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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号外(民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薄山散人
贵子从前在天桥听说书的讲三国,人家多爱听武圣关云长单刀赴会、义释华容,青史对青灯、赤心如赤面,关老爷打仗神威超群、关老爷做事霁月光风,关老爷死后还要被封做伏魔大帝镇三界邪秽。关云长败走麦城贵子只听说书的讲过一次,那时候下雨,两人都没生意,他剃头挑子的火盆有热气,所以说书的就往挑子旁边蹭。贵子看他头上乱糟糟的,说坐下,我给您捯饬捯饬。说书的温声笑笑,多谢,家里还有一个婆姨两个娃娃要养,身上实在一个大子儿也无。贵子道不妨,您说一段便抵了。说书的沉吟半晌,说了一段败走麦城。
英雄末路,恰如瘗玉埋香,风流人物自此金瓶落井、绝于尘嚣。神功盖世的一员大将就那么被东吴的几个宵小之徒使了绊子轮番斗死了,故事太残忍,所以人只愿记得关云长的单刀,故意忘了关云长的麦城。贵子道,好人不怕坏人,好人怕小人。说书的回答,就是这个理儿。
小枣双眸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贵子用手掌覆住她的双眼,边跑边柔声道: 没事儿,啊,你爹娘没事儿。
他跑到后巷,通往姚家院子的小门不知被哪个仆役上了锁,拍门也拍不开。贵子焦灼地等了一阵,只好把小枣藏在几只旧樟木箱后面,对她道: 你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去前头看看。
乱拳打死老师傅,空手入白刃本就是是没谱儿的事,姚师傅的拳头再怎么快,快得过人家的枪子儿么?姚继垠倒在地上,还有气。
舞狮的几人用布垫着枪管,等于一个消声器,动静极小,枪口还在冒烟。一人慌里慌张地道: 只说是教训教训姚家老头,这下却把人弄死了,怎么办才好?
格则刚卵 ,一人骂道, 这才是教训得好,回去领赏!快走快走!
来姚家拜年的贺寿的外加弟子家丁呼啦啦涌出来,一群哭天抢地去瞧太太,一群七手八脚按住老爷汩汩淌血的伤口,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姚师傅面色惨白,手脚已经凉了。贵子拨开层层人群,姚师傅看见他,强撑着问: 枣儿呢?
贵子搓着姚师傅冰冷的手,答道: 安置妥了。 他眼中凝起杀意,接着道: 老爷,我这就去……
姚师傅拉着他,明明虚弱地不想样子,却似有千钧之力, 勿要惹事,我晓得是谁,咱们既惹不起,躲便是了。
贵子点点头,姚师傅身上动不成,眼睛却仍在转,贵子知道他在找小枣。
他撒开姚老爷的手,来到后巷,樟木箱子后面空落落的,潮湿的泥土上还留着两只小小的鞋印。
贵子仓皇起来,绝望地叫道: 枣儿!小枣!
他差一点儿就要有个家了,就差一点儿。
回答他的是巷子里悲怆的空响。





流风号外(民国) 姚家弄风云6
偌大一个姚家、姚门、姚家弄,转瞬间就成了湮没在滚滚尘嚣中的武林旧事。
傍晚,常庭甫回到别院,脱下加尔各答大衣,雨靴在地面留下一团团水渍。
别院中东厢摆佛龛、西厢摆佛龛,正房里还是佛龛,屋内一天到晚不是焚香的烟味就是汤药的苦味,比佛堂更像佛堂。常夫人正对着观音菩萨跪地捻着念珠诵经,伺候她的王妈不敢打扰,也就没有通报。常夫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也没有转身,吩咐道:''给少爷热碗粥。
不必不必 ,庭甫抬手阻止了,对常夫人道: 父亲叫你回家吃夜饭。
常夫人回答地很干脆: 不吃。
庭甫无奈道: 姆妈!一年到头,好歹吃一顿团圆饭。
常夫人不响。
庭甫笑着劝她: 没你镇场子,我那二妈叁妈四弟五弟不晓得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由着他们去闹 ,常夫人说, 我的经还没念完。
庭甫无奈道: 姆妈!大年初一,什么经非念不可?
常夫人冷冷地道: 为你爹消业的经。
庭甫侧耳一听,哎呦,往生咒!他做出玩世不恭的神情,嬉皮笑脸地说: 好大的仇,你同父亲做了几十年的冤家,还在咒他早日上西天?
常夫人并不理会他,兀自喃喃地吟诵。庭甫在屋内逡巡一圈,嵌螺钿的高脚凳一尘不染,钩针桌布雪白平整,两个博物架子上摆着经卷清供,处处简朴整洁,简朴得有些无趣,整洁到无处下脚。
常夫人早年随常将军南征北战,为他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在战乱中走散了两个、夭折了两个,最后只余下叁个男孩,常夫人也因奔波劳碌和过度生产落下病根,年纪不大时早已白发满头。后来常将军在家中纳了几个小的,常夫人便搬到别院中常住,除了探望孩子,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只与青灯古佛日夜相伴。
庭甫来到穿廊下,长吁了一口气。将将儿雨停,屋檐仍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檐下有个穿素黑缎子旗马甲的小囡,仰着脸,嘴巴张地大大的,短短的头发扫着后颈,雨水落到她口中,她用舌头吸住上颚 哒 地弹了一下,数道: 一……
一滴雨水在她的鼻尖上溅开,她挤挤眼睛,口中数的还是: 一……
庭甫哑然失笑,问王妈道: 哪里来的傻小囡?
王妈是常夫人陪嫁来的仆妇,是老家仆,穿宽大的斜襟褂子,脑后盘着苏州鬏、簪银耳挖。她给常庭甫递了一碗姜茶,笑着答道: 夫人今朝去静安寺上香,回来的时候在路边瞧见这小囡,看着怪可怜的,就带了回来。
庭甫摇头叹道: 她又乱发善心。
王妈道: 夫人说了,这孩子是佛祖指给的,缘分大着呢,不然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在路边瞧见她了呢?夫人说她一瞧见这孩子,就觉得长得像你。
庭甫抱怨说: 她呀!她看谁都长得像我! 他仔细在她脸上端详,对王妈道: 别说,我看和小妹的眉眼倒有些……
常小妹当时长到六岁上,极聪明漂亮的一个孩子,是当初逃难被挤丢了的。话没说完,二人怕引得夫人伤心,都噤了声。
常夫人念完了经,吩咐下人摆饭,她走到廊下,问庭甫道: 你都去了哪儿?这样晚才来。
庭甫道: 刚有同学回国,几年也不见上一面……
常夫人蹙眉: 你那些个同学,回来不做正经营生,偏到工厂里闹事,撺掇着工人活也不干了,还要吵着杀厂长,这怎么能行?那些人不学好,你不要往来,况且你将来要治军的,应当在营中多走动……
庭甫唯恐她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讪笑着说: 吃饭要紧,先不讲其他不相干的事体。
常夫人是吃长斋的,平时桌上并不见荤,这回却做了糟虾、樱桃肉、银鱼炒蛋。庭甫诧异道: 吓!真是难得。
常夫人道: 这是给靖初吃的,靖初正长身体。
庭甫反应过来,她讲的是那个傻小囡。常夫人把靖初抱在膝上,温言问道: 想吃哪个?
靖初怔忡着,常夫人瘦削的面颊突然和姚太太珠圆玉润的脸庞重迭在了一起,她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伸着胳膊去揽常夫人的脖子,声音颤颤的: 姆妈!
常夫人把她紧紧地攒在胸口,答应道: 哎!姆妈在呢,姆妈给靖初夹银鱼。
贵子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汽车呼啸飞驰,里面的人像是小枣;洋车叮叮当当地跑过去,里面的人像是小枣;经过路边的点心铺,坐在柜台后的小开也像是小枣。
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裹着貂皮大氅的女人,手中牵着一个小囡,小囡背着书包,一步叁跳,圆圆的脑袋上梳着齐眉刘海。贵子奔过去,蹲在小囡面前, 是小枣么?
女人吓得用硬邦邦的赛璐璐坤包砸他, 死瘪叁,快放开我小囡!
贵子游荡到一架桥上,这几日天气不好,水面上有风浪,两旁聚了许多人,也不晓得在做什么。他倾了倾身,跳下去很容易,他是不会水的,蛮好,他内心平静,和这水面很不相同。
他在衣襟内塞上随便寻来的砖块,呼净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闭上双目,翻了一下栏杆,有东西扯着他的裤腿,没翻过去。贵子转头,拽着他的是两个巡捕房的探子,凶神恶煞地冲他嚷嚷: 早上一艘货轮倾覆,正在打捞,勿许跳江!
贵子挣了一下,那二人上前按住了他的膀子,把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再次厉声训斥: 勿许跳江!
贵子哀哀地嚎道: 甭管我!叫我去死!
他抢过探子手中的指挥棒,向自己脑壳上砸起来,顿时脸上鲜血淋漓。那二人夺回指挥棒,气得大骂: 刚度神经病!脑子坏了!
他们把贵子押到远处,临走还要回头交代: 勿许跳江!
活着是活不下去了,死竟也死不成,啥世道?贵子在原地愣了半晌,蓦地看到不远处一个尖顶红房,他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大礼拜堂是洋人的地界,大礼拜堂的洋鬼子吃人心肝,巡捕房管不住。
他跨入那扇圆拱形的大门,里面的弥撒进行到尾声,一群穿白袍戴白帽的人在烛火后吟唱,如泣如诉,仿佛挽歌:
……基督耶稣,仁慈之父,我等之饴、我等之望。旅兹下土,厄娃子孙,悲恳呺于此涕泣之谷,哀涟叹尔。呜呼,祁我等之主保,聊亦回目,怜视我众。吁,其宽哉,仁哉,甘哉……
高渺的歌声唱得他丢了叁魂六魄。最尽头的琉璃花窗之下,一个黄发黄须的人被铁钉高高地挂在木架之上。贵子心说,原来洋鬼子是这样把人弄死的,跟晾衣服似的。他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只见架子上的那人微垂着头,双目微阖、神态安详。
这是耶稣。
贵子循声而望,那是个英国老神父,手持玫瑰念珠,须发皆斑白了,满口的上海话。
贵子指着上面: 他……他咋……
神父史怀恩答: 他为救赎世人,甘受此苦。
眼泪从贵子的眼角流下来: 救救我,叫他救救我!
史怀恩微微一笑,端来一碗清水,轻轻洒在他的额上, 吾奉圣父、圣子之名……侬叫撒名字啊?
岂不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
我叫复生。




流风号外(民国) 草台班忆旧1
除却去天津卫,俞承秋这辈子就没踏出过四九城半步,出了城便是乡下,四野茫茫,连条大路也没有。他从腰袋中抽出一把湘妃竹折扇,往天上一抛,落地时扇柄指着南边,他挥鞭驱使拉车的驴子,毛驴儿温驯地抖抖耳朵,哒哒地撒蹄跑了起来。
走了!老天爷叫咱们往南!
在晚琴和俊丰刚坐科的时节,什么也不会,勉强做个司鼓、打个小锣,他们一行人走街串巷,从这村到那乡,只能唱小戏。师父带着他们在荒山上喊嗓、沙土地上戗脸、麦秆堆里翻跟头、结了冰的河面上跑圆场,一连四五年过去,这天俞承秋给他们二人吊嗓,各唱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俞承秋笑着说: 张开嘴了,以后有饭吃了。 这才正式许他俩唱。
后来他们从涿州辗转来到保定,境况渐渐好起来,可毕竟人少,龙套、跟包都没有,根本演不成连台大戏,遂找了个河北梆子的戏班,两班合唱京梆两下锅。
当地一个乡绅娶儿媳妇,摆了一个月的流水席,又请当地的几个大小戏班子连唱一个月堂会,俞老板几人恰在其中,可把这四个半大孩子给折腾坏了,唱了这场赶下场,上场给人配戏、下场给人跨刀,一天到晚的串小翻翻下来,累得呕吐。
这日,师父喊俊丰采些榆树皮做刨花水,俊丰在房前屋后转了几转,见梯子在院外摆着,地上落了一只银耳坠子,他向上一瞧,乐了,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晚琴正在临街的屋顶上坐着往下看,太阳把瓦片晒得有些温热,并不觉得寒冷。俊丰蹿过去,怪叫道: 嘿!
老四! 晚琴叫道,俊丰正倒仓,公鸡嗓子,一听就晓得是他。
晚琴抱怨说: 你个猴儿!
俊丰笑嘻嘻地在她身侧一躺,道: 咱们今儿个有两头红,要从傍晚唱到清早,怎么还不去困?
晚琴道: 你还待在这儿呢,倒还说我!
俊丰回答: 叁姐你唱旦的不开铺,我怎好先困。
晚琴哂他: 这会儿怪守规矩的,从前就没见你守过。
他嘿嘿笑着不答,搔搔头皮,只道: 街上有什么好看的,风这么大。前两天王家下聘才叫好看,那个佃户的闺女实在是有福。
王家是望族,聘礼中的喜饼金团、首饰绸缎、银票地契,随意拿出一样都是顶刮刮的好。可姑娘家是穷家嫁女,卖掉了五十亩祖产良田强撑门面,只得一套枣木擦漆的家具,无论怎样看着都像是卖女儿的。
晚琴当初进点春院,也是被爹娘卖的。她说: 我倒看着不是好事。
俊丰哪能猜到她这些心思,接着道: 王家说了,谁今儿晚上得了他家老太太的赏,就让谁在社火上扮观音娘娘。
晚琴犹在兀自伤神,不屑地嗤道: 谁爱扮谁扮!
多出风头啊! 俊丰说, 你成天给人打里子,哪有出头之日?
她哼了一声, 我出头,若是月仙吃了我的戏醋怎么办?
俊丰摇头: 咋会呢?
晚琴又说: 那个唱梆子的玉牡丹能不给我穿小鞋儿?
俊丰道: 反正有师父在呢,你怕啥。
提起了师父,他捶胸顿足地道: 差点儿忘了,师父叫我搬梯子来着。
晚琴问: 干啥搬梯子?
弄榆树皮来煮呢。 俊丰回答说。
镇子东头一棵大榆树,差点没被几个戏班子刮秃了皮,原先树干还能用,现而今只能爬到树杈上去取了。晚琴笑道: 你这个皮猴儿一蹿就能上去,还用梯子!
俊丰道: 哪是我呀!是师父下不来了!
啊? 晚琴一呆,登时催促着俊丰,小步子颠颠地跑,比他还急, 你怎么能叫师父上树呢?
俊丰嘟哝: 他老人家要上树,我哪儿拦得住。
二人跑至树下,晚琴抬头张望,差点哭出声来: 我的亲师父喂——
俞承秋趴在一根大树杈子上,探出脑袋,食指竖到嘴唇上比了个 嘘 的手势,交迭着手掌向下一扣,眉开眼笑: 得着了!
晚琴扶着梯子,俊丰护着他的腰,俞承秋用胳膊肘一蹭一蹭地爬下来,高兴得像个小孩儿似的,把手掌心打开一条缝,里面是一个科科叫唤的小雀儿,灰褐色的羽毛、肥嘟嘟的身躯、翅尖儿带点蓝,他眉飞色舞地说: 这老西儿,叫得也好听,回头给它编个笼,挂到大毛耳朵上,给它做个伴儿。
大毛是他们拉车的毛驴儿。
俊丰叹气,拾起镰刀, 得,树皮还是我来刮罢。 把剩下的半句 您可真不靠谱儿 吞在了肚子里。
晚琴扶额,嗔道: 您腿上不好,怎能这样爬高上低的。
俞承秋非但不恼,反而得意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瓜子喂到老西儿嘴边,它嫩黄的雀嘴一动,磕得很起劲。他对晚琴道: 叁儿,看在我腿脚不好的份上,今儿个人家若问你赏,你就说要二斤碎谷子拌高粱。
晚琴翘着嘴巴道: 多现哪,师父,我丢不起这人!
他的腿脚落下顽疾也就是近两年的事体。那回也是个冬天,暖冬,照理儿说北直隶一带腊月里哪回不是寒风凛凛大雪纷纷,土地都能冻硬,可是那一年天气邪门儿,刚刚飘洒下的鹅毛大雪落地就化了,路是软的,泥淖能有一尺多深,人走上去小腿都陷进去半只。
俞承秋赶着驴车,行路枯燥,他就哼两句旧时四九城里旗下子弟爱唱的岔曲儿,乐时唱《踏雪寻梅》: 眼蒙蒙见茫茫一片银铺地,乐陶陶童儿折走一枝梅 ;闷时唱《风雨归舟》: 忽来风雨骤,遍野起云烟 。那天走得比往常慢许多,二宝弹着单弦,他哼的是 折走一枝梅 。一曲没哼玩,大毛停下来了,任凭皮鞭再怎么抽,它梗着脖子就是不肯走。
俞承秋把长衫下摆束到了腰上,跳下车去,腿像被粘住了似的,简直迈不动步子,他拽着大毛笼头上的缰绳, 走哇,走哇! 大毛昂昂惨叫两声,没动。俞承秋手上再一用力,小驴儿激烈地甩着脖子,脑袋都快掉下来了。他于心不忍,把双手叉到腰间,只是摇头道: 这倔驴!
他们四人见此,二话不说都下了车,二宝、俊丰两个在后面推着,月仙与晚琴在两侧扶着大衣箱盔头箱——戏班子的身家性命全在里头。他们几人喊着号子,前拉后推使了几番劲,喘气如牛,车子纹丝不动,大毛反倒伸出舌头卷着路边的枯草来吃。俞承秋看着瘦骨嶙峋的驴儿,叹道: 你再吃,若是明天还到不了地方,误了场,我们可就没得吃了!
他四处摘了许多草,扔下一团放在大毛面前,大毛垂首探身去嗅,果然向前走了两步,有食物做饵,车子又艰难地徐徐行进起来,师徒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宛如行在沼泽地中,每一步都像拔萝卜似的拖泥带水,裤脚并衣裳不一会儿就全湿了,又冷又潮。晚琴打了个寒噤,就连地上的影子也冻得一哆嗦,''不好! 她失声叫道, 我的鞋!
她缩着一只脚单腿立着,她那软底子小布鞋儿早不知沉到了哪里,二宝与俊丰蹚过一遍泥水,一个针眼儿也没寻到。俞承秋过来查看,只见白布袜儿上斑斑血迹和着点点污泥,惨不忍睹。 快把脏袜子脱掉,沤烂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道。
晚琴死死地捂着,身体蜷缩地更狠了,她缠过脚,脚掌是细弯弯的,大拇哥儿是翘的,其余的脚趾是折的,这样一只崎岖的、丑陋的、粽子似的物什,怎么能脱了袜子叫人看呢?她只是不肯。
几个徒弟平日里懂事听话,唯独晚琴,倔起来谁也奈她不得。俞承秋不禁骂道: 你这脾气,怎么跟这驴一样?
敢直接同俞承秋瞪眼睛拍桌子的也就晚琴自个儿,听师父骂她是驴,登时气得犯嘎: 我倔得很呢,我比那驴还倔!
俞承秋嗤地笑了,故意吓她:“我阿玛在时家里有个小脚奶妈子,不过是雨天去陕西巷大庆和买烙饼,回来脚就发得像馒头,一脱鞋,都长绿毛儿啦!”
晚琴哼道:“我倒从没见过谁脚丫子发霉的,您净胡扯。”
俞承秋也不恼, 听师父的,咱把脚放了,这么裹着平日里多遭罪啊?
晚琴道: 那大脚的还得上跷呢,戏台上大脚片子多难看。
糊涂! 俞承秋摇头, 人家是男人扮女人,踩寸子是要装得像女人罢了。你本就是女的,还怕别人把咱不当女人不成?瑶卿不擅跷功,便从不上跷,不也照样被封做通天教主,叫座得很呢!
这通男的女的道理七拐八绕,越劝,她反倒越执拗,想也不曾想就回道: 反正我不放。
罢、罢!我管不着。 俞承秋摆摆手,不过是随口补上了句: 我们在旗的姑奶奶没人缠这个,不觉得它好看。
这话却宛若在晚琴心尖儿楔了一根刺,喉咙里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疙疙瘩瘩的。
俞承秋将晚琴安置到车上,把缰绳挽到肩头,倾身向前,绳子就深深地勒下去了。晚琴心疼师父,又见不得她那几个师兄弟受累,仍是要往车下跳。俞承秋切切实实地生出些怒意,啪得给了晚琴一个大脖儿拐,见她眼眶艳红了一圈,却又觉得自己下手太重,给她正正被打歪的暖耳,道: 你这小狗肚子,一天到晚叫人摸不透心思,让你去歇着也不乐意。
他细细地在她脸上端详,晚琴垂着头,一副别扭样儿。俞承秋眉头一挑, 呦,生师父的气了!师父给你赔不是。
晚琴早憋不住,抱着他的袖管咯咯笑起来。晚琴不笑时嘴角也是翘的,天生的笑模样,笑起来腮边一对笑窝,眉眼更是弯两弯朦胧秋水、勾两勾柳叶远山,鲜鲜红唇是红梅映雪、皓皓白齿是白玉欺霜。俞承秋只觉得这区区数九之冬,哪抵得上这叁月暖阳似的人物儿呢?
俞承秋自己也乐了, 你们这些孩子,倒让师父哄着!像话吗? 话虽这样讲,他却不肯强拗, 只得招呼他们师兄妹几个道: 上车罢,个个泥人儿似的,都把新衣裳弄坏了!月仙,糟践了这身湖州华丝葛,哪儿买去?还有老四,瞧你那海狸帽子上的泥,进窑里能烧出个碗来!吃咱们这口饭的,打扮就得体面,不能叫人家瞧不起。
几个孩子师父师父地叫着,俞承秋再次摆手道: 怎么?以为我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软?你们师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连这点儿拉套的能耐也没有?
折走一枝梅 又从他的口中哼出来。末了,他也不哼了,发了狠似的埋头,气喘吁吁地道: 给师父争气!咱们俞家班四个人,个个儿都是好角儿!




流风号外(民国) 草台班忆旧2
夜里到王家上戏,头一出儿《百寿图》、二一出儿红净戏《千里走单骑》,叁出儿两下锅的《锁麟囊》,大团圆,图个吉祥。月仙演主角薛湘灵,演二路青衣赵守贞的是在梆子团中挂头牌的玉牡丹,一山不容二虎,玉牡丹本就不乐意给月仙配戏,早就推叁阻四的,等到要快开锣,差人说了声: 今儿我们牡丹姑娘头痛额热身上不利索,到镇上瞧大夫去了 ,干脆砍了活儿。
所谓救场如救火,晚琴做了几年戏补丁,哪里没人往哪儿去,匆匆忙忙地画个大白脸,胡乱擦胭脂抹粉儿,披了衣裳,台上已经叫道: 女儿开门来!
晚琴道: 来了——
打帘子出去,她眼睛向下一扫,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坐着站着,只差没挤到台上来,原来王家的堂会,十里八乡的村民皆凑个热闹,指指点点的。她心里原本就有几分怯,越唱却越觉得不对劲儿,低头一看胸前,坏哉,忘了贴线帘子,登时汗珠儿就从额角津津而下,再开口,怎么唱都不是味道。
王家老太太睡觉不分时辰,等歇醒了晌午觉,天色已经擦黑,吃了晚饭在戏台子前面坐定,丝弦嘈嘈好不热闹。婚礼办得颇为盛大,老太太面子也排场,她满意地抽着旱烟管,先高声与左右的二婶子大妹子谈笑了一回,话题左不过庄稼的年成与鸡苗的多少,最后又都毫无悬念地落到聘礼的丰盛与新媳妇的美貌上来,等听足了奉承,才向戏台上瞟了一瞟,问管家唱的是什么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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