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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号外(民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薄山散人
他从外套内侧抽出一张相片递给姚太太,道: 这是家母近新照的。
姚太太接过一看, 哎呦 得叫出声,直用手绢揩眼泪,把那张小像比到自己白皙丰腴的脸旁,笑道: 你瞟瞟,阿拉姊妹们长得多像! 她从床头找来一个西洋挂坠项链递给庭甫,说道: 你姆妈还未曾见过你表妹,这个坠子里头是你表妹的相片,你回去带给她瞧瞧。
庭甫不暇思索地答应下来,看也没看,把坠子揣在了衣兜里。
小枣晚些时候归家,一直低头闷闷不乐,走在路上一路踢着鞋尖,把雪白的网球鞋弄得灰卜卜的,走到客厅前面头也不抬,行了个礼儿就准备回到房间。姚老爷叫住她: 站住!过来见你姨丈。
她略略抬抬眼皮,只见姚老爷身旁坐着个唇上留着胡须的瘦老头儿,眼里闪光,瞧着不像什么好人,也不认识,不耐烦地呛道: 不见!我去做功课,谁也不见!
姚老爷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又去戏园子!你给我过来。
小枣搔搔脸蛋儿,这才发现自己颈子上还挂着戏园子里撒了花露水的手巾板儿,懊恼地扯下来恨恨地团在手中。她斜眼觑着姚老爷,见他暴跳如雷,更不敢上前去了,跺着小步子就往房里蹿。姚老爷碍于有客不便发作,只道: 你去桩上给我扎马步,没我吩咐不许下来!
小枣巴不得赶紧逃出生天,一溜烟儿跑走了。
还有你! 姚老爷接着道,这话是对跟在小枣身后的贵子说的。他转头无奈地对常将军道: 这小门槛!常兄见笑。
其实新新百货大楼再向右是高升舞台,原先是个大茶馆,常请名角儿,现在改了戏院。
他们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半条街都是卖票的嚷嚷,再往前更是人满为患,都是提前来门前等着想看角儿的。小枣站在地上看到的是前人的屁股,只好在贵子的肩头高高坐起,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了一刻钟。结果角儿架子大,早坐汽车走小路直接到后台扮戏去了。
好个高升舞台,一百元竟然只得两张三楼最旁边的戏票,一下子掏空了小枣糖罐子里积蓄。他们由领座儿的带路到了里头,满坑满谷乌泱泱都是人。天气又闷又潮,坐上一会子就浑身是汗,雪白的手巾板儿楼上楼下来回翻飞。等堂倌儿送来苹果糖梨瓜子花生,小枣把一壶茶喝净,刚好开锣。
台上唱的是空城计,角儿像刚到上海水土不服似的,嗓子也撒汤漏水直拉稀: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底人人人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坤坤坤—— 又是慢板,咿呀呀荡悠悠把声腔拖长,贵子虽然生长于京城,然而对京戏一窍不通,看不明白角儿的玩艺儿,眯上眼睛直打盹儿,不一会儿鼾声大作,睡得比小枣看得还香。
一旁的听客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 这年头,莫说没了会唱的,盖会听戏的也无哉!唉!
小枣心有不甘,扯住他的袖管不住摇晃,咬牙切齿道: 这可是谭小培——谭小培的戏!
她乖乖地在高桩之上扎马步,犹兀自生贵子的气,鼻腔里时不时怒飒飒哼一声,等于一个牛魔王。贵子是没站过桩的,小枣用余光偷偷瞄他,只等他从桩子上掉下去摔一个倒栽葱。可是贵子站得稳稳当当、纹丝不动。小枣说道: 你练过。
贵子不解地望向她。
她问道: 你从前学的是撒功夫?
贵子老实回答: 剃头。
小枣一噎,看他神色无辜,又道: 你在武馆里练得蛮有样子。
贵子是时常观察招数而忘了计数的,因此受了不少埋怨,就没接茬儿。
小枣说: 把你会的打一遍叫我看看。
他把膀子一横,脚上一跺,出拳如流星飒沓,虎虎生风。
小枣转过脸,不再看他:
坏哉,武馆几百人没学会,你却练出来了。
又站了一阵,仍不见姚老爷出来,小枣知道今晚恐怕没有饭吃,掏出糖罐,里面还余几粒水果糖。她一手抛糖给贵子,一手剥糖纸,含含糊糊地说: 葡国的橘子蜜糖……全当夜饭。
贵子剖一颗填入口中,被酸得皱起鼻子。
大礼拜堂,洋人晓得伐? 小枣说,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看到不远处礼拜堂钟楼高高耸立的红色尖顶。 红头发、绿眼睛,脸白得像纸、鼻子长得像夜叉,玻璃罐子里放小孩心肝肺肠,专吃中国人。
贵子不响,他来上海见过罗宋人和红头阿三,没见识过长得这样可怖的。
为撒不响,怕了伐?
贵子张开金口: 呦。
小枣撇嘴: 嘁!
静默了一阵,小枣站得累了,纵身一跃跳到地上,贵子没动。
她踢踢腿伸伸腰,道: 我爹讲过,桩要少站,没禀赋的才站桩。 她对贵子眨巴眨巴眼,补上一句: 不是我要偷懒。
贵子下来,腿脚也有些麻木。小枣问道: 带刀没有?
他一惊: 啊?
她说: 你剃头的刀。
贵子摸到心口,里面有一根银白的、寒光凛凛的刀片,是交到警察局就能破案的凶器。
可是小枣散下早晨盘的双圆发髻,已经背对他站好,嘻嘻笑道: 你给我剃。
贵子沉沉地说: 行儿里的规矩,不给女人剃头。
小枣扭扭身子催促他,手在耳际比划了一下,嚷道: 又不是叫你剃光,若你肯剃,五十元的戏票就不找你算账。
贵子将她的头发握在手中掂了掂,乌油油一大捧。他犹豫着用刀片把它们一缕缕割断,发丝轻飘飘落地,光泽依旧,好像还是活的,他心中不觉得有些可惜。
他给小枣修整到了满意的长度,露出了她细细的颈子,颈子上的绒毛也被清理地干干净净,配上她神快活的情态,好像一个小少爷。
贵子曲起食指敲了她脑袋一下,还待再敲,小枣侧身一躲,瞪着他: 你做撒?
贵子道: 新剃白白头,不敲三下触霉头。
小枣嘿嘿笑着耍赖不许,将发丝拢到耳后,用糖罐子光滑如镜的铁皮罐底左右一照,啧啧地叹道:“好极好极,多么时髦。”
当时她心中无忧无虑,心中想的还是怎样逃学更为便宜的事体。





流风号外(民国) 姚家弄风云4
吃酒、吃酒!
姚师傅 ,来客心有不甘, 晚辈奉家师之命特地从沧州赶来向您讨教一二,要是就这么回去了……
桌上摆烧黄二酒,姚老爷斟一杯递给他,是新打的头曲,浓香四溢, 河北沧州,八极拳?
姚师傅好眼力。 那人面颊微凹、颧骨高耸,放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壮一圈,腰上缠着发黄的腰里硬,元色布鞋皂白袜儿,一副行走江湖的武人打扮。
姚老爷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肚子,道: 我许久没练过,武艺都荒疏了。你瞧,身上都放了肉。拳怕少壮,朋友,吃了这顿饭,你回罢!
任凭那人怎样尽口舌,姚老爷也只是举箸夹菜,说着: 吃酒、吃酒!
吃净了酒饭,姚老爷数了五枚银洋让他包好带上,全当路。姚太太从屋里走出,叫道: 张妈!去当掉两根银钗子,还有那条珍珠链子!死当,勿要听掌柜压价!
妇人家见识短 ,姚老爷摆摆手,催促他离开, 勿听伊讲!
姚老爷等他走得远了,随姚太太走入屋内。姚太太骂道: 你赚得那零星几张钞票,有几多家底可以挥霍?
姚老爷叹了一声。江湖规矩,凡武林中的朋友前来拜访,一律奉上好酒好饭,若有需要也应提供下榻之所,临走了,还要给一些银钱盘缠。一文钱难死好汉,年轻人走江湖难拮据,姚老爷年轻时也曾受过这样的恩惠。
他拿纸捻子点燃一锅烟,倾斜着烟杆吹燃烟丝。姚老爷平日里不烟不酒,被呛得轻咳两声,脊背佝偻起来。他近几年身上微微发福,那股矍铄的神劲儿熄了,看起来和普通老者没什么两样儿。
过段辰光,阿拉搬去苏州。
姚太太道: 好端端的,为撒搬去苏州?
姚老爷道: 我兄弟容不得我。
姚太太问: 那天姐夫来家,你同他谈了撒?
要我到他手下做教头练兵,还要我庭甫做徒弟 ,姚老爷吐出一团团烟雾,说, 我没答应,我起过誓,不再徒。
武林中人不为官,做了官就不能再入武林。姚老爷是姚门拳开宗立派之人,就算是两个徒弟都死了,他也在地面上留有威名。他光大了国术,就算是隐退,仍旧是姚门的掌门人。他心里不愿意让姚家的武馆插上常家的大旗,姚太太知道。
那人前脚刚刚踏出院门,小枣口中数道: 第七个。
贵子道: 老爷怎、怎么惹上了一群丘八?
小枣正举着万花筒四处乱看,看到树叶,一片叶子分成了十瓣,看到贵子,里面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再一转,无数个贵子打着圈向她奔来,小枣咯咯笑起来: 撒?
我说—— 贵子一字一顿, 你爹——怎么惹上了当兵的!
你说撒? 她仍旧笑个不停,并把万花筒对准了贵子的耳朵眼儿。
他把肩膀上那双缠人的小手拨掉,拧着双眉。方才来的另外六个人也一样,都是青光脑袋白绑腿,背着褡裢包袱皮仿佛背着一杆枪,进门目不斜视直奔堂屋,不是比武就是求姚老爷传艺,仿佛曾过统一口径。
贵子道: 我、我怕有人来砸场子。
那边厢小枣兴兴头头地拍手: 你勿怕!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话音未落, 来了一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人,敞着怀,膀大腰圆,肚皮上一圈黑毛,肥大的马裤用阔皮带歪歪斜斜地系在腰间,高筒硬底靴子呱嗒呱嗒踏得很起劲,手中还提着油纸包裹的苏式点心,走到门口,拿着晋造驳壳手枪先朝天放了一枪。 啪 得一声,了不得,敢在姚家弄里放铳子。整条姚家弄,还有附近的居民,无论是炒菜的洗衣的扯闲篇的、奶孩子的、坐马桶的、汰屁股的全都呼啦啦咯噔噔从老虎窗小后门探出了脑袋。
凡是与军队有些往来的,皆晓得他是直军某团的一个四营长。四营长的爱好是敲竹杠、吃白饭、调戏餐馆的女招待,是个兵痞,不知是何时同姚家弄结下的梁子。他环顾四围,见门前只有一个瘦高的青年带着一个短发小囡,粗鲁地大笑起来,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声音刺耳: 姚门的人都死绝了么?
小枣霍得站起来,比他还横: 死赤佬,敢在我家门口撒野,作死!
贵子拦腰将她死死地一拽,才扯住了张牙舞抓的小枣,心平气和地道: 今朝闭馆,若要练武明日再来。
四营长根本不看他一眼,挥苍蝇似的摆手道: 去去!爷爷没同看门狗讲话。 他探头探脑地往里走,口中高嚷道: 姚两拳,给爷爷出来!
姚两拳是姚老爷早先在江湖上的名号,说的是他出拳莫测,一拳有两拳的影,让人分不出那个是真、哪个是假。小枣心头火起,怒道: 小八腊子勿要乱吠,晓得我是谁么?
四营长转头看她,手在腰间一叉,脚蹬在门槛上,摇头晃脑: 武馆中养登样小囡,撒世道?要学得长三堂子拉皮条卖屁股?
小枣把牙咬得咯咯的,尖声叫道: 你说撒?
贵子把小枣护到身后,阴测测地开口: 来来来,看门狗照打你不误!
四营长冷哼一声,揉揉拳头,把枪撂在地上,狠狠朝贵子的下巴揍了过去。他是上过战场的人,速度与力道都非同寻常,贵子没躲开,踉跄着后退两步,齿龈迸出了血。
老子玩枪的时候,你门都没出来呢! 四营长道,照着贵子的胸口又是一拳。
贵子被逼得极了,用额头朝四营长的鼻子上撞,野蛮地像一头莽撞的牛犊。四营长当下被撞得鲜血直流、四下开花,贵子趁机用胳膊肘在他的心口肘上一记。小枣拍手直叫好——肘打去意占胸膛,起手好似虎扑羊,这是姚家武馆的拳谱。
姚老爷听见动静匆匆赶来,一出门就撞见两人正战得难舍难分。四营长揪着贵子的前襟往他脑袋上揍,贵子提膝腿向四营长裆下踢 ?,他家小囡在一旁呐喊助阵: 膝打几处人不明,好似猛虎出目笼——揍煞伊!
贵子有血性拼血勇,每一拳都打得破釜沉舟毫无回旋,拳里连狠带恨。姚老爷看得直摇头: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刚度小宁,咋不听劝!
小枣拉住姚老爷的衣袖,亢奋不已地指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影道: 爸爸,你看!
姚门拳法讲个快字,身形迅如疾风,飘忽如蜻蜓点水、掠影浮光。贵子身法灵巧,辗转腾挪游刃有余,姚老爷不禁屏住了呼吸。贵子战到酣处,把四营长举过肩膀,顺势向地上劈,姚老爷知道这样劈到地上,脊柱一裂,人就不行了,急忙出声喝道: 慢!
贵子手上一滞,然而这力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刹住的,四营长撞到地上,喷出一口血来。姚老爷过去查看,先给四营长嘴里塞了一颗六散丹,灌进一口黄酒,又拿出一片红参让他含上,算是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四营长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了,贵子也鼻青脸肿混身挂,额角头的血一路汩汩流到了脖子下的衣领中。姚老爷数落道: 手上无克制,将来迟早要伤到自家人!
小枣只觉得贵子替她报了仇雪了恨,喳叭喳叭地笑道: 痛快!好多年没这样痛快过!
姚老爷在她脑后抽了一巴掌, 乱敲钟!你才几岁?
小枣滚到他怀中,傻里傻气地耍娇卖痴: 贵子就是我见过最能打的,你教教他罢。
姚老爷不响,他晓得贵子出手不坏,出招时如有虎啸风声,很像样子,能出功夫。姚老爷原以为姚门式微已成定局,贵子的出现唤醒了姚老爷心中沉寂多年的一丝不甘,他被说动了。
夜里,他领着小枣和贵子打开了香堂紧闭已久的大门,堂内空旷开阔,是姚老爷从前传武之处。小枣摩拳擦掌,问道: 先学哪一招?
姚老爷先上了三炷香。
列位,弟子虽有誓再不徒,可我此生只得一个女儿,不足以为姚门延续香火。此乃我传家的弟子,师父在上,若觉得我败坏武林规矩,总归天谴应在我身,勿让小囡遭罪。
姚老爷说到辛酸处,洒了两行泪,在转身前擦净了,没让小枣和贵子看见。
他在地上铺展一刀纸,劈下一拳,却没掌握好力道,站直了揉揉腰,摇头叹道: 老哉!老哉! 他斟酌半晌,从新砍下一拳,把纸一张张揭开,表面的完完整整,最下头的却碎成了数片。
小枣和贵子皆叹服。姚老爷说: 练拳好比走钢丝,用的是脑子,不是蛮力。姚门练的是内家路数,不好看,丑功夫俊把式,说的是这个道理。
他接着道: 练武是为自保,保家保国,不是叫你杀人惹事;刀剑枪棍是器,器是路径,道才是目的。要练拳,先修心,是要悟得安身立命的道理,才能在江湖上立足。你若功夫已臻化境,别人自然怕你,比武艺高低、拳之轻重,这是最下乘。
小枣鼓掌,叫了声好。她踢了贵子一脚, 你说话呀。
贵子磕了个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江湖上最重的礼儿。




流风号外(民国) 姚家弄风云5
在回忆起这一日的时候,贵子总要觉得正月初一下雨,不是好兆头。
但上海冬天时常下雨,淋淋沥沥料峭入骨,在太平安逸的时节,冬去春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体。
姚家弄处处挂着大红的帐子、挑着大红的灯笼,新帖了对子和门神,四处张灯结、喜气洋洋。对于姚家弄,正月初一不仅是正月初一,还是姚老爷的生日。这年是姚老爷过六十大寿,红珊瑚、赤金如意、翠玉白菜、各色银盾等寿礼早早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
小枣在大年夜玩花炮,过年新衣被窜天猴炸出许多焦糊的小洞,白花花向外吐棉絮。她被姚太太揪着耳朵拘到卧房,不让她在外面疯跑,也没有守岁,拜过祖宗早早地就睡下了。第二天,她在这光明正大不读书补瞌睡的日子起了个大早,餐桌上摆着四喜烤麸、腊肉、赤豆饭、糖汤茶,小枣垂涎地绕了西式裱花蛋糕三圈,把上面巨大的粉红寿桃看了又看,最终只拣着桂花蒸糕胡乱吃上两口,她吃蒸糕并不是因为滋味好,而是姚太太讲 糕 与 高 同音,吃了能长个子。
姚老爷去应酬客人,姚太太忙着张罗寿宴,也就没管她。小枣来到贵子住的亭子间,敲敲房门,问道: 换好了伐?
贵子开门,已经穿了缀着白毛的粉白绸裤、金爪蹄靴,上面是白布夹衫,卷着袖子,露出半条瘦而结实的胳膊。小枣进房,先松了领扣,踢掉了撒脚筒裤儿,一边抬起了右边手臂。她见贵子局促地立在墙角,不耐烦地催促道: 快来帮我解!
小枣是被家中娘姨伺候惯了的,衣裳从来不自己穿脱,只嫌麻烦。贵子思忖这样不大妥当,躲躲闪闪地蹩过去,恨不得离她三丈远,用指甲盖轻轻一推,把细小的盘扣从扣条中解脱出来。她扯掉外面的夹袄,贴肉穿一层镶棒槌蕾丝花边的小衬衣短衬裤,拿过贵子床头的缀着白毛的衣裳往里钻。
贵子好声好气地道: 外面冷,穿厚些。
小枣说: 不过是毛毛雨,你粘几个的好啰嗦!
她系好了裤带,拿了舞狮的狮头顶在脑袋上,对贵子道: 再演练一遍。
贵子躬身把着小枣的腰,将缀满了飘洒白毛的缎子布料盖在身上,做她的狮尾。小枣一拉绳子,狮子眨眨眼,手上一用劲,狮子的嘴巴动起来了。二人转动身体、步伐腾挪,配合地很默契。她从玻璃窗子的倒影上看到一只摇头摆尾神气活现的粉白狮子,好比一只粉红哈巴狗儿。小枣眉开眼笑,心想爸爸见着这个,肯定欢喜。
她道: 走,阿拉去采头青!
过年时各家武馆门前将一颗青菜挂在高处,里面放红包,其他武馆派弟子舞狮,狮子登到高处把青菜吃掉,以此为吉、消灾避害,图个热闹,也是炫耀自家本领。这本是佛山民俗,后来佛山的拳师把武馆开到了上海,也带来此种风习。
不过小枣与贵子二人要采的不是别个,要采的是自家的青。姚老爷在楼上会客,只要有狮子采青,他肯定能看到。
他们从后巷溜出家门,已经隐约听到前面锣鼓喧天,小枣不愿让别家的狮子抢了头,脚下如飞,一路摇头摆尾到了前门。对面好巧不巧一只大黑狮子,赤红眼睛、满口獠牙,胡须也是红的,是张飞狮。武馆的狮子分三种,取的是三国演艺刘关张之名,刘备和关羽是文狮,张飞是武狮,来者不善,狭路相逢是要踢馆比武的。
小枣铁了心要抢青给姚老爷贺寿,也不管对方人多势众,天不怕地不怕地横冲直撞过去,便要会狮。
对方见一只憨头憨脑的小白狮奔过来,哪放在眼里,见他们起了架势,哄笑道: 哪个武馆的?拿名帖来!
小枣和贵子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根本没有准备劳什子名帖。小枣冷哼道: 名帖?没有!你们先拿来!
对方又是一阵笑,道: 你们既没有,我们怎么会有?
小枣对贵子说: 不要理会,阿拉只管去吃青。
他们走到吊着青菜的竹竿下,对方自然不肯示弱,亦步步紧逼。小枣只能从狮口中看见他们短打劲装,看不清脸面、摸不准来路,攒了一手心的汗,给自己壮胆似的小声道: 十年太极不出门,一年姚拳打死人,哼!
小枣两脚腾空向上一蹿,贵子心有灵犀将她一举,白毛狮子张着大口朝青吃过去。张飞狮亦双脚一蹬,踢将过来,小枣被踹得倚在贵子肩上,眼前直发蒙。
张飞狮矫健地在地上一滚,得意洋洋地四脚朝天闹了一闹,站起又趴下,又是舔毛又是抖须,舞得惟妙惟肖。
姚老爷同姚太太听见动静,带着宾客谈笑风生地来到露台,举目下望。
白狮子登时脑袋一摇,抖擞神,朝张飞狮撞了过去。张飞狮并不接招,与白狮子你追我赶嬉戏一般兜了许多圈子,紧接着扬起前蹄,小枣唯恐他们抢到头青,心里一急,拽着黑狮背上的铜钱跳到了黑狮的肩膀背上。他们显然没料到小枣使出这混招儿,被她压得一沉,狮尾举着狮头本就不易,再加上一个小枣,便支撑不住了。小枣从狮口中伸长了胳膊,将那小小的一颗青菜一把薅得粉碎。
她摘下头套,粉脸上一层细汗,由贵子的双手一举,坐到了他的肩头上去,得意洋洋地向姚老爷炫耀自己手上的红包。姚老爷瞧见这白狮子不按常理出牌,又伸着圆滚滚的小胳膊去抢青,胡闹一气,早料到是小枣同贵子干的好事。
小枣在下面仰着脖子,作了一揖: 祝爸爸大红大紫大福大贵。
姚老爷笑道: 顽皮!能叫你爹享几年的清福便阿弥陀佛哉。
她又嬉皮笑脸地说: 那就祝爸爸山岳松溪、寿与天齐。
姚老爷听得大摇其头,骂道: 小门槛!胡说八道!
没抢到头青,但张飞狮并未打道回府,而是趁着说话的功夫凑到了小枣身后。姚师傅从黑狮口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家伙,登时目眦欲裂,短而促地喝了一声: 跑!
贵子心里一凉,抱起小枣拔腿就走。姚老爷翻了栏杆,从二层露台上纵身跃下,宛若一座大山压来,阻隔了张飞狮的前路。
姚老爷道: 朋友,何必同小囡计较?
舞狮的扯下行头,敲锣打鼓的也围拢过来。其中一人开口问道: 你是哪个?
我叫姚继垠。 姚师傅说得极谦卑。
对面一声不响,对视了几眼,齐齐地从腰间鲛皮枪套中掏了枪。
小枣的目光越过贵子的肩头,眼神直愣愣的,突然叫了出来: 爸爸!
贵子回首,姚师傅前心几个血窟窿、后背几个血窟窿,团寿的翠绿灰鼠皮长袄洇出了一片黑红,好比石榴树上爆开簇簇的鲜艳石榴花。姚太太在露台上眼睁睁探身看着这一幕,身上一软,止不住地往下栽,后面的佣人拽了片衣角,没拉住,临落地,惨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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