么死了却这样恶?有冤罢?
王老烟不愿多提,随口应道: 怂人也有三分胆儿,谁知道!
贵子哦了一声,声音极轻: 这话可是您说的。
头剃净、脸也修毕,贵子又拧了热毛巾焐在王老烟脸上,刀子在硬布条上唰唰一蹭,用手背试了试,吹毛立断。
老爷,跳三刀,白给您的!
刀子挨着王老烟的后颈,跳跃着一路刮下去,又凉丝丝地从后背蹿上来,快得好比几十张刀片同时挥在脖子上,令人头皮发麻。王老烟一张口半个音节也未发出,就被死死地捂住口鼻,脸几乎被热手巾烫下一层皮来,紧接着颈子寒嗖嗖贴上一爿刀片,喉咙被深而快地一划,一冷一热间,整个身子轰得栽倒下去了。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鸨儿见这厢房门大敞着,里面静悄悄空无一人,心中奇怪,走进去查看。结果王老烟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被刀子划伤了双目,脖子也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嘴巴还会一张一合,只是阿阿发不出声,像条没死透的鱼。鸨儿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扯着嗓子哭叫道: 鬼胎索命啦!
女人的尖叫声、哭声、噼里啪啦穿堂跑过的脚步声乱做一团,晚琴因没了热水,去跨院里抱柴禾来烧,一路上耽搁了时间。她在灶房里听见这动静,联想到贵子的种种情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心想:鸨儿只晓得王大爷是由我伺候的,却不知道贵子偷偷进来过,现而今他跑了,这杀人的大罪岂不是全赖在我身上?
她趁乱顺着穿廊偷溜到大门外,沿墙根儿迈着小步子一路逃了,脚上越来越快,她也忘了辛苦攒下来的几枚铜子,也忘了掖在褥子下的红头板,全然顾不上东西南北,就连奔去哪儿也不知道。
此为第二桩命案。
流风号外(民国) 胭脂胡同血案5
胭脂胡同往南走不远,横一座南北走向的石桥,自清廷没落,这桥也走了下坡路,越修越低,只因从前皇帝祭天途经此桥,天桥之名便保留下来。附近的通衢大街上茶馆酒肆林立,耍猴的、说书的、拉洋片的、练把式都在桥下撂地,凭过路赏钱讨碗饭吃。这是个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个鱼龙混杂之地,每天人多得挨山塞海,要想从这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晚琴到底脑子不笨,知道姑娘家在外惹眼,她在桥洞下了躲一宿,清早起来去琉璃厂当掉了身上的绸袄绸裤儿,换了身破大襟衣裳青布鞋儿,把辫子藏进一顶瓜皮帽儿里,打扮得活脱脱一个小小子儿,又用余钱买了两个棒子面窝头,在桥底下的煤堆里一钻,就这样在凑合了两个日夜。
这闹市之中挤着一所小学,是公立学校,学不高,学生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壬子癸丑学制已兴,此校也算开男女同校之先河,一到放课时节,男学生穿爱国呢制服、女学生穿阴丹士林布旗袍,脚上都是番布球鞋,脸颊都白白胖胖,三三两两各自结伴走出来,雀跃得好比出笼之鸟。
路边卖糖葫芦、糖瓜、京白梨的小贩儿一拥而上,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晚琴蹲在路边,灰头土脸的,肚囊饿得呱呱叫,实在垂涎。这地方下苦人多,饿肚子的显然不止她一个,学生们一走,卖糖葫芦的便被缠上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花子,年纪看着比她还小些,正敲着合扇向卖糖葫芦的小贩讨钱,眼睛骨碌碌黏在糖葫芦上打转,一边吸溜着口水鼻涕一边脆生生地唱数来宝:“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您发财、我沾光,您吃糨的我喝汤……”
糖葫芦小贩看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不龌龊的地方,捂着鼻子驱赶道:“哪来的脏小孩?咱自己还饿着肚子呐,去去去——”
那小花子支应惯了这种情形,话锋一转,坐在地上撒泼耍起赖来,唱道:“您这个糖葫芦不太好,糖里全是苍蝇脚!您嘴又歪眼又斜,好像八月十五的兔儿爷……”伶牙俐齿的,嗓子棒极了,俏皮话打嘟噜似的一串串地往外冒。
小贩顿时肩膀上放烘笼——恼火了,可又怕他耽误自己生意,撂了一文钱在地上,说道:“开门最后一桩生意,就当给祖宗积德,拿着吧!”
小花子嫌他抠索,不情不愿地弯腰捡起铜元,小声嘀咕:“一个包子还要两文钱哩,还不如给我个糖葫芦实在!”
晚琴在他身背后听得扑哧一乐,笑声钻进小花子的耳中,他叉着腰,拧拧拳头,恶声恶气地瞪眼道: 笑什么笑,要打架吗?
晚琴连连摆手,答道: 我笑你唱得好听。
小花子冷不丁地被夸,像被戳了脑袋似的,脖子一缩,害起臊来,又见她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便以为是同道中人,挨着晚琴坐下了,嘴上还气鼓鼓地骂着: 你这是王八笑话没尾巴的鳖!
晚琴听他讲话有趣,笑嘻嘻地扯他脑后的百岁辫。小花子甩甩脑袋,胳膊肘捅捅她,嘟嘟囔囔地问: 你讨了多少?
晚琴原本想说我不是叫街的,话没出口却吞了回去,垂头说: 一厘也没有。
小花子叹口气, 得,咱俩今儿个都得挨饿。
二人在路边百无聊赖的,冰凉凉的前心夹着后背,就连西北风也灌不进来充饥。正所谓饿极生智,晚琴左顾右盼间瞥见前面有人正唱《七星庙》,有人配戏,还有人拉弦儿,正中央是个十五六的大姑娘,脸上拍了油、背后插着靠旗,鹅蛋脸、高个子,威风漂亮,唱完了敲着铜锣向四围的人讨赏钱,围观叫好者甚众。晚琴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办法,拉着小花子道: 你瞧你瞧,咱也唱吧,我给你搭戏。
哎呦,慢着点儿!我眼花! 小花子蔫得豆芽菜似的,却拗不过她,抹抹眼睛,倾身伸长了脖子,只看了一眼就坐了回去,更丧气了: 咱哪能跟人家俞老板比。
原来自从大栅栏儿一带的戏园子在庚子年间被义和拳烧毁,有许多伶人戏子在此处卖艺,俞承秋俞老板同他的两个徒弟是近两年才来的,按说也只是三粒小虾米罢了,但是俞老板本人大有来头,他是票友下海,早就成角儿了的。
俞承秋年少时很是过了一段悠闲富贵日子,是吃铁杆庄稼的满八旗人,四品军机章京的独养儿子,据说家里还是红带子。他也提笼架鸟、也养狗遛马,好面子讲排场,过得潇洒任性,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各戏园子中做玩票,俗者唱唱小戏、单弦,雅者上皮黄。一来有名师指点,二来有几分天赋,昆腔、乱弹、文戏武戏他都能唱,戏路广极了,又从不接黑杵儿,在梨园行中留下了不错的名声。待高堂故去后,家业逐渐败落,他无人管束、年纪又轻,就下了海。
老年间讲一打狗、二抹油、七娼八戏九吹手,管唱戏叫 操贱业 。票友下海,多因酷嗜戏剧而时荒业,那是自甘下贱,更别提是旗人下海,昔之赞许者,皆乃一变而为鄙视。而且票友终成梨园名宿者并不多见,总之这口戏饭,并不好吃。
当年俞承秋扮的是武生,喜欢贴《长坂坡》,专演赵云,因为旗人尚武,多半喜欢骑马射箭,他身上有功夫。他也会一点青衣,但是因个子高、骨架大,扮相不美,只能作罢。天津有一位贞亲王赏识他,常请他到亲王府唱堂会,一时间竟传遍津门,一炮而红了。
辛亥年间他跟着戏班子到天津卫跑码头,恰逢武昌新军发难,戏班子中不少人凭借京剧底子打下的功夫傍身,一脑门子热血地随天津军界挥刀轰了天津制造局。可毕竟准备仓促,武器又并不良,凡揭竿起义者皆有去无回。俞承秋一向是不温不火和和气气的性子,没掺乎这事儿,算是躲过一劫。可是一个班的人毕竟折进去一半,老班主一病不起,戏班子就散了。他本人也受了不小打击,嗓子就跟哑了火似的,甭管平常有多敞亮多清脆,只要一登台,他就半个字也唱不出。
可俞承秋究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不仅能唱,京胡、月琴、三弦、锣鼓他都会,六场通透。他对经营细故一窍不通,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夫就这样白白地荒废了。他于北京伶界交游广泛,托梨园工会会长田际云帮他在永定门附近置了私寓,渐渐了二宝、月仙一男一女两位小徒,上午传艺,下午去天桥,全把白地当高台、人群当守旧,徒弟们直工直令地演,他就在一旁拉弦子托腔保调。
可怜一个曾经腰缠万贯、娇生惯养的旗哥儿,落得个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下场,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常饔飧不继,也难同从前的显贵朋友搭头碰脸,他却自有豁达态度。有人知道他身上的这番典故,也有人是见天桥竟演起了皮黄昆弋——正正经经的雅玩艺儿,想凑个热闹。总之,即便是撂地卖艺,也有不少人捧他俞承秋俞老板的场。
晚琴不懂什么昆腔弋腔西皮二黄,可她听过凤娥唱落子,推着小花子道: 左右是要挨饿,倒不如破罐子破摔,万一有人赏了一文钱,也好凑着买个包子不是?
小花子对包子的向往毕竟更甚于对唱砸的恐惧,问道: 唱什么?
《马寡妇开店》!会不会?
落子是小戏,通俗易懂,这又是一曲骨子老戏,刚能说话的小娃娃都听过,谁还不会哼上几句呢?
别瞧不起人! 小花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道: 你演寡妇,我演狄仁杰!
寡妇开旅店,被前来留宿的年轻后生挑动春心,唱这一出戏,角儿们必须要做出妩媚的神态来。妓园子里嫖客们爱点此戏,因为有一幕是马寡妇奶孩子,总要唱戏的解怀真演。晚琴个头才刚刚到成人的腰上,头脸全是黑漆漆的煤灰,好比一个泥人儿,她一开口,旁边的人都笑。小花子更比晚琴矮上一头,发丝乱糟糟、衣袍破烂烂,神气活现的模样天然带着喜气儿,自打他一冒出来,围观的人更是乐不可支。孩子们年纪小,调门也高,且不说演得如何,唱得还真挺像那回事儿。看客们纷纷慷慨解囊,铜元叮叮当当撒了满地。
小花子把钱拾起来,把二人的口袋填得满满的,他手舞足蹈欢喜得过了节似的,对晚琴咧嘴笑道:“我昨夜梦见城隍老爷送我两封大洋,早晨有瞧见许多喜鹊,果真财神来了!”
二人腰包鼓、腰杆子也直,走路脚下生风,大摇大摆地晃进路边的二荤铺,小花子对着正在老虎灶后面忙活的伙计嚷道: 两大碗烂肉面,麻俐儿的!
流风号外(民国) 胭脂胡同血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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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晚琴同小花子一个咬着筷子、一个含着碗沿,数着铜板结账,眼见刚赚来的钱流水也似的花了出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巴巴的,宛如皮球上捅大刀——都瘪了。
要是能喝口热汤,那可甭提有多美……
哎—— 跑堂的伙计当即搭着雪白的手巾吆喝着走来,利利索索地拾了碗筷,又摆上两个粗瓷海碗并一个小碟儿, 两碗面汤,炸咯吱二两,二位,您慢用。
小花子腾得坐起来,捂紧了钱袋,小脑袋瓜拨浪鼓似的摇: 弄错了弄错了,我可没要这些。
伙计躬身笑了, 汤是不要钱的 他转身朝角落里一努嘴,悄声道: 这炸货是那位爷吩咐我端给二位的。
晚琴探头偷眼一瞥,只见一位面容隽秀、体态雍穆的男子,穿杭线春巴图鲁长夹袍,做个旗下打扮,带着两个徒弟正吃晚饭,旁边儿放着卸下来的行头。她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出声叫道: 那不是俞老板吗?
伙计嘿嘿笑了: 没错儿!俞大爷的名字在咱们天桥叫得响。
晚琴接着问道: 他说什么了没有?
伙计回答道: 他说:'这两个孩子有戏缘儿,把我桌上的这盘拿去给他们吃吧'。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小花子搔搔脑袋,已经拿了一个又香又脆的炸咯吱在手,馋得口水直流,道: 管那么多做什么,吃就得了。
晚琴说: 好歹去给俞大爷磕个头。
小花子支着脑袋一想,点头道: 也对。
能得俞老板一句好赞是多稀奇的事情,不光是跑堂的,就连柜台后头的掌柜也早就这两个小孩儿上了心,伙计当然乐意成全,当即给他们带路: 俞大爷,这二位来给您磕头啦!
二宝今天唱错了词,月仙接不上茬,被人喝了倒,俞承秋照例在晚饭的时候说戏,话就重了些,正色直言的,威仪肃然,听得月仙、二宝战战兢兢,垂头不敢落筷。俞承秋听见动静,见他们过来,眼中涌起了淡淡的笑意,调侃道: 呦,这不是同我抢生意的两个孩子么?
俞承秋从不摆角儿的架子,人也风趣,喜欢开玩笑。晚琴同小花子却当了真,双双跪倒在地上,小花子苦着脸道: 俞老板,您要这么说,我们万万不敢吃了。
俞承秋大乐,拉起晚琴和小花子的手仔仔细细地问了许多话,来天桥多少时日、是否曾有师承,二人都一五一十地答了,俞承秋一连说几个好字。
掌柜的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佛郎基小金花鼻烟给俞承秋敬上,问道: 俞大爷说什么好?
俞承秋道: 今天这两个孩子撂地唱评剧,同我们就隔两步远,我瞧着模样也周正,嗓子也听着不俗。
他忙活一天锣之后总来吃饭,同掌柜的是老相识,掌柜的笑道: 俞老板,就别卖关子了。您说罢,到底想干什么呢?
俞承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眼睛温和地向晚琴和小花子望过去, 你们两个乐不乐意做我徒弟?
多大脸! 掌柜的哈哈大笑,手掌在晚琴和小花子肩头各拍了一下,道: 还不快给你们师父磕头?
小花子心直口快地问: 俞老板管不管徒弟的饭?
掌柜的指着他骂道: 这小子饿死鬼投胎来的!
俞承秋也乐, 小孩子不晓得规矩,不碍事。
月仙捂着嘴窃笑,二宝脸上也终于有了快活的神色,解释道: 依咱们梨园行的规矩,师父都包吃住的。
那敢情好! 小花子只见俞承秋的碗中盛着炒肝儿配门钉儿肉饼,月仙和二宝面前滚烫的豆汁儿里泡着炸焦圈,登时喜上眉梢,顺顺当当地磕了头。
你呢? 俞承秋转头看向晚琴。
晚琴倾身拜了下去,直起身后清清脆脆地说道: 您这话问得晚了!本就是给您磕头来的,哪有反悔的理儿?
掌柜的抚掌而叹, 您这俩徒弟一个赛一个的鬼灵!
掌柜的是古道热肠之人,吩咐厨下做了炒合菜、芫爆散丹、醋溜木须等几样好菜,又温了绍黄摆在桌上,拱手道:''拜师不随份子是老礼儿,可我与俞老板多年交情,今日算是做个见证确。承蒙俞老板时常光顾生意,给诸位添福添喜了!
俞老板的住处在永定门大街临街的一处小院内,紧挨着一条铁轨,这里离陶然亭也近,方便早上去遛弯儿喊嗓。进院子先绕过一方湖石,里面廊子极窄,屋檐下栓了几只蝈蝈,西边还有木头搭的鸽舍,里面养了几只楼鸽。倒座被用来放衣箱行头,正房供老郎神牌位,东西两厢住人,即便是多了晚琴和小花子两个,屋子依然宽绰有余。
当晚,俞承秋一面吩咐二宝烧水,一面将他们二人叫到堂屋中问话。小花子与家人失散已久,连自己名字也全然说不清楚,俞承秋给他起了个艺名叫 俊丰 。晚琴还依稀记得自己本家姓白, 晚琴 是鸨妈妈起的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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